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夜春风拂过,突然间,所有的阴霾都被吹散,所有的烦恼都被消融,所有的压力都被卸下,所有的缺失都被弥补,所有的角落都被希望的晨曦照亮,所有的空隙都被温暖的爱意填满,所有的遗憾与失落都被美好的现实慰藉。
窗外,北风依然肆虐,空气依然寒冷。可是在我们心中,阳光却带着满满的热情,温暖了每一个冰封的角落;春水带着盈盈的活力,解冻了每一寸沉睡的土地;泥土带着勃勃的生机,滋润了每一株萌发的草芽;花朵带着艳艳的色彩,装点了每一段人生的旅途。生命中最灿烂的日子,就这样携着缤纷的色彩、伴着悦耳的旋律,欢欢喜喜地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每一天似乎都充满生机与活力。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轻柔地洒在脸上,唤醒的不只是沉睡的身躯,更是对新一天的热切期待。而最令我们期待,最慰藉我们心灵,让我们感到无限温暖的,无疑是那一声声宛如天籁般的,自然而亲切的“爸妈”。
“爸!妈!院子打扫好了,我先去买菜,早饭等我回来做啊!”
“爸!您第一节有课吧!正好我也要去上课,咱俩一起走,上完课后我接您回来。妈!您在家里可别乱动啊,有什么事等我和爸回来再说。”
“爸!妈!我回来了!今天天气可够冷的,我再给您俩的炉子里添几块煤吧!”
“妈!您那壶茶喝完了吧!我再给您泡一壶好不好?”
“爸!咱家书房里有没有《周易正义·孔疏》啊!今天何老师上课时提到了这本书。之前我也读过,就是里面的观点有点玄,有几处我没弄太透。晚饭后咱俩探讨一下如何?”
“爸!妈!明天冬至,咱们吃饺子吧!您二老想吃什么馅的?”
“爸!妈!我回西厢房了,有事叫我啊!晚安!”
……
这一声声爸妈,洒在竹吟居的每个角落,是那样随意而坦然,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诚挚与依恋,每一声都将家的味道与温暖在空气中弥漫,仿佛失落岁月里意外寻回的稀世珍宝,珍贵得令人心颤。婉清就曾悄悄对我说:“你说,咱俩刚成婚那阵儿,我给公公婆婆改口叫爸妈,虽说之前在竹吟居都住了好几年了,可冷不丁一叫,嘴皮子就是不听使唤,愣是叫岔了好几回。可咱海天,打管咱俩叫爸妈起,就一次没错过,喊起来那叫一个顺溜儿,就跟他自打落地就这么叫,叫了一辈子没改过口一样。你说这一声声爸妈,听着咋就那么得劲儿呢?我这心里啊,越听越美,听多少遍都不带腻味的。”
我扭头看着婉清,她那原本略显苍白的面庞如今像是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着。眉梢眼角透着藏不住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好似被这满心的欢喜熨平了几分,嘴唇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淡淡的、幸福的弧度,脸颊也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春日里盛开的桃花瓣。我知道,自从海天叫了那声爸妈后,婉清就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整个人都换了个模样。尽管脚伤仍限制着她的行动,使她至今无法下床,但那精气神却全然不同往昔。她不再有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态,更将“让脚上好得慢一点,好不了也无所谓”的奇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巴不得脚伤在明日就彻底痊愈,好再次揽过所有的家务活儿,让海天能妥妥地歇上一歇。“这孩子这段时间累得像个陀螺似的,我可不忍心拖累他一辈子。”婉清目光中满是慈爱与疼惜,“我心里一直琢磨着给他弄点好吃的补补呢。你瞧瞧,他呀,除了那顿饺子,就没吃过我亲手做的饭,净忙前忙后的给咱俩弄吃的了。哪有当儿子的没吃过妈亲手做的饭的?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你就不怕他哪天不叫咱爸妈了?”我含着笑意打趣道。
婉清“噗嗤”一声乐了,那笑容里满满当当都是自信与笃定:“这天底下哪有当父母的,担心自家孩子不叫自个儿爸妈的事儿啊?咱这宝贝海天,我心里可跟明镜儿似的。他这人呐,要么不叫,这一叫就是一辈子。什么血缘不血缘的,在他心里头,咱就是他亲爹亲妈,他就是咱的亲儿子,这可是板上钉钉、天经地义的事儿。甭说这辈子,下辈子都不带改辙儿的。”
我不禁暗暗点头。的确,海天这孩子一旦认准了某种情感,便会毫无保留地全身心接纳与投入。我知道,自从他紧紧拥住我们,深情喊出“爸妈”的那一刻,就已然将我与婉清视作亲生父母,全心全意地融入了这份特殊的天伦情谊之中。那象征着家庭关系最深层次联结的,世界上最动听的称呼,他在竹吟居内叫得酣畅淋漓,出了竹吟居同样叫得大方自然、亲切热忱。就在他首次喊我们“爸妈”的次日,他来到文史楼接我。那时我刚给大二的学生上完课,他一路径直走上讲台,利落地替我收拾好东西,然后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仿若与生俱来般自然的神情,轻快地说:“爸,咱回家吧!”
谁都没有想到,我竟会在不经意间忘了关闭讲桌上的麦克风。于是,他那一声“爸,咱回家吧”,就这样通过扩音设备,清晰而响亮地回荡在整个教室。教室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喧哗吵闹都瞬间消失,那些还未离开教室的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我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诧异。那突如其来的静谧,让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窘迫与尴尬,下意识地迅速关掉了麦克风。只有海天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神色依旧那般从容。他有条不紊地帮我穿上大衣,动作轻柔而细致,又为我戴好帽子和手套,随后,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自然而然地揽住我的肩膀,在众人那仍未回过神来的一片沉寂之中,稳步向教室外面走去。
终于,当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带着满心疑惑与些许试探问道:“章海天,你叫苏老师什么?你……什么时候认他为爸爸的?”
海天微微转过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慌乱与不安,甚至都没有去寻找那个发问之人究竟是谁,只是用他那低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平静地回答:“他就是我爸爸,什么时候都是。”
说罢,他转过头,揽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没有理会身后一道道震惊诧异的目光,也未曾留意到我眼角悄然涌出,又被偷偷拭去的泪水。
就这样,我与海天父子相称的消息如一阵疾风,短短一日间便席卷了中文系的每一寸土地,其风声之劲,连其他院系的师生也有所耳闻。接下来的几天,不管是在文史楼、五院,还是校园的其他地方,只要我们一现身,总会被一道道审视的、疑惑的、研判的目光紧紧缠绕。置身其中的我,心底难免泛起丝丝局促与不安。而海天却似浑然未觉,依旧气定神闲,泰然处之。在众人的目光中,他对我的亲昵有增无减。那一声声清脆响亮的“爸”,毫无顾忌地在人群中炸开,听起来是那么亲热而自然,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我们父子间的情谊才是最值得珍视的。他会穿过人群,兴高采烈地向我跑来,拽住我的衣袖微微摇晃,嘴里还念叨着一些生活里的小事情;有时他会大大方方地挽起我的手臂,或者亲密地搂住我的肩膀,与我并肩走在校园的小道上,一路上的话语就像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淌入我的心田,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那份浓浓的父子情。如果是骑自行车,他依然让我坐在后座,稳稳当当地载着我前行。碰到老师和同学好奇地询问,他总是毫无忸怩之色,高声回应“回家”“送我爸去趟五院”之类的话,仿佛他已经在燕园住了一辈子,叫了我一辈子的“爸”一样。那自然流露的真情,仿若春日暖阳,融融洒洒,轻易穿透周围那一道道或惊或疑的目光,直直照进我的心底,驱散了心中丝丝萦绕的局促不安,让我彻底融入这份至纯至性的父子深情之中。于是,我也会贴心地为他抹去额头的汗珠,轻轻地整理他微皱的衣领,和他一起坦然地在人群中穿梭,像往常一样和熟人打招呼。甚至当遇到他不认识的老师时,我也会以父亲的身份为他介绍:“海天啊,这是哲学系德高望重的汤一介教授,也是咱们系乐黛云教授的老伴儿,来,快向汤伯伯问好!”海天会礼貌又大方地鞠躬问候:“汤伯伯好!常听我爸爸说起您,今日有幸得见,实乃晚辈之福。”而对方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也会回以爽朗的笑声:“哈哈,原是震动北大的章海天!果然不凡,颇有乃父之风,少年可畏啊!”每当听到这样的夸赞,我们父子俩就会默契地相视一笑,心中满是欢喜与自豪,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们之间深厚的父子情谊和无尽的温暖。
或许是我与海天之间坦然相处的模样,尤其是那父子般亲密无间的情感流露,在不经意间感染了周围的人。中文系和北大的老师们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与坦然,不仅认可了海天“家属”的身份,一些关系较近的老师在见面之际,还会满怀真诚地向我道贺,那一声声祝贺里,满是对我们关系的接纳与祝福。当然,偶尔也会穿插几句诙谐幽默、无伤大雅的调侃。记得岁末之际,中文系给每位老师发了一批年货。我闻讯后前往五院领取。刚进走廊,就看到大家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人虽多,我却一眼看到了海天高大的身影。他排在队伍的前列,已经快到门口了。负责发放年货的小董正跟他攀谈:“哟,海天来了。你爸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来?”
“我不太清楚,应该在家吧。”海天摇了摇头,平静而自然地说,“我妈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照顾。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王福堂老师,听他提及此事,便随他一同过来了。”
“哦!”小董点了点头,然后又担忧地看了看身后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年货,“今天的东西可不少,你一个人能拿得了吗?
“没事,拿不了我就多跑几趟,权当锻炼身体了。”海天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不经意一扭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爸,您什么时候来的?”
“排半天了吧!”我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沉着脸说,“你看看,还有几天就要考试了?不赶紧回家复习功课,倒跑这儿来排队。耽误了时间,回头熬夜去补,你就不怕你妈心疼?”
“哟,老苏啊,这才当了几天爹啊,就急着训儿子了?”不远处的老何忍不住调侃道,“你家海天还用的着复习?那不是浪费时间吗?我掐指一算啊,这次期末考试他准保又是第一,说不定还能拿个大满贯。他但凡手下留情,少拉别人几十分的差距,其他学生都得把他当菩萨供起来,天天阿弥陀佛地念着感恩呢。”
“何老师,您这话可就不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海天就迫不及待地抢着说道,“我爸可不是才当了几天爹,他一直都是我爸,他说我几句,那是理所应当的。而且,我也不像您说的那么厉害,我爸说得对,我要是不赶紧复习,肯定考不出好成绩。”
这一番话顿时把大家都给逗乐了。王福堂边笑边说:“看看,父子就是父子。上天注定的缘分,哪能是咱们三言两语就能给拆散的。老苏,你好福气啊!不过,你该不会是打算既认儿子又收学生吧!我听说,你家婉清可是铁了心要让你那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宝贝儿子拜到你门下求学呢!”
“说的没错。”严家炎主任不知何时从他的主任室踱步而出,“你们是不知道,婉清出院后的第二天,我偕同理群,代表中文系前往竹吟居探望慰问。他家婉清看我那眼神啊,不说像看阶级敌人那般,起码也跟防贼似的。但凡我多瞅海天两眼,多跟他说几句话,她都如临大敌,好像生怕下一秒我就会使什么手段把海天给拐跑了。”
“哈哈!”走廊里再度回荡起一阵开怀的笑声。我和海天都有些不好意思,海天还试图为婉清辩解几句:“严主任多虑了。我妈并非故意针对您,她是怕我不懂事,哪里做得不好失了礼数……”
“行了,海天!别替你妈找借口了。”钱理群笑着打断了海天的话,“你要是还不懂事,那整个中文系就找不出懂事的学生了。那天的情形我可全瞧在眼里,严主任说的简直精准到了头发丝儿!特别是严主任跟你商量哪天给你补课的时候,你妈脸上那副警惕和戒备的模样,我现在就算闭着眼,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描绘出来,就好像严主任不是要给你补课,而是要把你拐到外太空去,让你们母子从此分离,天各一方似的。”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海天也腼腆地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意,脸颊也悄然泛起了红晕。严主任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海天,不用害羞。母子情深,那个母亲不护犊?我们都理解。不过今日看来,这儿子护着爹妈,也是毫不含糊啊!”
大家纷纷笑着点头称是,我也笑了起来,心中那份尴尬已被身为父亲的骄傲和得意所替代。接着,我拉过海天,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面向走廊里一众中文系老师,神色郑重地说道:“诸位,我坦言,海天无疑是极为优秀的孩子。身为父亲,我衷心感激大家一直以来对他的关心与照拂。方才严主任和理群提及之事已属过去,即便如此,海天能够作证,我始终未曾有过劝说他拜入我门下的只言片语。”见海天不假思索地点头认可,我又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代表我们夫妻俩向大家表个态,我的儿子今后要选择哪个专业,哪位导师,走那条学术研究道路,皆由他自行定夺,我与他母亲绝不横加干涉。当然,若他执意选择我做导师,我也不会拒绝。但倘若他钟情于其他专业或导师,我们也不会勉强。”
话音刚落,走廊里好多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连严主任都深吸了一口气。张少康和王理嘉两位主任居然同时脱口而出:“老苏,此言当真?”
“二位主任,你们就放心吧!”海天抢在我前面接过了话茬,“我爸说话,哪有不算数的?”
“瞧瞧,这又护着他爹了吧?”刚领完年货的王福堂转身轻拍海天的肩膀,继而笑着对我说道,“老苏,轮到你们了,赶紧带着你儿子领年货吧。不然,又该怪我们耽搁你儿子那宝贵的复习时光了。”
一句话又引出一阵善意的笑声,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温馨与欢乐。在众人理解与祝福的目光中,我和海天顺利领取了年货。年货的数量的确颇为可观,海天自行车的车筐被塞得满满当当,车把上也挂了好几袋物品,后座上更是叠放着两个大箱子。即便如此,我手中仍拎着两条鱼和一只鸡。海天只能推着车,与我一同缓缓向竹吟居走去。
“爸,您和我妈之前不是一直惦记着让我跟您学古代文学吗?今天怎么改主意了?”海天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深邃的眼眸望向我,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
我不禁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怎么?你这都看出来了?”
海天脑袋微微一偏,朝身后的五院方向俏皮地努了努嘴:“那些老师们都看出来了,我又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也是。就你妈那直性子,心里头藏不住一星半点儿的事儿,所有的情绪和想法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你要看不出来才怪呢。海天,不瞒你说,从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萌生了要收你为徒的想法。那感觉很奇妙,不仅仅是一个老师对优秀学生的那种欣赏与喜爱,还缠绕着一种难以言喻、仿佛前世就有的亲近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咱们仨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这感情啊,也像藤蔓一样肆意生长,早已突破了师生之间那层界限,变得如同家人般亲密无间。那时你或许还没有明晰这份情感,但我和你妈心里是清楚的。只是,多年来那种求而不得的心酸与无奈,就像一片阴霾,一直笼罩在我们心头,让我们不敢去奢求这份看起来是遥不可及的渴望。那段日子里,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你能成为我的学生,这样你留在我们身边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所以你妈才会像一只守护幼崽的母兽,对每一个试图把你纳入门下的老师都充满了敌意,生怕一个不小心,你就被他们抢走,离我们而去了。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始终坚守着底线,没有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你,不愿让这份沉甸甸的期望成为你肩上的负担。如今好了,不管你将来踏上哪条专业道路,师从哪位导师,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宝贝儿子,一生都与我们紧紧相连,再不会分开。所以啊,我和你妈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彻底放手,绝不干涉你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你有权决定该怎么走,我和你妈就安安心心当好你的坚实后盾,让你知道不管遭受怎样的坎坷挫折,总会有一个温暖的港湾接纳和保护你,让你疲惫的心灵有处可依。”
海天静静地听着,深邃的双眸变得专注而动容,嘴角渐渐收起了那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表情愈发凝重,眼眶也微微泛红,像是被这深沉的情感所触动。待我说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微微滚动,像是在努力咽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随后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爸,我懂了,我会好好走自己的路,也会一直守着咱们这个家。”
我的眼眶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潮,心里像是被一股暖流缓缓淌过,那是一种欣慰与感动交织的滋味,是多年的期盼终于尘埃落定后的踏实与安心。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帮他仔细正了正后座上的两个大箱子。然后,我与他并肩,一同向着竹吟居——那个充满爱与温暖、承载着我们共同回忆与未来希望的家走去。
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满溢着幸福的味道,每一天都流淌着温馨的韵律,每一天都在平凡中绽放着独特的光彩。我对摄影的热情再度高涨。只不过镜头彻底改变了方向,不再关注别人家的孩子,所有的焦点都凝聚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不管是他在竹吟居书房中静心研读,在暖黄灯光下伏案疾书,在厨房灶台边精心烹饪,还是在未名湖畔畅快奔跑,在校园小路悠然骑行,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用相机留存这些珍贵的瞬间。甚至有好几次,我悄悄来到海天上课的教室外,透过那扇门玻璃,偷偷捕捉他全神贯注听讲或是与老师同学热烈互动的模样。一次在现代文学课上,当他和同学们正为鲁迅的文风争论不休时,我因拍摄太过入迷,身体一时失控,撞开那扇虚掩的门,一个踉跄闯进教室。一时间,一屋子的学生都惊愕地转过头来望向我,正在侃侃而谈的海天也瞬间愣住,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眼神中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无奈。而我则尴尬地站在原地,手忙脚乱地想要解释,却又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站在讲台上的钱理群连忙过来解围:“哟,苏老师啊!又来为校报拍摄素材呢吧!下次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大大方方进来拍就好,别总觉得会不好意思打扰我们上课。学校的工作总归是要开展的嘛!海天,你接着说,不用管你爸,让他随便拍。”说着,他还冲着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别忘了给我也拍一个镜头啊!”
海天张了张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周围同学也大眼瞪小眼。片刻后,一个女同学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忘了你说到哪里了。”
钱理群无奈地朝我耸了耸肩膀。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说了几句抱歉的话,灰溜溜地走出了教室。在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再次把头探进来说:“海天,我记得你最后一句话是‘那个时代需要的是直面惨淡人生的勇士,而不是风花雪月的文人。’”。
话一出口,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散了尴尬的阴霾。连站在台上的钱理群都乐不可支,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着我调侃道:“苏老师,您这可真是‘神来之笔’啊!”海天则带着一个半是尴尬半是无奈的苦笑说道:“爸,您这记性比我还好啊!”
当晚,一家人围坐在竹吟居的饭桌前吃晚饭时,海天终于忍不住,像个告状的孩子一般,将白天课堂上那尴尬的一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婉清,说完还不忘大吐一番苦水:“妈,您看,我本来就不太习惯照相,我爸可好,整天拿个相机左一张右一张地给我拍照,在家里拍拍也就罢了,还跑到外面去拍,如今又在我们的课堂上来这么一出,让我和他都尴尬得不行。您说说他这样合适吗?”他边说边皱着眉头,话语里满是无奈与委屈,眼睛还时不时地瞅瞅我,那神情,活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母亲讨要一个公道。
“哟,海天,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我缓缓放下手中筷子,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地说,“我承认,今天这一档子事是有些不妥,不过也是事出意外,我本无意打扰你们上课的。你设身处地想一想,身为父母,哪个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多拍些照片?恨不得把孩子的一颦一笑都记录下来才好呢!我已经错过了你的童年和少年时光,现在多拍几张照片,难道不应该吗?”
“是啊,海天,你也别埋怨你爸了!”婉清也放下筷子,侧身面向海天,脸上带着一抹理解的浅笑,眼神中满是温柔与怜惜。她轻轻抬手,慈爱地揉了揉海天浓密的黑发,轻声劝慰道:“您爸这人呐,以前就是因为家里没个孩子,他心里没着没落的,才一股脑儿把心思都放在这摄影上头。那时候,他最乐意拍的就是北大那些年轻的学子们,就跟着了魔似的,快门咔嚓咔嚓一个劲儿地按,咋拍都拍不够。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就是想从那些孩子的眉眼间、笑容里,幻想出自己孩子该是啥模样。可拍来拍去,到底还是别人家的孩子。每回他把那些照片送出去,我都能瞧出他眼神里藏着的失落。瞅着他那表情,我心里头也不是滋味儿。现而今,咱老两口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么个宝贝儿子,他能不激动?能不稀罕?就盼着能多拍几张你的照片,把以前那些没机会记录自家孩子成长的遗憾都给补上。你就多担待着点儿,别跟他较这个真儿啦。”
海天静静地听着,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那淡淡的委屈神色也如轻烟般缓缓消散。他的鼻翼微微翕动,眼神里的动容如涟漪般荡漾开来。片刻后,他缓缓起身,走到我和婉清面前,轻轻蹲下身子,双手分别握住我们的手,脸上带着一丝赧然与诚恳,声音略微沙哑却饱含深情:“爸,妈,是我不懂事,没有理解爸的这份深沉爱意与良苦用心。将来有机会,我把我童年和少年时的照片拿来几张,让您二老看看我那时的模样。以后爸想拍就拍,爱拍多少就拍多少,我绝无二话。只不过有个小小的请求,尽量别打扰我的学习和生活。不过一旦打扰了,我——也不会埋怨。”
听着海天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我的心像是被一股温热的潮水所淹没,那股暖意从心底深处缓缓蔓延至全身。,我只是紧紧地握住海天的手,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传递着内心的千言万语。婉清也微微红了眼眶,可她却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别介,凭啥不埋怨他?以后你爸要是因为拍照,影响我宝贝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咱就罚他做一天的饭,看他还有没有记性。”
还没等我做出回答,海天立刻苦着脸说:“别,还是我做饭吧。要这么罚他呀,不仅他受苦,咱俩也得跟着遭罪。”
婉清率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我也毫不惭愧地开怀大笑,边笑边高声说道:“瞧瞧,到底是儿子知我疼我!”海天佯作嗔怪地白了我一眼,可那嘴角却似自己有意识般迅速上扬,原本故作严肃的面容刹那间如冰雪遇暖消融。紧接着,一阵爽朗且富有感染力的笑声从他口中爆发而出,恰似一阵清风拂过竹林,引得竹吟居这方小天地内的空气都跟着欢快震颤,不多时,便再度被这欢声笑语彻底盈满。
从此之后,我拍照愈发无所顾忌。新年联欢时,我索性在海天班级里安营扎寨。尽管海天只表演了一个节目——在一位弹吉他的男生伴唱下,演唱美国乡村民谣歌手约翰·丹佛那首经典的《乡村路带我回家》,而我却将所有镜头都聚焦于他一人:他面带微笑观赏节目时的惬意、与主持人交流互动时的灵动、和同学们一同鼓掌欢呼时的热忱、与大伙齐心协力把班主任张万斌推上舞台时的俏皮……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举止,在我眼中都远胜旁人,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用相机把他的一颦一笑统统留存。对于他表演的那个节目,我更是全方位多角度地拍摄,只恨自己没有录像机,不能把声音和动态完整收录下来。当我把精心挑选出来的照片呈递给校报的图片编辑时,他逐张翻阅,足足看了两遍,而后苦笑着打趣:“老苏,你不会是让我们给你家海天单独来一版新年专辑吧!”
“这就是我眼中最美的联欢瞬间啊!”我立刻反驳道,转而又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看,反正我家海天长得仪表堂堂,在学校里知名度也颇高,你就随便挑两张。当然,若是不选也无妨,这孩子向来低调,我拿回家放在相册之中,闲暇时随手翻看几下,也是极为惬意之事。”
“瞧瞧,这一有了儿子,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不少。”那位编辑被我逗乐了,“我看现在啊,除了你家海天,你眼中也瞧不见其他人了。罢了罢了,我就挑两张照片。有你家海天的照片在,咱校报的人气也能更上一层楼。谁让你那宝贝儿子长得又帅,还那么出色呢!”
新年一过,期末考试立刻接踵而至。果然如老何所料,海天真的拿了一个大满贯,四门专业课都拿了满分。当然,其他同学的成绩较之期中考试也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所有同学都过了及格线,还有一些同学达到了八十分以上,甚至有一两个同学超过了九十分。这样的情况让大家的心里多少感到一些平衡,所以海天此次的高分没有引起任何波澜。不过钱理群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关键所在:“不要说他们和海天的差距缩小了多少,这没什么实际意义。期末考试的难度可比期中时降低了不少,毕竟这关系到学业成绩。他们答了九十分,是因为他们只能答九十分。而海天答了一百分,是因为卷面只有一百分。”
放假前夕,海天给自己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向父母详细叙述了不能归家的缘由,也深情回顾了这一学期与我们相处的往昔点滴。而我也心怀敬意与虔诚,给海天的父亲写了一封亲笔信:
一白弟如晤:
向未通笺,每生企慕。
兄居燕园,累世研古,承家学之泽,忝为北大中文之师,于古学稍有建树。海天常述君与祖父之风范,闻之令兄心折。君于绘艺专精,且品节高坚,虽履艰危,志节不渝,海天自幼蒙君善育,其情至厚。兄虽未亲睹君容,然久仰高风,渴思一见。
兄与室人相偕廿载有余,奈膝下虚悬,常盼天伦之乐。海天入庠序以来,与兄初逢,便觉神交已久,其后相处,其德才兼备,器宇不凡,令兄倾慕,情逾师生,渐同骨肉。拙荆遭踝伤之厄,海天侍奉左右,愈后入居竹吟,料理庖厨,关怀备至。兄嫂感其情,遂结母子、父子之缘,此诚天赐厚福,兄嫂珍之重之。
兄已矢志视海天若己出,必全慈爱之责,护其周全。盼君与夫人能察此心,体此谊。他年若有机缘,务期把晤,海天所至,皆有亲长呵护。兄嫂亦殷盼与君伉俪相晤,共话衷肠。
书不尽言,敬祝康安。
兄:苏文
为了表示尊重,我特地选用了带有淡雅竹纹的信笺纸,以毛笔工整书就信件内容,依传统礼仪,将信纸折为三折,小心装入中式信封。随后,将此信与海天的信件一道寄往苏州。两周后,我收到了回信。展开一看,竟也是用毛笔书写。素笺之上,铺展一手蝇头小楷,笔画精到,疏密有致,字势挺秀,规整间透着灵动,严谨处溢出文雅,一字一句皆措辞典雅,语义真诚:
苏文兄惠鉴:
展翰之际,思绪纷然。
昔者,家父曾悉心研读兄之佳作,对兄之才情学识推崇备至,彼时兄之大名已如雷贯耳。岂料时光流转,海天于北大求学,竟有幸与兄缔结此等深厚缘分,实乃冥冥中奇妙之安排。
海天频传书函,盛誉兄之博学洽闻与傲然风骨,且兄于海天品德修业之引领,如明灯照路,令其获益匪浅,吾亦闻之欣然。兼之兄嫂于海天生活琐事关怀备至,点点滴滴尽显慈爱,海天感恩之意溢于言表,吾观此亦动容不已。
海天性虽刚直倔强,然天赋聪颖睿智,心地纯善无欺,为人宽厚大度,实乃可琢之璞玉。若得兄嫂倾心力雕琢,日后必成栋梁之材。故切望兄嫂施之严教,勿使流于骄纵,促其德馨业精,方不负兄嫂一腔拳拳深情与殷切厚望。
今兄嫂待海天如亲子,此缘天赐,殊为难得。吾已郑重嘱告海天,定要以敬爱吾与拙荆之心,全孝养侍奉兄嫂之礼,兄嫂既为其至亲父母,海天自当铭刻肺腑,永志弗忘,传承孝道于始终。
常盼机缘时至,能与兄嫂相晤,同品香茗,畅叙幽怀,共话海天成长之历程,家族情谊之绵长。
临书神驰,不尽欲言。
弟:章一白敬呈
放下书信,我沉思良久,随后对海天感慨道:“海天啊,你往日时常提及祖父对你的谆谆教诲。依我之见,祖父对你父亲的教导,亦是颇下一番苦功啊。单瞧这信上的蝇头小楷,笔笔力透纸背,古汉语运用得当,言辞恳切,语义诚挚,此等书法与文字功底,绝非寻常之人所能轻易达到。”
海天点了点头:“其实,祖父当年对父亲的训导,比对我严苛得多。如今祖父已去世两年了,可父亲每次提到他,敬畏之情仍溢于言表。同样,父亲对我也是要求甚严,不过听他讲,跟祖父对他的严厉程度比起来,还差得远呢。祖父常常指着我对父亲说:‘此子禀赋卓异,远非你所能及,且生来勤勉向学,若过于严苛,恐损其天赋灵性。不像你,仅在美术一途有所擅长,不严加管教难以成器。’正因如此,父亲才未对我过度苛责,却依旧是家中对我要求最为严格之人。其实我还真挺感激他,正是他和祖父宽严相济,才成就了我如今诸多良好的品性与习惯。”
我喟然长叹:“世上家庭,大抵如此。当初父亲对我的管教,也比祖父对我严厉得多,即便我已成年,父亲的一道眼神都远胜于母亲的千言万语。据他所言,此乃秉承祖父对他的严苛训教之风。可祖父在我记忆之中,却始终是那副宽和慈爱的模样。隔代之人,总是比父辈多几分宠溺与宽容。”
海天突然拉住我的衣袖,带着几分撒娇与忐忑道:“爸,您对我,不会像爷爷对您那般严厉吧!”
我怔了一下,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口中的“爷爷”是我那早已离世的父亲。父亲去世多年,海天从未曾得见,然而此刻这一声呼唤却如此亲切自然,仿若一道暖流直抵我心底深处,令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感动与酸楚交织的情绪。“难说!”我强抑着内心的波澜,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尖,佯作严肃地说道,“你父亲信中还特意嘱咐我定要对你‘施之严教’呢!”
“啊?”海天的脸立刻皱成了苦瓜,“那要严到什么程度啊?总不能像他以前对我那般严厉吧!”
看着海天那略带夸张的痛苦表情,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海天平素沉稳冷静,思想境界与行事作风皆有着远超年龄的成熟睿智。可自从改口叫我们“爸妈”后,他在我与婉清面前,时常会做出一些孩子气的举动,如像之前那样找婉清告状,或是像此刻这般拉着我撒娇。这些不经意的瞬间,仿佛轻柔的风,撩动着我与婉清的心弦,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为人父母独有的幸福与满足。我深知,海天已全然将竹吟居当作自己的家,把我们视作亲生父母,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展露自己孩子气的一面。常听别人说,一个人无论年岁几何,无论在外有何等成就与地位,历经多少风雨沧桑,一旦回到父母身边,那心底最柔软的童真便会自然流露。海天在我们面前也是如此吧。他在学业与世事中的担当,在生活里的体贴懂事,与此刻的孩子气相互交织,构成了一个如此鲜活可爱的他。这对我们这对长期饱受无儿无女之痛的老夫妻来说,是多么弥足珍贵啊!
“海天,”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担心。你看我和你妈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学习和生活?你呀,已经被你的父母和祖父教育得太出色了,无论学业之路还是人生之路,你都可以自主安排规划,大可不用我们操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你父亲也不像早先对你那般严厉了吧。这‘管教’之责,他们已经替我们完成了,我们只负责指导你的学业,照料你的生活,在关键处助你一臂之力,为你的漫漫人生筑牢根基、保驾护航,而后与你共享天伦之乐就好。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大概是天下最省心,最幸福的父母了!”
海天静静地听着,双眸微微闪烁。待我话音落下,他轻轻走上前,缓缓伸出双臂,轻轻抱住我,将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爸,那么我也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了,有两对天下最好的父母爱我,呵护我。上天待我如此宽厚,我又怎能不好好珍惜这段缘分呢?”
刹那间,我的眼睛盈满泪水,心中荡漾着无尽的喜悦与满足。我突然觉得,过往的岁月里,虽不乏顺遂与成就,然而此刻,这份纯粹真挚的父子情,才真正填满了内心深处那处最为柔软的角落。
放了寒假,海天真的开始跟婉清学起了法语和西班牙语。虽然只有海天这一个学生,婉清却教得相当认真。她让海天去教研室把她所有的教材、讲义和教学资料全都取回来,当晚就制定了详细的教学计划。第一天上课时,她靠在床头的软垫子上,就像在课堂上面对一屋子的学生那般,一本正经地对海天说:
“法语和西班牙语都属于印欧语系罗曼语族,这使得它们在语法和词汇上有许多共同点?。受地理位置与历史因素的双重影响,西班牙语从法语中吸纳了大量词汇,尤其是在 19 世纪,诸多时尚词汇从法语流入西班牙语中,诸如‘fraile’(修道士)、‘monje’(僧侣)、‘vianda’(佳肴)等等。除了这些词之外,在其他词汇上,西班牙语和法语的词汇相似度也高达75%,例如“国家”在西班牙语中是“pais”,在法语中是“pays”?。从语法结构上看,两种语言也都有阴阳性、第二人称代词的正式及非正式使用、过去式的两种类型、动词变位等相似之处?。所以,这两门语言一般可同步学习,不过,词汇与语法混淆之类的问题也在所难免……”
婉清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坐在饭桌前的海天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听讲,而是用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新奇与探究,仿佛在重新审视一件稀世珍宝,那眼神里交织着意外的惊喜和被深深吸引的沉醉。这样的目光居然让婉清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她重重地咳了一声,佯装恼怒地说:“海天,想不到你也会开小差呀?我刚才讲的那些内容,你究竟听进去没有?”
“妈!”海天丝毫没有理会婉清的训诫,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带着满满的兴奋说道,“我发现上课时的您,和平时的您完全不一样,那么端庄、优雅、知性、迷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是不是……”他终于发现婉清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下意识地收住了话头。
“我说海天,你这小子到底啥意思啊?”婉清声调陡然升高,脸色也微微涨红,“你是不是觉着,平常你老妈,就是北京胡同里那些成天扯着大嗓门儿,一口京片子嘎嘣脆,就知道瞎咋呼,没什么墨水儿的老大妈啊!
“妈,我哪能是这个意思呢?”海天急忙解释,“平常的您,那也是直爽、善良、朴实、慈爱的呀!只不过您在课堂上,展现出了另一种美而已……”
“少跟我这儿耍贫嘴!””婉清直截了当地截断他的话语,“我还能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可这事儿也怪啊,同样都是褒义词,什么直爽啦,朴实啦,咋跟端庄、优雅、知性比起来,就差了那么点儿意思,听着就没那么顺耳呢?”
在一旁瞧热闹的我终于按捺不住,纵声大笑起来:“海天呐,你所言极是。你妈只要一登上讲台,尤其是一说起法语和西班牙语啊,你所说的那些端庄、优雅、知性的气质便会瞬间加身,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所以直到如今,西语系仍有两三个外教整日围着她大献殷勤呢!”
“哎?老头子,你怎么知……”婉清说到一半才惊觉失言,急忙捂住了嘴巴,然后斜睨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咋的,你该不是嫉妒了吧?”
“哪里哪里!”我连忙摆手说道,“和你风风雨雨二十多年,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海天“扑哧”一乐:“妈,那两三个围着您献殷勤的外教,是不是都不太会说汉语,尤其不会说北京话啊?”
“嘿!你这小子,竟敢拿你老妈寻开心!”婉清立马把眼睛瞪得溜圆,“你啥意思啊?是不是觉着你妈说起外国话来才尽显高贵典雅,一说北京话,立马就土得掉渣?”
我再次忍不住放声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婉清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又朝海天翻了个白眼:“你们爷俩今天是不是铁了心拿我开涮了?哼,没一个好东西!”说着说着,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往上翘,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妈!我可没有一丝一毫拿您开玩笑的意思。”海天走上前来,亲昵地搂住婉清的肩头,语气骤然变得郑重而真诚,“我只是想说,那几个献殷勤的外教,只能欣赏您的一种美。而我爸就不同了,您所有的美好他都尽收眼底,并真正从心底接纳、认同和欣赏。他深知在您端庄优雅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善良慈爱的心;也懂得您那直爽朴实的言语背后,有着一个知性高贵的灵魂。正因如此,你们方能携手走过二十余载风雨波折,依旧彼此相伴,恩爱如初。”
我和婉清脸上的笑容同时收敛,神色都变得庄重起来。婉清的眼眸微微睁大,像是被击中了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眼波泛起丝丝涟漪,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二十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迅速闪过。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微微撇了撇嘴,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说道:“什么接纳欣赏,就说你爸不嫌弃我好了!”
“老伴儿,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缓缓走过去,轻轻坐在婉清的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道,“我觉得还是儿子知我懂我。你想想,咱俩自幼一起长大,打会走路起就在一块儿玩耍,上学时又在同一学校,甚至有时还同班,彼此之间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嫌弃’?”
言罢,我将目光转向海天,继续娓娓道来:“海天,你有所不知,你妈的母亲,也就是你外婆,本是孤儿,幸得燕京大学一位西班牙神父悉心抚养长大。所以你外婆虽然是地道的北京人,却自幼能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那时候燕京大学还没有西班牙语专业,你外婆就进了文学院的法语专业学习,也正是在那里与你外公相识结缘。所以你妈受家庭环境的耳濡目染,从小就熟练掌握法语和西班牙语,当然也会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那个年代,学校从高中才开始教授外语,像你妈这样会讲两门外语之人简直是万里挑一。加之你妈生得貌美,性格又豪爽大方,当时不少男孩子都为其倾心。说来也怪,我俩那时交往颇多,可或许正因太过熟稔,我竟未曾有过心动之感,只觉你妈是位难得的挚友,是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直至我俩一同考入北大。大一那年,西语系举办了一场舞会,校内众多师生皆来参与,你爷爷奶奶也带着我一起去看热闹。那时擅长交际舞的学生为数不多,而你妈虽身着朴素的学生装,然而那灵动曼妙的舞姿却仍惊艳全场。我便是在那场舞会上,对你妈莫名地怦然心动……”
“哟,老头子!”婉清突然打断我的话,“你早先儿可不是这么跟我念叨的,那会儿你说,打我搬进竹吟居,咱俩这才慢慢儿地有了感情,咋今儿个改了章程啦?
我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抹窘态:“唉,当时追你的男生数不胜数,其中不乏长相英俊帅气、才华横溢之人。我深知自己相貌平平,毫无出众之处,又怎敢轻易向你表露心意呢?”随后,我转头看向海天,继续说道:“不过,那时追你妈的人虽多,但她却未曾对任何一个人动心,也因此得了个‘冷美人’的称号。事实证明,你妈的眼光确实厉害。五七年时,你外公外婆也和你苏州的外祖一样,不幸卷入那场风波,离她而去。那些曾经围绕在你妈身边的男生,瞬间跑得无影无踪。你妈没了父母依靠,又断了经济来源,连基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身体也因此被拖垮,营养不良的病根就是在那时候落下的。我焦急万分,却又无能为力。我不敢将你妈的困境告诉你的爷爷奶奶,因为我清楚在当时严酷的社会环境下,向你妈这样‘家庭有问题’的人施以援手,必然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这也是当时没有人敢去帮你妈一把的原因。我可以不惧风险,却不忍心让你的爷爷奶奶受到牵连。我只能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零花钱全都给了她,可也只是杯水车薪。后来你妈实在挺不下去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偷偷把你太爷爷留给我的那块珍贵的怀表卖掉,把钱全都给了她。”
海天高大的身躯突然颤抖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疼惜与痛楚。我迅速捕捉到这一细微变化,不由轻声叹息:“海天,如今你该懂了,当我得知你卖掉手表时,为何那般心疼。因为我深深体会过卖掉自己心爱的物品时那种不舍与心痛的感觉。更何况,这块怀表是你太爷爷留给我的,对我更是意义非凡。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妈被饥饿折磨至死啊!没想到,这件事最终还是被嗯爷爷发觉。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你爷爷如此强硬地对抗,无论他怎样逼问,我都咬紧牙关,绝不吐露怀表的去向。你爷爷盛怒之下,甚至起了动用家法的念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你妈敲响了竹吟居的门。她将事情的全部经过如实相告,并把我给她的钱完整地归还回来。原来,数次因饥饿而昏厥,每每被胃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她,对这笔救命钱却分文未动。让我惊讶而感动的是,你爷爷在了解真相后,不但没有责怪我,反而顶着巨大的风险将你妈接进竹吟居。自此,我和你妈之间,才开始有了后续的故事。”
听完我的讲述之后,屋子里静得出奇,只能听见暖炉中炉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海天深邃的眼眸中交织着感动与敬佩,嘴唇微微颤动,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凝噎。婉清则愣愣地出神,仿若沉浸在回忆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良久,她才发出一声长叹,目光中带着一丝怅惘,又透着历经风雨后的释然,唇边露出一抹略带苦涩却又饱含深情的微笑。然后,她轻轻摇了摇头,带着些许娇嗔说道:“你呀,也真是够傻的,非得等到我进了竹吟居,才把那些话都说出来。,之前怎么就不明白,我拒绝了那么多人,其实就等着……”话说到一半,她像是突然惊醒,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海天那满是好奇与探究的眼神,顿时双颊飞起一抹红晕,眼神慌乱地左躲右闪。她急忙抬起手,佯装整理耳边的发丝,随后目光定在海天身上,像是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故意提高了声调说道:“海天,你搁那儿傻站着干吗呢?咋的?今儿个法语和西班牙语都不打算学啦?”
“妈,您先接着往下讲!”海天目光中满是期待,嘴角泛起一抹抑制不住的好奇,“我觉得这可比上课精彩多了。”
“咋的?对你老爸老妈那点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那么八卦啊!”婉清微微别过头,脸颊还带着未散尽的红晕,“别整天总想那用不着的,有那时间多学几个单词好不好?”
“哪里是八卦?只是窥见爱情最美的样子,不想错过这份美好罢了。”海天眼神中尽是向往,嘴角挂着浅笑,微微摇了摇头,满怀感慨地说,“以前在苏州,聆听父母讲述他们的故事,那时我便认定那是爱情至美的典范。如今来到这里,看到您和我老爸举手投足间满是恩爱,又听了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更觉得你们就是爱情最好的诠释。还有奶奶在那场风波中,在爷爷即将被带走时毫不犹豫挽住爷爷手臂的动作和那番简短却字字千钧的话语,更是奏响了爱情最壮丽的诗篇。所以,我觉得爱情的美好或许有着万千姿态,然而有一点却确凿无疑,那就是灵魂只有达到相同的高度,才能相望、相知、相守。我的父母,您和老爸,还有爷爷奶奶,都是如此。”
我静静地听着海天这一番话,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未曾料到,这孩子竟对爱情有着如此深刻且独到的理解,言语间那份对爱情真谛的洞察,远超他的年龄所限。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的光芒,我突然意识到,身边长辈们这些或温暖、或壮烈的爱情故事,已经在他的心田种下了关于爱情的理想种子。这些美好的情感范例,如同明亮的灯塔,为他照亮了爱情的航道,也在无形之中抬高了他对爱情的标准。他必然会怀着宁缺毋滥的态度,执着地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心灵之伴侣,不被世俗的纷扰所动摇,直至找到那个能与他灵魂深度交融的人。而当这份爱情降临,他也定会用自己全部的真诚与热情去呵护和坚守这份爱,哪怕付出再高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婉清脸颊上的红晕再次加深,双手不自觉地抚了抚衣角,神情中竟带着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而深沉,显然是被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柔软。但很快,一抹不易察觉的担忧在她眼中闪过,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里交织着母亲对孩子特有的牵挂。最终,她像是下定决心打破这份凝重,轻轻碰了碰海天的胳膊,嘴角上扬起一个略带打趣的弧度,语气中满是促狭:“哎哟,海天呐,真没想到,你这小小年纪,对爱情的理解还挺深刻!咋的,是不是心里头已经有想法了,想带个女孩回来,在我们面前也演绎一番你心中爱情最美的样子?”
“妈!”海天的脸上立刻泛起一层窘迫的潮红。他撇了撇嘴,眼神中满是无奈与抗议。可思忖片刻后,他还是乖乖地回到饭桌上,翻开笔记,一本正经却又难掩无奈地说了句:“咱们还是抓紧时间上课吧。”
我和婉清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婉清的脸上挂着计谋得逞后难以掩饰的得意,她挺直了腰背,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始授课,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瞪,目光直勾勾地射向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的我,双手叉腰,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人,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影响我们上课。要不是你在这儿捣乱,说不定我们这节课都上完一大半了。”
“不是,”我满脸无辜地开口辩解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明明是你们……”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海天正用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望着我,目光里似乎也在附和着婉清,无声地诉说着让我离开的请求。看着他们母子俩这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我只好自认倒霉,灰溜溜地离开“课堂”,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中。
从那一天起,竹吟居这满溢中国古典情韵的小院,便被一声声叽里咕噜的洋文所填满。海天和婉清不仅在上下午各一节的“外语课”上侃侃而谈,就连平常的对话也都变成了法语和西班牙语的你来我往。从清晨的相互问候,到商量每日菜谱、询问彼此健康状况,乃至各种日常琐事的交流,甚至在饭桌上谈天说地时,汉语都渐渐没了踪影。尤其是一日三餐之际,这对母子在饭桌上叽里呱啦地说得热火朝天、兴致盎然,法语的优雅韵律与西语的明快节奏交相错落。我却如坠云雾,呆坐一旁干瞪眼,连他们讲的是法语还是西班牙语都分辨不清,更别提插上一句话了。无奈之下,我只得默默埋头于碗箸之间,任由那听不懂的言语在耳畔萦绕,心间悄然泛起一丝多余者的落寞与怅惘。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在饭桌上发出了强烈抗议:“我说,你们二位能不能偶尔也讲讲汉语?哪怕是说几句英语也好啊。最起码也让我听懂两句?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成天到晚叽里咕噜地讲着外国话,反倒把我晾在一边,让我像个听不懂话的‘老外’似的,这像话吗?你们能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婉清不屑地把嘴一撇:“拉倒吧!沉浸式教学你懂不懂?学外语要的就是这种纯外语的氛围。在我们西语系,甭管学哪门语种,入学刚满一个月,老师和学生在课堂上就不准冒一个中文词儿出来,这是系里不成文但大家都一直严格遵守的规矩。咱海天这情况,单独听课,连个一起学的伴儿都没有,我要是再不想法子营造点氛围,孩子这外语还怎么进步?怎么提高?而且,哪个当妈的没享受过教自家孩子咿呀学语的那份快乐?我这也算是教孩子说话了。倒是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说汉语,破坏这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学习气氛,现在还好意思在这儿提抗议。没让你也跟着一起学法语、西班牙语,就算是便宜你了。你就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忍上几天吧!”
海天的眉宇间倒是染上了几分不忍:“妈!咱俩也真是,这段时间就顾着学外语了,的确把爸冷落了许久。”说着,他把目光投向我,满脸都是歉意:“爸,要不这样,晚饭后我陪您去书房,咱们好好聊聊古汉语,聊上两个小时。只是这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法语和西班牙语,说话时没准会不小心蹦出几个外语单词来……”
婉清正在喝汤,听到这话,瞬间忍俊不禁,一口汤卡在嗓子眼里,差点没喷出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海天急忙赶过去,用手轻拍着婉清的后背,脸上满是焦急与关切,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话就从嘴里下意识地冒了出来,至于说的是法语还是西班牙语,恐怕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见此情景,我既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你就跟着你妈好好‘学语’吧,不然,她又该在我跟前念叨个没完没了,我这耳根子怕是再也难得清净喽。”
说罢,我靠在椅背上,看着海天依旧在那儿手忙脚乱地围着婉清打转,一会儿递纸巾,一会儿帮忙顺气,时不时地偷瞄我一眼,那眼神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带着几分羞怯与忐忑,嘴里的外文却还在滔滔不绝地冒个不停。看着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也不知是哪一刻,心间那原本浓重的无奈与郁闷竟如同春日里的残雪,不知不觉地消融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暖融融的温馨感,缓缓地在心底蔓延开来,好似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抚过心田,留下一串串幸福的涟漪。
不过,婉清“教孩子咿呀学语”的快乐也没享受多久。几天后,她就忍不住跟我嘀咕:“我说老头子,咱海天真是传说中那种‘学啥啥会,学啥啥精’的天才啊!这才几天啊,第一学年那四本厚书,嘿,全都给吃透了!两门外语啊!那单词记得又多又牢固,语法也整得门儿清,一点儿都不带弄混的。我有一回半开玩笑地跟他说:‘海天呐,你那拍照式记忆是不是厉害到不光能把东西像拍照似的存进脑袋,还能自动给它们归类整理得规规矩矩的?’本是句打趣的话,哪成想这孩子还一本正经地点头承认了。这一下可把我惊到了,乖乖,这也太神了吧!现在啊,人家已经抱着本字典,开始啃《悲惨世界》和《堂吉诃德》的原版书了,问我的那些问题,一个比一个有深度,都快把我给问住了。原先你说寒假一过,他就能流畅地读原版名著,我还当你太乐观了。这下可好,照这速度,等不到开学,这两部名著一拿下,别的名著估计也不在话下了。我敢断定,下学期他要是去西语系蹭课,甭管是法语还是西班牙语专业,甭管是哪个年级开设的哪一门课程,对他来说那都跟砍瓜切菜似的,绝对不在话下!”
一月中旬,北京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雪花覆盖了燕园的每一个角落。未名湖的湖面已然封冻,厚厚的白雪将其妆点得平坦而宽阔,仿佛一块巨大的羊脂美玉。博雅塔巍峨矗立在湖畔,雪落塔间,勾勒出塔身的古朴线条,与周围的玉树琼枝相互映衬,尽显庄严肃穆。湖心岛上积雪皑皑,石舫像是被大自然用雪精心雕琢过一般,半掩在雪下,透着几分神秘的古意。那座古典的凉亭,飞檐上翘的弧度被雪温柔地填满,亭柱上的朱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鲜艳夺目,仿佛是岁月沉淀下的一抹亮色。校园里,每一条路都被雪填平了足迹,恰似一条条洁白的绸带;每一座桥的栏杆上堆积着雪,桥身与雪色相融,如同一幅天然的素描画;每一座建筑,无论是中式的飞檐斗拱、西式的穹顶立柱,还是中西合璧的独特样式,都戴上了雪的冠冕,在苍茫的天地间彰显着各自的风姿。竹吟居外的竹林,竹竿被雪压弯了腰,竹叶上的积雪层层叠叠,风过处,雪沫纷扬,簌簌有声。小院银装素裹,院子里的凉亭宛如一座雪亭,清冷孤寂。海棠树的枝干上裹着雪,恰似珊瑚玉树,七座白墙灰瓦的屋子错落其间,屋舍的轮廓在雪的勾勒下更加清晰,宛如一幅淡墨的雪景图,静谧而安详,满溢着岁月沉淀的韵味,仿佛这纷纷扬扬的雪,将所有的故事都悄然掩埋,只留下这一片纯净的洁白世界。
这场大雪,对久居北方的我和婉清来说,不过是冬日寻常的景致,然而对于从南方而来的海天,却宛如一场天赐的奇景。雪花初绽之际,海天便似脱缰的小马驹一般飞奔至庭院,高大挺拔的身形在雪幕中显得格外兴奋。他扬起脸,任由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眉间、发梢,修长的手指伸出去,想要接住那一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眼中满是孩童般的惊喜与痴迷,仿佛这雪是来自遥远天际的珍贵礼物,在这一瞬间,他已然沉醉在这银白的世界里。
雪霁天晴,竹吟居被雪温柔地包裹,满院银装素裹,一片洁白无瑕。海天站在院中的台阶上,望着这如梦幻仙境般的雪地,眼中满是怜惜与不舍,竟一时不敢迈出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与纯净。但那孩子般的天性终究难以抑制,很快,他便手持扫帚,小心翼翼地扫出一条蜿蜒的小道,而后在凉亭之畔开启了他的创作。只见他捧起一团团雪,精心地塑造着,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雪人便初具雏形。大概得益于他的美术天赋,这雪人被他塑造得格外传神,宛如一个憨态可掬的雪娃娃。两颗乌黑发亮的煤球巧妙地镶嵌在脸部上方,恰似两颗灵动的眼珠,好奇地张望着这雪白的世界;一根新鲜脆嫩的胡萝卜稳稳地插在脸部中央,宛如一个俏皮可爱的鼻子,仿佛在嗅着雪的芬芳;嘴巴则是用一小段精心雕琢、微微上翘的树枝装点而成,恰似一抹欢快的微笑,洋溢着无尽的喜悦。可他还意犹未尽,像个孩子一样,四处寻觅着装饰雪人的宝贝,那股抵挡不住的热情与兴奋迅速感染了我们这对年逾半百的老夫妻,让我们不由自主地加入到堆雪人的队伍中。我戴上厚厚的手套,和海天一起为雪人塑形、装饰,忙碌的身影在雪地里穿梭。婉清虽因脚伤被困屋内,却始终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时不时大声指点着,最后干脆指挥我和海天翻箱倒柜找出一条搁置许久却仍色彩鲜艳的围巾,和一顶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戴过的旧毡帽。那围巾长长的,柔软的流苏随风轻摆,绕在雪人的脖子上,瞬间为雪人增添了几分灵动与飘逸,仿佛是披了一件华丽的锦袍。毡帽虽旧,上面的绒毛在雪光的映照下亦闪烁着柔和的光晕,给雪人戴上后,雪人愈发显得憨态十足,仿佛一位从童话中走来的使者。
看着眼前这可爱的雪人,海天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了心尖,不禁像个孩子似的拍手大笑,爽朗而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随后,他兴致勃勃地拉着我,第一次主动提出与雪人合影留念,用相机定格这美好的瞬间。可他似乎觉得缺了些什么,又匆匆跑回屋内,把婉清穿戴得暖暖和和的,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缓缓走出屋子,来到雪人的身边。这是婉清出院回家后第一次来到室外。她坐在轮椅上,感受雪后特有的冷冽而纯净的气息,看着洁白的小院儿和海天兴高采烈的样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眼中却闪烁着感动的泪花。海天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立上三脚架,调整着位置,最后,伴随着相机的快门声,我们一家三口和雪人留下了一张特殊的全家福。在这一刻,我和婉清仿佛不再是历经岁月沧桑的成年人,而是两个充满童真的孩子,尽情享受着雪中的欢乐。这不仅是一次简单的玩雪体验,更是我和婉清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那种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堆雪人的亲子之乐,仿佛在这银白的世界里,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份缺失了很久的纯粹的幸福。
一月末,婉清心心念念的春节,踩着碎雪,带着年味儿,终于姗姗而至。我们如愿以偿地和海天一起,过了一个一家三口的团圆年。我在竹吟居的大门与小院凉亭处,高悬起两盏朱红明艳的大红灯笼,又在每间屋子的门楣上,挂起两串精巧玲珑的小红灯笼,如此一来,竹吟居处处都被这晕染的红光笼着,满是温馨与祥和之气。海天把小院儿和每间屋子都彻底打扫一遍,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兴致勃勃地铺纸研墨,为竹吟居的门户题下春联,笔锋刚劲有力,墨韵潇洒飘逸,文意高古雅致,引得路过竹吟居的行人和特地来拜年的老友都赞不绝口。婉清也没闲着,她精心剪出一幅幅漂亮的窗花,飞鸟鱼虫、花草树木皆栩栩如生,贴在一扇扇窗户上,宛如绽放的春日繁花。暖阳倾洒,光影透过窗花,在屋内晕染出一片片绮丽的梦幻色彩,似岁月织就的锦缎,美不胜收。
年前那几日,我还特意带着海天,拜访了数位北大德高望重的前辈和世交好友。海天礼貌有加,恭敬地向各位长辈问好。交谈中,他谦逊而自信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独到的见解和得体的谈吐尽显才华与素养,深得前辈们的赏识与夸赞。尤其是汤一介和乐黛云这对老夫妻,更是对他赞赏有加。我还记得海天提及假期与婉清研习法语和西班牙语,且正钻研《悲惨世界》和《堂吉诃德》原著时,乐黛云眼中顿时熠熠生辉,兴致盎然地与海天探讨起二十世纪西方文艺思潮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影响,深入剖析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与浪漫主义文学的脉络传承,话题愈发热烈深入。最后,她干脆动员海天:“海天,下学期你就来我比较文学研究所吧,虽然你的资历肯定不能做正式研究员,只能当个临时助理,但工作时间和任务灵活宽松,不收拘束,而且但凡你参与的研究成果,必当署名认证,薪酬待遇也会从优。在这个过程中,你既可以汲取学术养分,增长见识,也可以砥砺深耕,夯实学术根基,你看如何?”
海天微微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心动之色。乐黛云见状,赶紧趁热打铁说道:“今年五月中旬,我将赴巴黎参与一场学术交流活动,为期一月有余。倘若你能加入我们研究所,我便将你一同带去,让你发挥所长,帮助我完成一项特殊任务。这无疑是一个锤炼法语且深入领略异域文化精髓的绝佳契机,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海天不禁坐直了身子,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意动,显然是被这个难得的机会深深吸引。但他并未即刻应允,而是下意识地望向我,眼中满是征询之意。一旁的老汤见状,忍不住爽朗地笑出声来,带着几分调侃说道:“怎么?老苏,我可听黛云讲了,你曾当着中文系全体老师的面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干涉海天学术道路的选择,如今可不能食言啊。”
我赶忙摆摆手,笑着说:“哎呀,瞧您这话说的,我苏文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啦?” 继而转过头看向海天,语重心长地说道:“海天,此事你尽可自主抉择。这着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乐老师与汤伯伯皆是德高望重的学界前辈,若在其身边潜心钻研,定能让你获益匪浅。”
海天听完我的话后,微微低头沉思片刻。少顷,他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坚定与谦逊说道:“乐老师,这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承蒙您如此厚爱与抬举。倘若在假期中,我自觉法语和西班牙语的学习有了一定根基,足以应对研究所需,那么下学期便斗胆到您的比较文学研究所,尽我所能地帮衬一二,也趁此机会向您多多学习讨教,积累经验,还望您不吝赐教。”
回到家中,海天将与前辈们交谈的每个细节,以及自己所做的决定,都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跟婉清讲述了一遍,说话间语气里难免带着一丝忐忑,眼神中也透露出些许不安。没想到婉清听完后,立刻眼睛发亮,连连点头说道:“海天呐,这可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妈教了一辈子法语和西班牙语,到现在都没捞着个出国的机会,倒是你爸这个研究古代文学的老古董跑过不少个国家。而你,这才学了几天法语啊,就有这等好事儿,能出去瞅瞅外面的世界,真是太幸运了。别担心妈会不同意,以前妈是怕你被别的教授瞧上,跑去当别人的学生,就没法留在爸妈身边儿了。可现在妈不怕了,你就是飞到天边儿去,到末了儿也得回咱自个儿家来。你呀,就尽管放心大胆地张开翅膀飞,甭管飞多远,妈和你爸就守在咱这竹吟居等着你回来。”
海天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双眼紧紧盯着婉清,那目光中交织着惊讶、感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仿佛是在为自己之前的忐忑和误解而自责。愣了几秒钟后,他一个箭步跨到婉清跟前,猛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婉清,下巴轻轻抵在婉清的肩头,像个孩子似的蹭了蹭,然后在婉清的耳边,低低地,却是坚定地说:“妈,您放心,我走到哪儿都不会忘了这个家,不会忘了您和我爸!不管有多远,我一定会回到这里,回到你们身边!”
大年三十儿天刚亮,海天便早早起身,着手筹备年夜饭。因家中并无其他亲友往来,仅我们三口人,所以他并未准备满桌的珍馐佳肴,所用食材大多是系里发放的年货。然而,无论是鸡、鱼、虾,还是寻常的肉类与青菜,一经他精心烹制,皆化作了一道道精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海天特意做了两道正宗的苏州菜——碧螺虾仁和蛋饺。这两道菜堪称原汁原味,未经丝毫改良就被海天端上了桌,却深得我与婉清的喜爱。“海天,这饺子竟能用鸡蛋做饺皮,简直是绝了!”婉清嘴里塞着蛋饺,含糊不清地说道,“等妈脚伤好利索了,你可得好好教教我这道菜的做法!”我则仔细打量着那道碧螺虾仁,开口问道:“海天,你是不是动了咱家茶室里那盒碧螺春?”
“我只用了一点点。”海天脸上略带几分窘态,不自觉地就用手挠挠头,“这碧螺虾仁不用家里那上好的碧螺春,可出不来这味道。这是我母亲特地从苏州一家老字号饭馆里学来的,祖父对它青睐有加,因此也成了我家年夜饭必做的一道菜。这蛋饺形似金元宝,不仅寓意财源广进,也有团圆美满的意思,是我们苏州年夜饭必有的一道菜。家家户户都会备上很多,甚至多到足够吃到元宵节。我自幼便钟情于它,所以平常日子里,母亲也常常做来给我解解馋。”
婉清手中的筷子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中,她凝视着海天那带着丝丝惆怅与眷恋的脸庞,犹豫了片刻后,轻声问道:“海天,大过年的,是不是想家了?”
海天轻轻地点了点头。在我们面前,他没有丝毫掩饰:“是啊,想家了!更准确地说,是想我在苏州的父母和苏州那个家了。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没在我家的老房子里,没在我父母身边过年,想必他们此时也在想我呢吧!所以,今天我做了两道苏州菜,其实就是想在过年时尝尝家乡的味道,也是老房子里那个家的味道。”他的目光有些悠远,像是穿过了这屋内的温馨灯火,望向了远方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可是很快,他又回过神来,眼中的惆怅已经消散,换上了一抹温暖而坚定的神情:“不过,这里也是我的家。今年过年,我虽然远离故土,却依然还在爸爸妈妈身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他突然伸出双手,一手握住我,一手握住婉清,把我们仨的手都拢在一处,动情地说:“爸!妈!有你们的地方,永远都是我的家。这顿年夜饭,依然是我心中最温暖的家的味道。”
我和婉清静静地聆听着海天的话语,脸上满是动容之色,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我们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我情不自禁地反握住海天的手,似是要把内心深处汹涌澎湃的情感,通过这掌心的温度传递给他。“海天啊,”我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你想念苏州的父母,眷恋那老房子里的家,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毕竟,你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在父母身旁度过了整整十八载春秋,那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成长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留存着童年的欢笑与回忆。让我和你妈倍感慰藉的是,你能坦诚地,毫无保留地向我们倾诉这份思念。这意味着,在你心中,我们早已与你血脉相连,你在我们面前无需丝毫伪装,能够以最本真、最自然的模样展现自我。孩子,我们深知,在你心底的天平上,我们与你苏州的父母有着同等的分量,你给予我们的爱,如同对他们的爱一般深厚而纯粹。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对我和你妈来说,是生命中最珍贵、最难得的馈赠,是一种深入骨髓、难以言喻的幸福。”
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被一层薄薄的水雾笼罩,往昔的岁月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闪现:“海天啊,你应该体会得到,这个年,对于我和你妈而言,有着别样的意义。二十多年的婚姻长河中,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孩子的出现,等待一个家的完整。如今,你来了,像是命运的使者,为我们荒芜的心灵花园带来了蓬勃生机。所以,对于我们来说,这顿年夜饭,不仅仅是一顿饭,更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的象征,是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生活画卷的开篇。我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悟到团圆的真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拼图在这一刻完整归位。这一切的幸福与圆满,都是你带给我们的,孩子。你宛如上天悲悯我们多年的等待,赐予我们最珍贵、最无可替代的礼物。你的出现,让我们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喜悦与责任,让我们懂得了家的真正含义。有了你,我们的生命才得以完整。我们甚至觉得,此生能与你相遇、相知、相伴,这一生,我们已别无所求。”
婉清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海天的脸颊,那手上的温热与轻柔,满含着母亲对孩子的慈爱与疼惜。“海天,”她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妈打心眼儿里感激老天爷的这份安排,能让你进了咱们这个家。以前没你在的日子,家里头冷冷清清的,哪哪都透着股子孤孤单单的味儿。可现如今呢,你这一来,让这屋子又有了家的热乎气儿和欢笑声儿。你不是爱吃这蛋饺吗?赶明儿你教给妈咋做,妈给你做!还爱吃啥都跟妈说,妈保证都能学会!往后啊,不管你走到哪儿,也不管你咋打算,妈和你爸都在你后头给你当那最硬实的靠山,家里这盏灯也永远为你亮着。”
海天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只是一直强忍着,没有让它落下来。待到婉清说完后,他拿过纸巾,替我和婉清细心地擦干了眼泪。然后,他举起桌上的酒杯,稳了稳有些发颤的手,声音略带沙哑却又透着十足的坚定说道:“来,爸!妈!为我们能相遇、相知、相守,为我们这一家终于得以团圆,为我们以后永远相伴,干杯!”
我和婉清也郑重地举起酒杯。三只酒杯碰在一起,宛如三颗终于相聚的心,从此紧紧依靠,不再分离。
吃罢年夜饭,我们仨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去看春晚,而是围坐在圆桌前,点燃几只红烛,在温馨而摇曳的烛光中促膝长谈。谈的最多的,就是分享彼此人生的过往。海天会和我们谈起他眼中的祖父和父母,以及他童年和少年时的趣事。我们也会给海天讲起我们的父辈,我们的童年、青少年时代以及五十年漫长的人生。那些或酸涩或温暖的过往,在烛光中一一浮现。我们会动情讲述,也会用心聆听,会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沉浸在那些或遗憾或美好的回忆里。那些彼此缺席的岁月,在这样的分享中渐渐被填补,化作一条无形的纽带,将我们紧紧缠绕,让这个除夕夜,成为了我们心中最珍贵、最难忘的团圆记忆,仿佛时间都为这份温情停驻,只留下满室的温馨与安宁。
在新春的钟声即将敲响之际,我和海天推着婉清,来到竹吟居的小院中。海天兴奋地跑去点燃那长长的一千响鞭炮,随后像只欢快的小鹿般迅速跑回我们身边,双手紧紧捂住我和婉清的耳朵。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欢快的声音在小院里回荡,震得空气都热闹起来。那闪烁的火光,像是在跳跃欢呼,庆祝着我们这来之不易的团圆。我和婉清相视一笑,同时紧紧搂住了海天,眼中满是幸福与满足。此刻,寒风不再凛冽,岁月的伤痕悄然隐去,那些曾经缺失的陪伴与关爱,都化作此刻紧紧相依的温暖。过往的遗憾被圆满填补,只留下这满院的喜庆祥和,以及家人间深深的眷恋。幸福的味道在这小院中悠悠弥漫,仿佛直到永远,永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