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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番外:苏文(6)

回到家里的时候,婉清正在包饺子。那饺子已包得差不多了,一个个圆润饱满,肚腹鼓鼓,像一个个威风凛凛的小士兵,整整齐齐地立在案板上。厨房中氤氲着袅袅热气,暖光洒在米白色的瓷砖上,折射出温馨的光晕。锅碗瓢盆在水槽里安静地待着,灶台上仅剩下寥寥无几的馅料残渣。婉清系着淡蓝色的围裙,几缕发丝从她耳际垂下。听到开门声后,她没有抬头,只是手上包饺子的动作不自觉地缓了一下,耳朵明显地朝着门口方向侧了侧。待到我走近后,她才歪头撇了我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手中的动作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同时直截了当地问:“咋样?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我拖过一个板凳,挨着婉清坐下,将下午办公室里的种种情形详尽地叙述了一遍。听到系里几位老师对海天毫不吝啬的夸赞与竞相争抢时,她还能保持镇定,手上依旧不紧不慢地捏着剩余的饺子皮,嘴角时不时勾起一丝得意的弧度,仿佛那些夸赞是对她自己的认可一般。然而,当得知大一的学生只因海天成绩遥遥领先便质疑他考试舞弊,还联名要求学校深入调查,甚至将矛头指向我,怀疑是我泄露考题给海天时,婉清瞬间怒目圆睁,猛地把手中尚未包好的饺子狠狠摔在案板上。那饺子瞬间扁了下去,面粉溅落在四周。然后,她“嚯”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案板边缘,胸脯剧烈起伏着,额头上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大声吼道:“是哪些混账东西?我这就找他们去!跟他们好好掰扯掰扯!污蔑我没关系,但要是敢往我家海天和我那老头子身上泼脏水,门儿都没有!”

话音刚落,她便如一阵狂风,径直往门外冲去,连身上的围裙都未曾摘下,那围裙的带子在身后胡乱飞舞。我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拉住她的手臂:“你看你,说风就是雨,能不能让我把事情讲完啊!”然后,我使尽全身力气,好说歹说将她拽回了厨房,把她按在板凳上。婉清依然余怒未消,气呼呼地扭过头去不肯看我。我只好坐在她身后,把中文系的老师怎样一致维护海天,严主任又怎样狠狠批评了那两个学生代表,两个学生代表又怎样懊悔不迭诚恳认错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最后跟她说:“婉清啊,你看,本来呢,那些学生还打算给海天赔礼道歉,后来考虑到不管海天知不知道这件事儿,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以后大家相处都难免尴尬,所以最后就商量着,干脆把这一篇儿直接翻过去算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以后还像平常那样相处。我琢磨着这样对海天也好,所以当时也就没多言语。”

婉清紧绷的嘴角渐渐松弛,脸色也开始和缓下来。她轻哼了一声:“行吧,这次算他们识相。要是以后还敢乱嚼舌根,我可不依!”

我一下子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婉清,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那些学生起初是真不知情,也不愿意相信海天能如此出众。经过这一番折腾,就算他们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信了。你想啊,那么多老师和领导都力挺海天,往后即使有那么三名五位的真有那挑事的心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不敢轻易造次了。我估计啊,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会有人去打海天的主意了。”

婉清不屑地撇了撇嘴:“咱家海天的优秀那是明摆着的,只有那些眼睛长在脚底板上的人才会看不见。不过你们系里那些个老古板倒还真挺地道,特别是那个李老头,平常之乎者也的,一身酸腐气,没想到心眼儿倒不错,关键时刻还挺仗义,真能站出来说话!行吧,以后不叫他癞蛤蟆了!”

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咧,喉咙里的笑声一下子就喷涌而出:“你呀,这嘴就是不饶人,人家老李也是有真本事的。好啦好啦,咱家的护犊英雄,这饺子可还等着下锅呢,老这么晾着可就坨了。”我瞥了一眼案上的饺子,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儿:“老伴儿,今天的饺子好像有点儿多吧。”

婉清微微红了脸,眼神有些躲闪,言语间也不太自在:“早上散步那会,海天不是讲晚上要来还《昭明文选》嘛。我琢磨着吧,这期中考试刚完,孩子成绩又那么出彩,咱咋也得犒劳犒劳他呀,所以就……就多包了些。”

原来如此。我无奈地看着婉清,重重地叹了口气:“老伴儿啊,你也不想想,你怎么就断定人家会留下来吃饭呢?说不定人家是吃完晚饭才过来。这多包出来的饺子,你打算怎么安置?总不能一直摆在这儿吧。”

婉清不服气地横了我一眼:“海天这孩子向来守时,他说五点到那就肯定五点整。那会儿食堂才刚开饭,他哪能那么快吃完?咱俩要不打个赌,瞧瞧是不是这么回事。这不,眼瞅着就快五点了……”

话音尚未落下,清脆的门铃声便骤然响起。婉清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把手里的勺子一扔,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边跑边嚷嚷:“瞧瞧,我说啥来着,这孩子就是准时!”我也赶忙放下手中的茶杯,紧跟其后,脸上带着藏不住的期待。

跑到门口,婉清急忙伸手拉开门栓,门刚一打开,海天那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婉清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眉眼间满是笑意:“哎呀,海天,可算把你盼来了!赶紧进来喘口气!”我在一旁也不住点头,眼神里透着欣慰,侧身将海天迎进门来,连声说:“海天,来得巧哇,你苏伯母的饺子刚包好,正准备下锅呢,等会儿蒸好了,咱仨一块吃。”

海天听到这话,明显怔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带着歉意说道:“苏伯伯,苏伯母,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就是来还书的。我想着还完书就自己去食堂随便吃点就行,就不麻烦你们了。”他微微欠了欠身,手中紧握着那本《昭明文选》,眼神里有几分坚持。

“得嘞,海天,别这么见外了行不?”婉清一把拽住海天的另一只手,“都叫上‘苏伯伯’‘苏伯母’了,还不能上家来吃顿饭?我跟你说啊,你苏伯伯今儿个听说你期中考试成绩特牛,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下午去系里开会前,还特地嘱咐我多包点儿饺子,就等着你来还书的时候好好犒劳犒劳你呢。你要不信,过来瞅瞅。”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海天拉到厨房,指着两大案板的饺子道:“你瞧瞧,这么多饺子,你要是不吃,咱都没地儿放,你苏伯伯这心意可也就白瞎了。”

我一脸无奈地看着婉清,心里不住地叹气。老伴儿!别什么事儿都往我身上编排好不好?海天望着那满满两大案板的饺子,目光瞬间定住,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声音带着几分干脆与爽朗:“如此说来,苏伯母,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好了!”婉清一拍大腿,“我这就蒸饺子去,海天呐,你先跟着你苏伯伯在咱这小院儿还有那七间屋子里好好转转,等饭弄好了,我就招呼你俩。”

我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心中的畅快如和风拂过湖面,泛起层层愉悦的涟漪:“来,海天,跟我好好参观一下这竹吟居。前些日子你一心在书房研读,如今也该仔仔细细地看看它的全貌了。”

于是,我拉着海天的手,开始带领他参观这承载家族三代记忆的小院,一路上,我以主人的身份为他悉心解说,仿佛徐徐展开一幅岁月的长卷,将小院的故事娓娓道来:

“这凉亭金顶红柱,颇为玲珑可爱吧。这里在夏日可是绝佳的纳凉之处,微风轻拂,坐在其中惬意非常。祖父生前酷爱下围棋,这凉亭便是他的棋室。闲暇之时,祖父常与来访的老友们对弈于此,黑白棋子交错落下,清脆的落子声与他们偶尔的轻声探讨交织在一起。现在回忆起来,每一次落子,都好似在这金顶红柱间激起岁月的回响。

“这就是那口神奇的老井了,用它的井水泡过的茶,你已经品尝过多次了,如今你可以尝尝这井水,是不是有一种甘洌清甜的味道?我尝过各地著名的井水,没有一个比得上竹吟居的这口老井。竹吟居的茶,其魂魄都凝聚在这口老井里呢。

“这两棵西府海棠是祖父亲手种下的。人们都说海棠无香,可祖父就是喜欢它的淡雅风姿。果然,一到四月,这里便是嫩红盈树,繁花似云霞般绚烂,微风拂过,花瓣轻舞,真可谓‘无人会得东风意,春色都将付海棠’啊!那景色,引得不少北大的老教授们慕名前来观赏,沉醉于这一片诗意的花海之中。

“这三间上房,一间是客厅,一间是书房,一间是茶室。祖父和父亲素喜俭朴,所以竹吟居的房间都无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之感,一概是白粉墙,水泥地面,几件简单实用的家具而已。书房你已经熟悉了。客厅应该是我家最奢侈的房间了。你看,这大理石面的硬木桌椅、雕花隔扇、大条案,还有花瓶和字画,几乎都是祖父和这宅子一起买下的,算来也是文物了。那十年竹吟居被强行没收,住进来的两家人,一家是历史系的,一家是哲学系的,还算是懂得爱护这些老物件,同时也挺敬佩我祖父和父亲的为人,所以这里的一切倒真是被他们好好保护起来了,归还时才得以基本保持原样。直到现在,我和他们两家还保持着良好的情谊。人嘛,总要念着往昔的缘分。这间茶室是北大老教授们最喜欢的地方,甚至比那个稍显华贵的客厅都喜欢。这些古色古香的茶具与茶桌,都是祖父亲手挑选布置的。无论春夏秋冬,那些老教授们或独自前来,或约上三五好友,就在这间茶室,一边品茗,一边畅谈古今中外的学问与趣事,往往一谈就是一个通宵呢。

“这两间东厢房,一间是我们老两口的卧室,一间是厨房。西厢房原来是我父母的卧室和书房,父母离世后,这里就空下来了,已经空了好长时间了。如今,卧室还保持原样,书房里的大部分藏书都和正房的藏书合并在一起了,只有你苏伯母的那些外文书籍还在这里放着,但也就是几个书架而已,占房间的五分之一都不到。你也知道,外文书籍本就难买,更何况非英语书籍。以前父亲就开玩笑说过:‘这间书房以后就给我的孙子孙女们留着。我和你妈百年后,这间卧室也留给他们好了。’可惜他们老两口没有看到这一天,我和你苏伯母,大概也没有希望看到这一天了。”

……

海天静静地聆听着,目光缓缓扫过这些充满韵味与回忆的角落,偶尔轻声插上一两句话,更多时候则是沉浸于专注的倾听之中,眼神里盈满了敬重、眷恋与向往。待听到我最后那一句话时,他的脚步悄然顿住,眼神中刹那间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有疼惜,也有感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伸出那坚实有力的臂膀,再度将我的肩头轻轻揽住。我身躯微微一颤,旋即,那如炉火般炽热的温暖便丝丝缕缕地蔓延至全身各处。说来也怪,每一次被他拥入怀中,那种源自悉心呵护的暖意,总能融化我心中所有的阴霾。此刻,那原本萦绕心头的淡淡忧伤,也在这暖意的轻抚下渐渐消融,了无踪迹。

“海天,参观了一圈,有何感受?”我微笑着问道。

“居简而韵深,物朴而情浓。”海天微微仰头,目光中满是感慨,“粉墙黛瓦,却纳三代墨香。心宁神往,方觉真意绵长。”

我的眼眶陡然湿润,忍不住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声音中带着一丝欣慰与怅惘:“海天,若祖父与父亲尚在,听到你这番话,定会引为知己,与你结下忘年之交。”

婉清突然从厨房中探出身来,半张脸露在外面,扯着嗓子喊:“老头子,你们爷俩儿逛完了没?饺子已经蒸好了,赶紧麻溜地过来吃!”言罢,那身影迅速缩回厨房,只余阵阵忙碌的声响传出。我和海天彼此对视,会心一笑,相伴着向厨房走去,竟都未留意婉清口中“爷俩儿”一词背后,那份在心底潜滋暗长、悄然模糊了师生界限的亲昵与自然。

到了厨房门口,我猛地顿住了脚步。“海天,”我内心挣扎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你可知道,这次考试,有部分同学对你的成绩提出过质疑?”

海天淡然一笑,脸上未曾显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我心里暗暗吃惊。果然如钱理群所料,一切都逃不过海天那双眼睛。“你……就从未动过争辩的念头?”我迟疑着问,“没想过为自己正名,讨回一份清誉?”

“这点小事,没必要。”海天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他们也是因为我的成绩,思维暂时陷入了混乱之中,冷静下来后自然就会清醒过来。其实真理从来都是最朴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所以,除非触碰到了我的底线,否则任何事情都不会使我动怒,更没有必要劳神费力地去解释了。”

我微微怔了一下,一时间心潮难平。原本思忖着海天即便心宽如海,对这般质疑不屑理会,可于情于理,总该有些许介怀。年少之人的骨子里,怎会没有一丝愤懑与不甘?然而他的淡然与超脱却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你,真的这么想?”我仍然放不下心中的担忧,“以后在面对这些同学的时候,真能做到毫无芥蒂?”

“苏伯伯,您就放宽心吧!”海天像是一眼看穿了我内心的担忧,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眼神中透着坦然与从容,“不瞒您说,今天早饭后,一位女同学就把我拽到角落里,偷偷跟我透露了此事。其实这两日我也察觉到班里氛围有些异样,所以她告诉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接着,她还想要跟我透露那封请愿书里的具体内容,甚至打算把在上面签名的人都告诉我,我当即阻止了她。所以您看,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有谁参与其中,也的确不想知道。仔细想想,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况且,告诉我这件事的那位女同学未必没有参与此事,那些没跟我讲的同学也未必参与了此事。这件事情本身就不值得计较,我又何必纠结谁参与了此事,并对他们耿耿于怀呢?过去了就过去了,不管是事,还是人,我都不会放在心上,给自己也给别人增加负担的。”

我静静地听着海天的这一番话,心中犹如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却又满是欣慰与感佩。这孩子,真如他的班主任张万斌所言,剖析问题竟如此清晰透彻、旷达洒脱。而他这番话犹如同一盏明灯,瞬间便将我心底的阴霾驱散得无影无踪。我不禁由衷赞叹道:“海天啊,难怪严主任称赞你人如其名,有海阔天空之胸怀。你能这般豁达释然,我这心里,可算是彻底踏实了。”

“严主任过奖了。”海天谦逊地摇了摇头,“其实人生中许多看似无解的难题,跳出‘小我’的圈子就有解了,只是太多人习惯纠结其中不肯跳出来罢了。”

我又是一阵感慨。难怪海天对这件在别人看来是轩然大波的事件,从头到尾都未有过丝毫的怨怼与介怀。原来他早已不在“小我”的圈子中虚耗人生,而是把眼界放到更广阔的天地万物中。这种海纳百川的恢弘格局,岂是常人所能企及?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与他一起并肩走进了厨房之中。

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饺子。在暖黄的灯光映照下,袅袅升腾的热气似薄纱轻绕,晕出一圈朦胧的光晕,饺皮泛着微微的光泽,仿佛被笼上了一层诱人的滤镜,让人不禁垂涎欲滴。看来婉清还没忘记我天天挂在嘴边的“过犹不及”的提醒,没有准备其他的菜肴,只有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和一盘拌着蒜泥的拍黄瓜,虽简单,却爽口提味儿。婉清早已摘了围裙,未施粉黛的面庞干净清爽,眉眼间透着温和与亲切,嘴角那一抹浅笑宛如春日暖阳。她站在餐桌边,指着冒着热气的饺子对海天说:“海天啊,在你苏伯伯家可千万别拘束,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敞开了肚皮吃。”说着,便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放入海天碗中,眼神里满是慈爱与热情,似乎生怕海天因客气而吃不饱。

海天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立刻就坐。直到我与婉清都坐下来,他才不紧不慢地拉开椅子安然入座,动作优雅而自然。不过,他倒是当真没有拘束,虽然举手投足间都尽显良好的礼貌与教养,却也毫无忸怩之态,吃得津津有味,其间亦与我们谈笑风生,洒脱自在。不难看出,他一举一动皆毫无刻意与做作,想必在家中餐桌上也是如此表现,包括一开始等待长辈先落座的细微举动,也是良好的家教与习惯使然。我早就发现,这孩子心性纯良且内敛稳重,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然而一旦他在心底认可并接纳了对方,就会毫无保留地投入这份情谊之中,所有的行为皆出自真心实意,不掺杂丝毫虚伪做作,尽显质朴纯粹的本色。正是这一点,让我和婉清感到由衷的喜爱和欣慰。因此,这顿饺子宴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沉浸其中,渐渐模糊了宾主的界限,没有了客套与疏离,只感受到那浓浓的温情,仿佛真正的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是我与婉清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它是那样暖人心扉,让我们这对无儿无女的老两口深深沉醉其中,感到别样的温暖与满足。

“海天,没想到你还挺稀罕饺子啊!”婉清瞅着那渐渐见了底儿的盘子,嘴角挂着几分得意与纳闷儿说道,“我可听说南方人大多都不怎么待见饺子。就说那严家炎和钱理群师徒俩吧,一个上海来的,一个重庆的,在北京这地界儿一扎就是好几十年,北方话倒是学了不老少,可这北方菜的味儿啊,他俩怎么都吃不惯。尤其是饺子,哪怕逢年过节,也不见他俩包一顿。再瞧瞧你,吃得那叫一个香,可不像装出来的,明摆着是真打心眼儿里爱吃。”

海天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回应道:“苏伯母,不瞒您说,我爱吃这饺子是有缘由的。首先自然是您这手艺堪称一绝,包出的饺子味道格外香。其次呢,我父母也擅长包北方风味的饺子。我父亲在大学时期有位挚友是北方人,而且厨艺相当精湛。有一年寒假,他因买不到返乡的车票,我父亲便将他带回我们家,这一住就是整个假期。当时我母亲承蒙祖父收养也居住在我家,那位伯伯就传授给我父母好几道北方菜肴的做法,包饺子便是其中之一。不得不说,他做的菜味道极佳,就连在南方生活了一辈子的祖父都对其赞不绝口。自那以后,我们家时常会做这几道菜,每逢休息日或者过年过节,也会包上一顿饺子。所以我对北方口味并不陌生。进入北大后,一些南方同学见我对北方菜毫无抵触,还颇为诧异呢。”

“哦,竟是这般缘由。”我轻轻颔首,面带微笑,言语中透着一丝好奇与探究,“那你的那位伯伯,想必也同你父亲一样,是美术专业的啰?”

“不!”海天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似有回忆的光影闪烁,“他是数学系毕业的。虽说和父亲同年入学,可起初两人并不相识。直到大一那年冬天,玄武湖畔的一次邂逅,才让他们的人生轨迹有了交集。没想到这偶然间的相遇相知,却让他们发现彼此极为投缘,一来二去,情谊日笃,竟成了莫逆之交。听父亲讲,当时南京师范大学宿舍紧张,有一间狭小逼仄的仓房被勉强改造成宿舍,仅能容下一张上下铺的床铺。然而,为了能时刻相伴,共享那方狭小的天地,他俩竟毅然舍弃原本的宿舍,携手搬进那阴暗潮湿、鲜有人问津的仓房之中,一住便是四年。毕业后,他们各回家乡,一南一北,却始终未曾中断联系,即使到现在依旧保持着每周通信的习惯。他们毕业于动荡岁月的前一年,那时,祖父与父亲已经敏锐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在四周蔓延。于是,家中所有藏书与字画,都被秘密转移到后院天井那棵古老梧桐树下一间隐蔽的地下仓房中。而那几本祖传的善本与孤本,包括那本稀世罕见的《梅花百咏》,为了不让其有任何闪失,祖父和父亲则无比信任地把它们托付给这位伯伯,让他带回北方家中妥善珍藏。爸爸当时甚至对他讲:‘如果我家遭遇不测,这几本书你尽可留下,待风雨过后,或寻觅有缘之人变卖,或捐赠于大城市的图书馆,一切但凭你意。’十年期间,为了避免牵连他人,也为了让这些珍贵古籍的踪迹不被发现,父亲与这位伯伯仿佛心有灵犀,默契地中断了所有联系。他们在不同的角落默默坚守,独自承受着岁月的磨砺与煎熬。终于,在风雨渐歇、曙光初现之时,这位伯伯信守承诺,不顾路途遥远与艰辛,怀揣着那些价值连城的善本孤本,一路风尘仆仆,亲自护送至苏州,完整无损地交还给祖父与父亲。可惜那时我随母亲在杭州游玩,错过了与这位伯伯相见的机会,至今仍为此遗憾。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见一见这位被父亲称为‘生死至交’、重情重义之人的真容。”

我静静地听完海天的讲述,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沉默片刻后,我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海天啊,今天李教授还和我感慨‘缘分’二字,他说这世间缘分一事,当真奇妙无比,可遇而不可求。而今听了你这番讲述,我更觉老李此言不虚。就如同你父亲与那位伯伯,玄武湖畔的一次邂逅,便开启了一生的情谊,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想当年,他们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又在艰苦的环境里结下如此深厚的情谊,从一见如故,为了相伴不惜舍弃舒适的宿舍,共居狭小仓房,到后来动荡岁月里毫无保留的彼此信赖、郑重托付以及矢志不渝的坚守,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是缘分的牵引。而你,因机缘巧合错过与他相见,虽有遗憾,却也冥冥中似乎有着某种注定。”说到这里,我稍稍停顿片刻,目光柔和地看向海天,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其实我们与你,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啊?当初在南门的迎新站,我举起相机的一刹那,第一个莽撞闯进我镜头的就是你。说来也巧,那竟是那一天我拍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从那天起,你就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中。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的融洽相处,一点一滴,皆是缘分的馈赠啊!”

海天不觉放下筷子,坐直了身体,专注地聆听着,目光中透着深邃的思考。待我话音落下,他神色凝重而又诚恳地说道:“苏伯伯,您说得对,缘分的确可遇不可求。但我想,这缘分之中,除了命运那神秘莫测的安排,更有人的性格与内在品质在起着微妙而关键的作用。就像父亲与那位伯伯,若不是他们脾气秉性相投,有着相似的豁达与重情重义,在那初见之时,或许也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而已。他们能于困境中相互理解、支持,在动荡里坚守对彼此的信任,正是因为境界相通,思想品格在同一层面上。正是这般深度的契合交融,才让偶然的相遇得以生根发芽,成长为参天大树般的深厚情谊。”说到这里,海天顿了顿,眼神中似有光芒闪烁,“他们是如此,而我与您和苏伯母,也是——如此。”

我和婉清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的眼中捕捉到了那抹震撼与惊喜交织的神色。然后,我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海天,他的眼中闪烁着诚挚而炽热的光芒,似乎盛着满满的眷恋与珍视。婉清的眼眶渐渐泛起几缕晶莹的水光,她情难自已地抬手轻轻擦拭眼角,声音略带一丝激动的颤音:“海天啊!你这番话简直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打从瞧见你第一眼起,我跟你苏伯伯就觉着跟你特投缘,那股子亲近劲儿哟,都没法儿用言语形容。打那儿往后,这越处啊,心里那投缘的感觉就越强烈,就好像咱早该在彼此的生活里出现,只不过到现在才碰面儿。你说说,这可不就是缘分嘛?”

“是啊,海天,”我也感慨地说,“你说得对,缘分并非只是命运的无端馈赠,更是人与人之间灵魂深处的相互吸引与呼应。你父亲与那位挚友,还有我们之间,皆是如此。缘分如同丝线,将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交织在一起。我们能做的,便是珍惜每一段来之不易的缘分,就像你父亲与他挚友彼此珍惜,至今仍然保持联系,以及我们共同珍视此刻一起共度的每一寸温馨时光那般。”

“是啊!”海天似有所悟,眼神里悄然晕染了几分温情,“缘分来了就要全身心地去拥抱,去接纳。毕竟,人生无常,命运的轨迹神秘莫测,我们永远不知道,一段缘分什么时候就会结束,而下一段缘分会何时到来,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离去。”

温馨欢乐的气氛中掺杂进一缕淡淡的伤感,如轻纱般悄然蔓延开来。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海天的那番话,仿若一片不祥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而下。再看海天,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未觉他的话语给周遭空气添上的那一抹凝重。婉清却敏锐地捕捉到这微妙的异样,她故作嗔怪地打趣道:“依我看呐,海天这话在理儿,缘分来了就得毫无保留地去拥抱与接纳。这不,眼下你们要是还不赶紧对眼前这饺子‘动手’,你们和这顿饺子的缘分,可就真要彻底凉啦!”

海天立刻从沉思中醒过神来,他朗然一笑,那笑容如春日暖阳穿透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洒开来:“苏伯母说得是,为了不辜负这段缘分,咱就敞开肚皮接着吃吧!”

说罢,他率先夹起一个饺子,一口放到嘴里,动作豪迈却不失斯文,那份快乐如此纯粹而浓烈。我立刻被他的热情感染,心中那片不祥的阴影也在这笑声中消弭于无形。餐桌上又响起了欢声笑语,似乎刚刚的阴霾只是一场虚惊,此刻的温馨与欢乐才是永恒的主调。我们仨就这样,在美食与情谊的环绕中,继续享受着这相聚的美好时光。

晚饭结束后,婉清收拾厨房,我则领海天去茶室品茶。一杯安溪铁观音,兰香幽远,醇厚回甘,兼具提神醒脑、理气健胃之效。我们一边品茶,一边漫谈古今轶事,从历史典故到文人雅趣,相谈甚欢。待婉清收拾完毕,海天又去书房挑了两本古籍,这才与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临别之际,海天突然从怀里拿出两张体育馆的比赛入场券,毕恭毕敬地递到我面前,说道:“苏伯伯,这是给您和苏伯母准备的。”

我有些诧异地接过来,问道:“海天,这是何意?”

海天脸上泛起一丝罕见的腼腆之色:“明天,咱们北大的校园篮球赛就要开始了。揭幕战是咱们中文系对阵化学系。球队给每个球员都发了两张免费的入场券,我就想着给您二位送来了。”

我这脑袋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这么说,海天,你成了咱们中文系篮球队的队员啦?你什么时候参加的篮球队?”

“两天前。”

“什么?”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么仓促!”

“嗯!”海天认真地点点头,“我原本没打算参加篮球队,只是平时有空就去体育馆打会儿篮球。结果两天前,咱们中文系篮球队队长突然找到我,说队里有个主力受伤了,没办法上场比赛。虽说有人顶上去了,可比赛强度大,肯定还需要有人随时替补,所以就想找我当个替补队员。毕竟是咱们中文系自己的队伍,看他们着急的样子,我就答应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隐约忆起,张万斌好像说起过海天下午有时会去体育馆打篮球。但平日里那种随心随性的篮球活动,与充满热血激情的正式比赛毕竟有着天壤之别。比赛里那种激烈的身体对抗和冲撞,绝不是一个只有业余水平的人能扛得住的。心里这么一琢磨,我就忍不住有点担心,开口问海天:“海天,你学过打篮球吗?我指的是那种正式的有系统的训练。校园篮球赛可不是平时在球场上的悠闲嬉戏,要是没有扎实的功底和过硬的本事,只要稍有差池,极有可能在赛场上受伤。”

“就是就是!”婉清赶忙接了话头儿,“化学系那帮小子,个顶个儿的人高马大,跟那下山的猛虎似的,一个比一个壮实。海天呐,就您这个头儿,在他们跟前儿都不算高。要是不成,咱干脆就甭上场,也别凑那比赛的热闹。本来中文系的女孩子就多,回回体育比赛都垫底儿,也不差这一场,犯不着你去给他们挣那面子,还是稳稳当当保住自个儿身子骨儿要紧。”

海天爽朗地笑了,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苏伯伯,苏伯母,您二位就放心吧!我八岁那年,就幸运地被市体校篮球队教练挑中,进了少年班,在那里扎扎实实训练了五年。那时候,每天下午都得去体校练上两小时,无论风吹日晒,从未间断。要是有比赛,晚上还得加练,累是累点,但真学了不少本事。上了中学后,因为不想走体育专业,我不再去体校训练了,但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也曾代表学校参加过市里和省里的好多场比赛,还曾拿过江苏省中学男子篮球比赛的亚军。所以我心里有数,上场比赛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和他们硬拼的。只不过以前每次比赛,我父母肯定都会亲临现场为我加油。这次是我在北大的第一场比赛,不管能不能上场,我都特别希望您二位能来现场给我鼓鼓劲,让我心里更踏实些。”

我的心猛地一颤,紧接着,激动与欣慰如泉涌般在心底剧烈翻滚。海天的最后两句话,仿若一道暖光,直直地照亮了我心中最隐秘的渴望,给我带来巨大的惊喜与慰藉。我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澎湃,拉住海天的手,声音里掺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情:“海天,听你这么讲,我们总算安心了。难得你如此珍视我们老两口。这场比赛,还有往后你的每场比赛,我和你苏伯母定会亲临现场,为你呐喊助威。你只管安心备战就好。”

“可不是嘛,只要是你的比赛,天上下刀子我们都得去!”婉清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激动,嘴角的笑意越发灿烂,眼角的细纹都透着喜悦。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音:“海天啊,苏伯母可跟你说,化学系是上届校园篮球赛的冠军,咱能较较劲就较较劲,真不行也别死磕。自个儿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

海天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嗯,我记住了!苏伯伯,苏伯母,那我先走了。明天早晨球队还有一场训练,就不能陪着你们散步了。咱们球场上见!”说完,他向我们用力挥挥手,迈着轻快的脚步,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我与婉清静立在小院门口,时光仿若凝固,许久都未曾挪动分毫。夜色缓缓地铺展蔓延开来,如水的月光,轻柔地洒落在竹吟居的每一处角落,每一寸土地都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斑驳的竹影在微风的轻抚下,悠悠地摇曳着。那沙沙的细语,宛如低吟的古老歌谣,似在幽幽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又似在轻声地呢喃着对明日的憧憬与期待,让这静谧的夜,弥漫着丝丝缕缕的温情与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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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番外:苏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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