不得不说，单随确实是一颗好头。
它好像什么都知道，当谭如今带着它出现在魔巢城外时，它能准确说出他们所处的方位——魔巢南城区外面的焦土，如果背对着魔巢前进，他们前往的方向就是焦土外围，也就是魔巢居民认知里的“无人区”——并根据环境特征，告诉她这里本来都寄宿着什么样的异界怪物。
……哦，不对，也不是全都知道。
“无人区有什么可靠的组织么？”谭如今问。
单随微妙地沉默了一下：【有一个人类聚集地。】
谭如今从它的语焉不详里意识到了，这家伙的常识储备里不包括人类。
明明在焦土，熟知哪里有可靠的人类组织以便获得补给也非常重要，单随却一副完全不了解的模样，了如指掌的反而是其他与人类无关的、会带来威胁的事物。要么它是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才能作为一个百科全书随时分析情况；要么是当曾经的它踏足焦土时，它无需为了供给中断而烦恼。
她对单随的身份隐隐有些猜测，与此同时，她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啊，名字。】单随干巴巴地应声，【你说得对，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谭如今和它说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又好奇地问：“你是人类吗？”
单随：【我想我应该是。】
谭如今想，我也觉得我是个人嘞。
焦土并非一个安全的地方，哪怕据单随所说，这一区域——非常广阔的一片地带——的异界怪物都“离奇身亡”了，她也无意在此研究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异。
幸好，随着她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对身体的掌控程度也愈来愈高，甚至，在偶尔的情况下，她能够有意识地复现抓住空气和黏地移动，而不是像攀爬运输通道那时必须完全交付给本能。
谭如今嗯了一声：“发现其他人类的时候告诉我。”
单随困惑地问：【你喜欢吃新鲜的？】
谭如今：“……”
她诚恳地反问：“虽然在你眼里，我大概是个怪物，但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当了十八年的人类，会在变异后立马变成一个食人魔？”
【人类在异界怪物的食谱上占据着重要份量，其中，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偏向食腐。】单随的常识显然不包括“正常人类该如何思考”，认真地回答，【在面前摆着那么多尸体的时候，你却能忍住。你的毅力令我钦佩。】
——如果我之前杀死的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都拥有和你一样的毅力，那它们的威胁等级能提升到最高。
出于某种直觉，它明智地咽下了后面这句话。
谭如今难以置信：在你眼里，掉进尸堆的我，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
无面人皮和拟态鬼丝究竟是什么见鬼的异界怪物？她可不想当无人区野人，但显而易见，要是城市巡逻卫队的眼光都和单随一样毒辣，那她绝对没法回到魔巢，并且会在暴露身份的第一时间就被原地清理，变成一块死掉的垃圾。
谭如今深吸一口气。
好吧，想太多无益，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落脚的地方。
单随提醒道：【在你的……右前方两百多米的位置，有人类在活动。】
谭如今嘀咕：“这么快就遇到人了？”
单随：【这是你第三次碰到焦土遗民了。】
谭如今：“……”
很好，看来这家伙前几次突然提示她转向，是为了避开其他人，亏得她还以为是附近有什么漏网的怪物在磨刀霍霍呢。
从外表上看，谭如今是没什么异常的，人模人样，除了走路时会有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这波诈尸堪称完美，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完完整整，哦，甚至工厂的狗牌都还挂在胸前呢。
早在远离清理站那片区域的时候，她就简单确认过自己的模样了，看上去和之前一样，真不知道单随的眼睛是怎么长的，竟然能一眼看出她的本质。
谭如今不是个蠢货或莽夫，她对自己当前的状态有数，首先排除正常人类，因此单随的定论绝不是无的放矢。
她摘下狗牌，又理了理自己卷边的衣角，拎着单随的脑袋——这是单随要求的，它说在焦土，独行者的行事风格不能太拘谨。谭如今已经不想去细想它所谓的拘谨是什么意思了——向前走了过去。
活人。食物。住所。
我来了！
*
“滚啊！”陈寸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脸皮，“救命——队长，救救我！救救我！”
他的脸皮被扯成又薄又长的一大块，透过那层皮，还能看到黏着的皮肉，乍一看就好像他硬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皮。可实际上，只有陈寸自己才知道，他正在扯拽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脸，而是一个异界怪物！
——无面人皮。
无面人皮的攻击性较低，在异界怪物的食物链中属于中层偏下，一般而言威胁性不高。它们以尸体为食，在大多数情况下，无面人皮只会出现在腐烂已久的尸体附近，而不是主动狩猎。
陈寸不知道自己的运气怎么会这么背，第一次离开地下城，竟然就碰上了万中无一的意外。
一个会主动狩猎的变异无面人皮。
无面人皮看起来像是一张展开的人类皮肤，它的狩猎方法是一点一点地把人类包裹在自己体内，堵住人类体表每一个可以呼吸的孔洞，直到人类窒息而死，在它的“怀抱”里逐渐腐烂，无面人皮才会慢慢享用尸体的血肉。
我不想死。
陈寸在心里尖叫。
盯上他的无面人皮是一个非常幼小的个体，能覆盖的面积有限，包裹住成年人类的三分之一身体已是它的极限，因此陈寸能和它僵持住，不至于第一时间沦落为它手里等死的口粮。
但僵持并非一件好事，这意味着，陈寸能细致地感受到无面人皮是如何覆盖在他的体表，把自己变成他的第二层皮肤。从他的左手指尖开始，窒息的感觉一点点地蔓延开来。
他就好像一个站在水里的人，水面在上涨，挤压着他的存活空间，他却无法从水里离开。
哦，你问他为什么不跑去寻找他的队友？
当然是因为陈寸跑不了啊！
他所在的队伍遭遇了一次意外的袭击，副队长当场身亡，队长带着几名队友前去追踪袭击者，剩下的人则被要求立刻返回地下城。但是，备选队长急功近利，认为队长的指示是准备独吞功劳，于是表面同意回城，其实暗中带领剩下的队员跟踪了袭击者留下的另一条痕迹。
之后的情况显而易见，他们遇到了处于狩猎状态的异界怪物，三分之一的人变成了它们的食物，三分之二的人成功逃跑。
陈寸就是这个处于“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之间的倒霉蛋。
他既没有死，也没能跑走。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求生的可能也很渺茫。
他中了毒，变成一个跑不了路也拿不了枪的累赘，于是被其他人抛弃在原地，接着被游荡而来的无面人皮看中，视为自己的猎物。
僵持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拔河比赛，最终比拼的是耐力和力气。人类的耐力和力气怎么比得过异界怪物呢？
无面人皮在他身上蠕动着，它判断出最影响人类存活的孔洞在人类的脑袋上，于是让自己的肢体向上延伸，缓慢攀附在陈寸的面孔上。
不管陈寸再如何费力地反抗，属于异界怪物的肢体仍旧黏住了他的左耳、左眼和一半的鼻子，还堵住了他的嘴。
完了，我要死了。
陈寸绝望地想。
“完蛋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活人，他是要死了吗？”
有个声音同时喊道。
声音属于一名年轻女性……是谁？队长吗？
陈寸迷迷糊糊地想。
接下来好像有人说了什么，但陈寸没有听见。因为缺氧和吸收了太多毒素，他的意识早就变得昏昏沉沉，只通过本能推断出，声音一定是得到了某个人回应。
因为那声音又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尝试一下。”
……尝试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陈寸就感到身上一轻，有什么东西被外力扯走了。
没有了无面人皮支撑着身体，脱力的陈寸立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姿势扭曲地瘫在地上，瞪着眼，看到一道人影站在黑暗里，静静地注视着自己。
焦土的天色一向更加昏暗，陈寸仰视着那个人影，根本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仅仅凭借自己的经验，判断出对方约莫是魔巢的居民，她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魔巢工厂的制服；视线往下，啊，原来还有一双眼睛在幽幽地注视着自己，是死人的眼睛。
他的恩人手里还提着一颗脑袋。
陈寸被吓得一个激灵，浑噩的意识彻底清醒了。
“谢、谢谢您救了我。”他忙不迭撑起虚软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扯出一个微笑，只是笑得像要哭出来，“我是地下城的拓荒者，我叫陈寸。”
站起来了，陈寸才发现，恩人格外年轻，深灰色的眼睛透明度很高，稍微有点光线就亮得惹眼，不是魔巢老居民所特有的浑浊眼球。
恩人点了点头。
她没说话，陈寸摸不准她的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要去地下城吗？我可以为您带路。”
谭如今一只手拎着单随的脑袋，一只手背在身后。
在陈寸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被她抓在手里的无面人皮一点一点地溶解，乍一看就好像她的手掌正在吞食一张切割下来的人皮，诡异又荒谬。
“好啊。”
谭如今微笑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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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窒息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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