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破晓时分,婉清的铁锅已在晨光里泛起油亮的光。蛋液坠入热油的刹那,滋啦声响裹挟着焦香腾空而起,与笼屉里蒸腾的白雾缠绵交织,将竹吟居的晨炊酿成一阕滚烫的北方民谣。海天掀开竹编食罩,刚出锅的油饼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层层叠叠地堆在粗陶盘里,仍在滋滋吐着热气;旁边一碟脆生生的老咸菜切得粗细均匀,青瓷碗中,小米粥浮着碎金般的蛋花,混着柴火香漫过雕花窗棂。
丸山先生捧着粗陶碗,看碗里疙瘩汤的金韭银蛋随着涟漪轻晃。他忽然搁下筷子,从公文包取出一方蓝布包袱。随着布料层层展开,两枚开片如冰裂寒江的青瓷茶盏显露出来:“这对盏是长崎老窑的手艺,晨起饮玉露,最能养性。”松子夫人笑意温柔,递来一方绣着樱花的丝绸帕子,金线在晨光里流转:“给海天君包书卷用,但愿书香与花香常伴。”
我与婉清相视一笑,转身从书房捧出湘妃竹轴装裱的画卷。宣纸刚一展开,水墨氤氲间,几竿修竹傲立山石,竹叶翻卷如闻风声,留白处似有清风穿堂而过。“海天前日连夜挥毫,”我轻叩画轴,“他说老先生如竹般高洁,这幅《清风竹影图》正合心境。”海天又将一方刻着“求真”二字的青田石印章递过去:“晚辈拙作,还请先生指教。”
镜春路上,系里的车早已鸣响催促的喇叭。丸山先生的白发在晨风中颤动,他紧紧握住我和海天的手,镜片后的目光比初遇时更深邃:“苏教授,海天,竹吟居的茶香已沁入骨髓。待东京大学的银杏染金时,盼能聆听苏教授讲授《离骚》,更盼与海天君再论《野草》!”他郑重地将竹吟居的地址誊写在备忘录上,钢笔尖在纸页划出深深的痕迹。海天反复核对那串东京地址,连标点符号都用红笔描了三遍。
机场送别后,海天独自回到竹吟居,在凉亭里枯坐良久,看西府海棠的红叶一片片飘落。婉清悄悄将温热的糖炒栗子塞进他掌心,却触到一片湿润——青年泛红的眼眶里,凝结的何止是离别的不舍,分明盛着整个秋天的晨露与星光。
三天后,北大期中考试准时拉开帷幕。尽管过去一个月里,海天因繁重的接待工作分身乏术,但依然毫无悬念地蝉联榜首。然而,这场考试带来的喜悦很快被冲淡——筹备已久的年度校园篮球赛,因体育馆改造工程被迫取消。这个消息令全校师生惋惜不已,尤其是那些期待在球场上一睹海天矫健身姿的女同学们,更是难掩失落。几个提前准备好加油横幅的女生,站在公告栏前直跺脚,嘴里嘟囔着:“可惜了海天的球技——和帅气。”
为填补这段时间的活动空白,重燃校园活力,教务处连夜推出“思辨青春,舌战风云”主题校园辩论赛。活动公告一经发布,便吸引了众多学子踊跃报名。可出人意料的是,作为中文系公认的第一才子,海天却对参赛邀请断然拒绝,一头扎进小说创作中。新任中文系学生会主席王丽丽多次劝说,磨破了嘴皮子,得到的始终是海天的婉拒。束手无策的王丽丽找到我,希望我能出面说服海天。看着她紧紧攥着报名表的手,我只能叹了口气,温和而坚定地说:“在我们家,尊重孩子的选择是一贯的原则。只要是他慎重做出的决定,我们都不会轻易干涉。”
王丽丽最终带着临时组建的辩论队奔赴赛场,尽管阵容不及预期,却也在磨合中渐显锋芒。海天则在学业之余,依旧沉浸在稿纸与墨香交织的世界里,钢笔尖在泛黄的稿纸上沙沙游走,将构思已久的故事化作一行行文字。只是,对于辩论赛的战火硝烟,他也并非无动于衷。每逢有独到的辩题,他都会以一个纯粹的旁观者的姿态,悄然坐在礼堂后排,膝头摊开笔记本,目光随着双方辩手的交锋流转。我曾经陪着他观看了经济系与历史系的比赛。当“科技进步是否消解了传统文化”的辩题抛出,他膝头的笔记本上立刻落满飞动的字迹。选手们引经据典的论述、妙语连珠的反驳,都被他精准捕捉。他时而蹙眉凝视台上,时而疾书记录,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思维齿轮在飞速转动。回到竹吟居后,海天将正反双方的观点像拆解机械表般逐一剖析。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桌上,伦理学著作与哲学典籍翻开在不同章节,各色便签如五彩蝴蝶散落其间。他时而托腮沉思,时而在稿纸上勾勒思维导图,将看似对立的论点重新排列组合。当晨光再次爬上窗沿时,一行工整的字迹跃然纸上:“科技进步并非传统文化的消解者,而是其在新时代的重塑工具。”
直到西语系与哲学系的对决海报出现,海天的这份平静终于被打破。“尊严比生存更重要”的辩题像一柄重锤,敲响了他内心深处的共鸣。那些日子,他的书房俨然成了思想战场,书架上的《理想国》《存在与虚无》被反复翻阅,书页间的便签密密麻麻写满批注。他主动找到西语系辩手,在图书馆僻静的角落里,与他们展开一场又一场激烈讨论。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观点整合,而是深入剖析双方攻防策略:既借鉴哲学系擅长的形而上思辨,又融入西语系对人文主义的独到理解,最终将“生存是尊严的物质基础”与“尊严是生存的精神锚点”熔铸成全新论点——“当生存与尊严相悖时,捍卫尊严才是人类超越动物性的终极证明”。
比赛当晚,大礼堂座无虚席。海天早早坐在前排,手中的笔记本已经翻开新的篇章。当西语系辩手们走上台时,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与鼓励。面对哲学系旁征博引的诘难,西语系辩手们沉着应对,以海天精心打磨的论点为利刃,用严密的逻辑构筑防线。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将尊严的价值阐述得掷地有声。当评委宣布西语系获胜的那一刻,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辩手们欢呼着冲下台,将海天团团围住,眼中满是感激与敬佩。西语系主任激动地握住我和婉清的手,连声道谢:“这场胜利,有一半应该归功于你家海天啊!等回了竹吟居,务必替我好好谢谢他!”
婉清望着被众人簇拥的儿子,眉眼间尽是熨帖的笑纹:“要谢,还是谢咱们抽到的这个辩题吧。我这当妈的最知道儿子的脾性,‘尊严比生存更重要’这句话,就跟天坛里的百年古树似的,早扎根在他心坎儿里了。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中文系的师兄弟,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这份信念战斗到底。”
经过一个月的激烈角逐,校园辩论赛终于接近尾声。中文系与新闻系半决赛的海报刚刚贴出,竹吟居的门便被人轻轻敲响。
“江吟?”打开大门的一刹那,我不禁微微一愣,“你怎么有空来了?最近不是忙着参加辩论赛吗?”
婉清系着蓝花布围裙从厨房疾步而出,蒸笼腾起的白雾还沾在她鬓角:“哟!这不是中文系哪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二辩楚江吟同学吗?打从辩论赛开始,你就跟脚不沾地似的!曾祖父那摞手稿怕都要长蜘蛛网了吧?”她热情地拉着楚江吟往屋里拽,“快进来!刚蒸的包子还冒着热气,茴香馅的,就着腊八蒜吃倍儿香!”
“哎呀,师母!您可别打趣我啦!我这都火烧眉毛了!”楚江吟被婉清拽得踉跄了一下,单肩包带子滑到肘弯,里头露出半截折角的辩论赛海报。他慌忙扶正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急切地越过婉清肩头,死死盯着闻声刚从西厢房走出的海天。秋日斜阳透过雕花窗棂,在海天深蓝色毛衣上投下斑驳竹影。
“海天,事情紧急,这次还真得求你帮个忙!”楚江吟跨步上前,帆布包随着动作晃出哗啦啦的声响。
海天停下脚步,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怀中的稿纸,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除了参加辩论赛,什么忙我都可以帮。”他将稿纸在胸前拢了拢,碎发遮住眉眼,声音像浸了冷水般清醒。
楚江吟急得直搓手,皮鞋在青砖地上碾出细微声响。他扯松深蓝色领带,喉结上下滚动:“海天,我知道你不参加辩论赛,是因为你只为了真正认可的观点据理力争,不愿被别人强加的辩题牵着鼻子走。”他突然从包里抽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红笔批注,“可这次咱们中文系是真遇到难处了!半决赛只剩两天准备时间,四辩却突发流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猛地抬头,目光灼灼盯着海天,“整个中文系,就属你洞察力、思辨力拔尖,表达力更是大家公认的。这救场的事,除了你谁能行?”
海天突然怔了一下,眼底泛起微光,唇角不自觉地轻轻颤动。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拍了拍楚江吟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江吟,还是你懂我啊!”
秋日的风掠过竹吟居的院落,将西府海棠枝头最后几片红叶卷得簌簌作响,落在海天的肩头。他后退半步,倚住抄手游廊的朱红廊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柱身斑驳的漆纹。斜阳透过海棠枝桠,在青砖地上洒下细碎的光影。“辩论赛的题目就像提前画好的牢笼,辩手不过是戴着镣铐跳舞。”他垂眸轻笑,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为了赢下比赛,有人把诡辩技巧磨得比刀刃还锋利,有人故意曲解概念混淆视听。那些所谓的‘精彩交锋’,不过是文字游戏堆砌的空中楼阁,和真理半点关系都没有。”
一阵风穿廊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海天低头掸去肩头的海棠残叶,目光扫过不远处金顶红柱的凉亭,语气坚定:“不要和我提什么中文系的荣誉。如果要我违背本心,用话术扭曲事实来换取胜利,这样的荣誉不要也罢。真正的思辨该是追寻真理的旅程,而不是戴着镣铐的表演。当逻辑成为争胜的工具,当观点沦为得分的筹码,这样的‘场’,救得又有什么意义?江吟,你既然懂我,就别再劝我。这个‘场’,我救不了,也根本不想救!”
我望着海天棱角分明的侧脸,不禁暗暗颔首。海天永远是海天,再多荣誉光环的诱惑,也未曾动摇他对真理的赤诚。楚江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摊开双手:“我早料到劝不动你,王丽丽非说要试试,连严主任都……”
“严主任也觉得我会松口?”海天的眉峰陡然蹙起,深邃的眼眸像绷紧的弓弦般锐利。
楚江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老人家最清楚你的性子,不过临走前他神秘兮兮地说,这次的辩题或许能撬开你的嘴……”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欲走,“行了,不跟你多说了,我得赶紧去另寻救兵了。”
“站住!”海天的声音突然拔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闪电般抽出海报,只瞥了一眼,他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两簇即将迸发的火苗:“我们……是反方?”
“千真万确!”楚江吟几乎要跳起来,眼中燃起燎原的希望。
海天的手掌重重搭上他的肩膀,指尖几乎要陷进楚江吟的肩头布料里,整个人透着按捺不住的急切:“走,书房详谈!”不等回应,他已半拖半拽地将人往回带,步伐急切得在廊下掀起一阵风。“妈!”他转头冲厨房方向喊道,声线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茴香包子和玉米排骨汤各两份,送到书房!快!”
我弯腰拾起飘落的海报,烫金的标题 “权力必然催生膨胀与迷失吗” 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秋风卷着海棠残叶掠过脚边,我望着两人疾行的背影,终于了然严主任的深意——这个直指权力本质、充满思辨张力的辩题,又怎能不触动海天那颗始终为真理跳动的心?
暮色顺着竹吟居的灰瓦缓缓流淌,海天的卧室与小书房亮起昏黄的灯光。雕花窗半掩着,竹影在窗纸上摇曳生姿,将屋内的动静筛成细碎的剪影。三盏老式台灯在书桌上投下暖光,映得摊开的《君主论》《利维坦》泛着古朴的光泽,书页间夹着的便签纸在穿堂风里轻轻颤动。
我装作在庭院踱步赏景,目光却时不时往西厢房里飘。只见海天握着红粉笔站在小黑板前,粉笔与黑板摩擦出沙沙声响,细碎的粉笔灰扑簌簌落在深蓝毛衣肩头。楚江吟蜷在藤编椅里,抱着厚如砖块的笔记本奋笔疾书;林霄捏着写满批注的硬卡片,在窗边来来回回踱步;王丽丽咬着铅笔头,在牛皮纸做的攻防表上飞速勾画,马尾辫随着低头的动作在肩头晃出利落的弧线。竹影婆娑间,备战的紧张气息顺着晚风飘来。
“立论得像钢筋混凝土,半点缝隙都不能留。”海天的红粉笔在小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突然停住笔,粉笔在“权力必然催生膨胀与迷失”的标题下划出惊心动魄的斜杠。月光从遮光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在他手背烙下斑驳的竹影。他猛地转身时,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对方会把权力当成脱缰的野马,但我们要证明——真正的权力,是戴着镣铐跳的华尔兹。”
红粉笔在黑板上旋转出两个嵌套的圆环:“内层是权力内核,外层是制度、道德、舆论织成的金丝笼。就像故宫檐角的脊兽,再威风凛凛,也得乖乖卡在榫卯结构里。”他的指尖重重叩在“制度约束”四个字上,惊得楚江吟的钢笔都滑出半寸。
王丽丽突然从资料堆里抬起头,马尾辫随着动作晃出利落的弧度:“但历史上那么多权倾朝野的人物最终堕落……”“恰恰证明了制衡缺失的恶果!”海天立即打断,唰地翻开《联邦党人文集》,泛黄的纸页发出清脆的响声,“华盛顿放弃终身总统,靠的不是圣人情怀,是三权分立的铁律把野心锁得死死的。权力从来不是独行客,它生来就带着镣铐!”
“我明白了!”林霄突然拍得手掌通红,“就像核电站的反应堆,有防护层时是光明,一旦失控就是灾难!”海天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红粉笔重重落下,在黑板上炸开一行大字:“不是权力使人膨胀,是失去制约的真空让人疯狂!”
吱呀一声,婉清端着青瓷托盘探进半个身子,龙井虾仁的香气刚飘进来,就被海天笑着拦住:“妈,您可千万别声张!”他接过托盘,转头望向窗外,冲假装赏景的我扬了扬下巴:“爸,您也快去歇着,我们整晚都要和辩题死磕到底啦!”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就听见屋内传来海天笃定的声音:“王丽丽,在结辩词最后加上这句——权力真正的光辉,不在翻云覆雨的恣意,而在背负责任枷锁时,依然能踏出响彻时代的舞步。”月光掠过窗棂,将他们投在墙上的身影拉得很长,恍若即将出征的战士,周身洋溢着独属于青年的锋芒与热血。
两天后,这场牵动全校神经的半决赛终于拉开帷幕。暮色还未完全浸透天空,礼堂外的队伍已蜿蜒至结冰的未名湖畔,裹着围巾的学生们跺脚呵气,白雾在路灯下凝成细小的冰晶,讨论声里“章海天”三字被呵成白雾,飘散在料峭的空气里。
我和婉清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礼堂的大铜门推开的瞬间,热浪裹挟着鼎沸的声浪扑面而来。礼堂内座无虚席,后排观众甚至踮着脚扒住栏杆。聚光灯在无数张翘首以盼的脸上流转,海天的名字像火种般在窃窃私语中蔓延。中文系与新闻系本就是辩论赛场上的宿敌,而这场海天临时救场的对决,早已成了今冬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正当我们在拥挤的过道里进退两难时,前排突然响起爽朗的笑声。严主任从第三排探出身来,那个显眼的秃脑门在灯光下格外闪亮。他扬着手臂冲我们招手:“我就知道你们准来!”说着掀开搭在椅背上的深灰毛呢大衣,露出两个空座,“瞧,特意留的黄金位置!”
婉清笑着道谢入座,我刚把沉甸甸的相机架在膝头,严主任便伸手轻轻拍了拍镜头,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道弯月:“每次海天参加活动,你这相机就没歇过。这两年攒下的胶卷,怕是能绕未名湖一圈了吧?”话音未落,礼堂顶灯骤然暗下,追光灯如利剑刺破黑暗,在全场屏息凝神中,辩论赛的倒计时钟声轰然响起。
主持人身着笔挺正装,踏着光束步入舞台中央。“各位老师、同学,欢迎来到本届辩论赛半决赛现场!”他的声音通过话筒在礼堂回荡,“今天,新闻系与中文系将围绕‘权力是否必然催生膨胀与迷失’展开激烈交锋!”
“首先,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双方辩手。坐在我右手边的是正方新闻系代表队。”主持人依次介绍,“正方一辩,林晓,思维敏捷,言辞犀利;正方二辩,陈宇,有着深厚的逻辑功底和出色的应变能力;正方三辩,苏然,擅长用事实论据支撑观点;正方四辩,张锐,总结陈词往往能直击要害。”新闻系四位辩手依次起身,微笑着向观众和评委鞠躬致意,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蓝色西装,在追光灯下显得意气风发。
“坐在我左手边的是反方中文系代表队。”主持人继续说道,“反方一辩,王丽丽,她有着甜美的嗓音和敏锐的洞察力;反方二辩,楚江吟,知识渊博,辩论风格沉稳大气;反方三辩,林霄,擅长拆解对方逻辑陷阱;反方四辩——”主持人的话音未落,礼堂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章海天!”不知谁在台下喊了一声。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沸油的水珠,瞬间点燃全场。无数张写满“海天必胜”的横幅在头顶翻涌成赤色的浪潮。穿堂风卷起前排女生散落的发丝,混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将礼堂掀成沸腾的海洋。主持人不得不提高音量,试图压过嘈杂声:“反方四辩章海天,他……”但他介绍海天特点的话语很快被淹没在如雷的掌声中。唯有海天如风暴中的礁石,不慌不忙地起身,笔挺的藏青西装剪裁利落,修长的手指轻按桌面。他微微颔首致意,沉稳的气质在喧闹中更显突出。台下却愈发沸腾,无数声浪裹挟着“海天”二字撞向穹顶。严主任笑着摘下眼镜擦拭,评委席上几位教授也跟着鼓掌,连后台负责控场的学生会成员都忍不住探头张望。此刻的礼堂,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上——在北大师生心中,这个名字早已成了传奇的代名词。
双方辩手介绍完毕后,比赛进入立论环节。正方一辩林晓接过话筒,尽管她的声音清亮有力,但台下的躁动仍未完全平息,后排仍有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纸页翻动声与“海天什么时候发言”的询问声交织成网,许多观众甚至都没有认真倾听她究竟说了些什么。那些精心准备的论点如同坠入漩涡的石子,还未激起涟漪便沉入声浪深处。而当反方一辩王丽丽起身时,整个礼堂突然被按下静音键。前排观众不自觉前倾的动作带起一阵衣料摩擦的沙沙声,后排踮脚的学生屏气凝神,连礼堂穹顶垂落的装饰流苏都仿佛凝固在静止的空气里。暖气管道偶尔发出的细微膨胀声,混着众人压抑的呼吸,让寂静愈发浓稠。似乎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这场有海天坐镇的辩论风暴,究竟会如何展开。
王丽丽甩了甩高马尾,淡粉色丝巾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刚才对方辩友那危言耸听的话语,在这寒冷的冬日中,好似冰冷的雪片不断拍打在心头,叫人更觉寒意袭人。在对方辩友眼中,权力仿佛是一头挣脱牢笼的凶兽,所到之处皆为废墟。”少女清亮的声线突然刺破寂静,像一柄淬了寒芒的柳叶刀,“那么请问对方辩友,人类发展数千年这宏伟的大厦,又是怎样建成的呢?难道不是无数贤明之士,善用权力这把重器,一砖一瓦垒砌而成的吗?事实上,权力绝非腐蚀人性的罪魁祸首。君不见贞观年间,唐太宗设立谏官制度,广开言路,让权力成为映照得失的明镜;北宋范仲淹秉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信念,以权力为笔,书写出造福百姓的壮丽篇章。这些都证明,权力在贤能者手中,非但不是大搞破坏的工具,反而是济世安民的利器!”
她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对方辩友在历史尘埃里翻找个案,试图证明权力是脱缰的野马,却看不见它从诞生之日起,就被人类的文明套上制度、道德与舆论编织的缰绳!商鞅虽死,法治长存;三权分立,枷锁永固!这就好比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在轨道的引导下,它能跨越山河、载着无数人的希望驶向远方;可一旦脱离轨道,等待它的只有车毁人亡的结局。权力亦如此,从诞生之日就伴随着制度与道德这两条‘轨道’的制约,充分发挥着推动社会进步的价值,而无数事实证明,凡是试图摆脱这两条轨道的权力,无不成为脱轨的列车,最终驶向毁灭的深渊!所以,请对方辩友不要只盯着漏水的堤坝,而看不见人类千年来加固围栏的智慧!”
话音刚落,礼堂里瞬间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与正方一辩发言时的冷清相比,此刻的喝彩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坐在我身后的钱理群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掌声啊,有一半是冲着海天来的。”
新闻系二辩陈宇“唰”地起身,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他推了推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钢针:“对方辩友大谈制度制衡,可现实中,制度的漏洞却如筛网般千疮百孔!就说去年南方某国营厂厂长,借着承包改制的机会,私自倒卖生产资料谋取暴利;还有东北某供销社主任,利用计划配额指标收受大量回扣;更不用提华东某物资局干部,将紧缺物资批条当作敛财工具!”
他翻开手中的资料夹,纸张翻动声在寂静的礼堂格外清晰:“短短半年内,见诸报端的以权谋私案件就有二十多起,每一起都撕开制度光鲜的外衣!当权力的触手穿透监管缝隙,所谓的‘缰绳’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装饰!这些真实发生的案例足以证明,什么样的制度,在膨胀的权力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权力一旦挣脱约束,必将像决堤的洪水,将一切规则与底线冲得荡然无存!”
新闻系二辩的话音刚落,礼堂内便炸开一片交头接耳的声浪。后排观众纷纷踮起脚尖,前排学生也不自觉地前倾,就连评委席都微微骚动起来。婉清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我心急如焚地转头看向海天,却见他神色沉静,从对方抛出第一个案例开始,便垂眸疾书,钢笔尖在便签纸上飞速游走,沙沙的书写声在喧嚣中显得格外沉稳。就在楚江吟起身的瞬间,海天将写满字迹的纸条轻轻递出。楚江吟低头扫了一眼,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他朝着海天默契地一笑,随即挺直脊背,儒雅的气质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他先是朝对方辩友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温润却字字铿锵:“新闻系的同学们果然目光如炬,那些轰动一时的商业案例信手拈来,这份敏锐着实令人钦佩。”
话音一转,他猛地扬起手中纸条,声音如洪钟般响彻礼堂:“可对方辩友对千里之外的丑闻了如指掌,为何对近在咫尺的事实视而不见?蔡元培先生执掌北大时,正是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治校权力,打破封建旧学的重重桎梏,冲破传统学术的僵化壁垒。他不是滥用权力,而是用权力为制度革新开路,让北大成为新文化运动的摇篮,这难道不是权力在规则框架内推动进步的明证?”
他微微一顿,语调陡然激昂:“再看当下,我校各级领导班子主动将专项经费明细公示于众,自觉接受全校师生监督。这不是权力的肆意妄为,而是在现代管理制度的约束下,让权力运行在阳光下!当权力主动拥抱制度的缰绳,不仅不会膨胀迷失,反而能成为推动发展的强劲动力。对方辩友一味夸大权力的负面性,却对这些鲜活的正面案例视而不见,这究竟是权力必然导致膨胀,还是某些人的偏见,让他们看不到权力为民所用的光芒?”
楚江吟突然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愈发严肃:“对方辩友反复强调制度在权力面前不堪一击,可这恰恰暴露了认知的误区。那些违法乱纪者,真的是在制度框架内肆意妄为吗?不!他们恰恰是在践踏制度、破坏规则!就像小偷撬开了门锁入室盗窃,难道能说门锁本身毫无作用吗?”
他猛地扬起手臂,手中的纸条在空中有力地挥动:“某国营厂厂长倒卖生产资料,最终被党纪国法严惩;物资局干部利用职权谋私,检查部门迅速介入调查。这些案例不仅不是制度失效的证明,反而是制度发挥作用的铁证!正是因为有完善的监督体系、有严格的法律约束,这些滥用权力的行为才能被及时制止和曝光,违法者才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楚江吟环视全场,目光坚定而锐利:“制度或许不是完美无缺的,但人类从未停止完善它的脚步。从古代的御史台到近代的监察院,从科举选拔人才到近现代推行的文官考试制度,每一次制度的革新,都让权力运行更加规范透明。对方辩友只看到个别制度漏洞被利用的现象,却看不到人类用智慧和决心不断加固制度防线的努力,这难道不是一叶障目、以偏概全吗?”
楚江吟掷地有声的质问如重锤落下,新闻系辩手们涨红的脸色与身后展板上“权力必然催生膨胀与迷失”的标语形成刺眼的反差。礼堂内先是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紧接着,观众席上骤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声浪裹挟着跺脚声、欢呼声,如潮水般漫过雕花穹顶,震得礼堂顶灯的水晶坠饰都微微发颤。前排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双目炯炯,布满皱纹的手掌拍得通红,金丝眼镜随着动作轻轻滑落;评委席上的校领导们放下手中的评分表,低声交换着赞许的眼神;严主任摘下黑框眼镜,用手帕反复擦拭镜片,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后排学生踮着脚、扒着栏杆,有人挥舞着系旗,有人扯开喉咙叫好,连维持秩序的安保人员都忍不住跟着鼓掌,整个礼堂化作一片沸腾的海洋。
新闻系辩手们额角青筋微跳,显然不甘示弱。他们迅速调整阵脚,抛出精心准备的论据,如同连发的箭矢破空而来。中文系辩手们沉着应对,在拆解对方逻辑的同时,巧妙穿插己方观点,如织网般将论点层层铺开。双方你来我往,交锋的话语化作火花四溅的刀剑,在辩台上激烈碰撞,引得观众席不时爆发出惊叹与掌声。
当自由辩论的钟声骤然响起,整个礼堂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新闻系三辩猛地起身,手中的统计图表在聚光灯下翻飞,声音如同擂鼓般震响:“全球**指数连年攀升,这铁一般的数据,不正证明权力必然走向堕落吗?”
话音未落,海天已从容起身。他整了整笔挺的西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山岳般的沉稳。“对方辩友拿着放大镜看污渍,却闭着眼无视阳光!”他的声音清朗如钟,在礼堂中激荡回响,“过去十年,全球新增反腐机构超百家,廉政法规修订次数创历史新高。**指数的上升,恰如体温计显示高烧——这不是疾病更肆虐,而是我们的‘免疫系统’正在全力作战!就像医院人满为患,不是因为疾病更猖獗,而是人们学会了主动求医!真正值得欣喜的,是人类约束权力的决心与日俱增!”
这是海天在这场比赛中的首次开口。他从容起身的瞬间,金属座椅轻响都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三千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那个俊朗的身影上,连前排观众屏息时吐出的白雾都悬在半空凝滞。当他带着书卷气的清朗嗓音划破沉寂时,那些精妙的比喻如石子投入深潭,在寂静的礼堂里激起回响。大家都不自觉地挺直脊背,连评委翻动资料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海天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空间先是一片沉寂,紧接着便是潮水般的掌声席卷而来。声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穹顶的彩绘玻璃。钱理群抱着保温杯,摇头晃脑地嘀咕:“只要海天开口,不管对不对,底下就跟点了炮仗似的。这自带的气势,对对手来说,实在太有压迫感了。”身旁夫人手肘轻撞他的腰:“少废话!睁大眼睛瞧瞧——丁石孙校长连连点头,都快把白头发晃散咯,这还能叫说得不对?”
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新闻系辩手们面色凝重地低声商议。当他们重整旗鼓,抛出“绝对权力导致绝对**”的经典论调时,海天指尖轻叩桌面,在众人屏息间缓缓翻开鹅黄色文件夹。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的剪报微微颤动,像是即将展翅的蝶:“去年,香港廉政公署雷霆出击,以‘三管齐下’的制度铁律,将警队贪腐率从触目惊心的60%斩落至0.02%;北欧五国构建的透明政府体系,让公民的监督权化作高悬的明镜,官员财产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他忽然合上文件夹,金属搭扣的轻响惊得前排观众微微一颤,墨色瞳孔里燃烧着灼人的光:“这些镌刻在制度丰碑上的胜利,为何入不了对方辩友的法眼?权力从来不是洪水猛兽,放弃编织制度的巨网,才是真正的危机!当我们把责任推给虚无的'权力本性'时,恰恰是在为不愿革新的惰性开脱!”
海天的话语如连珠箭般划破长空,礼堂内掌声浪潮汹涌,前排座椅被拍得嗡嗡作响。新闻系四位辩手面色紧绷,指节捏得稿纸簌簌发响,仿佛那是他们摇摇欲坠的防线。就在这时,四辩张锐突然猛地起身,金属椅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声响,他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震颤:“各位难道忘了?金庸先生笔下的任我行,在被囚西湖底时何等清醒睿智,可重掌日月神教后,却迅速膨胀,行事比东方不败更狠辣暴戾,甚至觉得自己比孔夫子关云长诸葛亮都圣明英武睿智!”
他额角青筋暴起,狠狠甩了下手中的稿纸,语气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狠厉和嘲讽:“还谈什么制度约束?制度是人定的,人心易变,制度又如何靠得住?没有权势的时候,谁都是清醒的。就像没有下边的某个部位,哪个男人都是君子一样!”
礼堂的空气骤然凝固。张悦这句带着粗粝市井气的比喻,如同一记惊雷,炸得全场人手足无措。评委席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瞬间僵在原地,手中的钢笔悬在评分表上方,墨水不受控地晕染出深色斑点;丁石孙校长半张着嘴,喉结凝滞在吞咽的动作里;王学珍书记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我身旁的严主任猛地坐直身子,手指死死抠住座椅扶手。婉清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指尖冰凉如霜,我明显地感受到她身体在微微颤抖。观众席上,同学们目瞪口呆,女生们捂着嘴,瞪大的双眼写满震惊;男生们则张着嘴,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主席台上,主持人呆立当场,嘴唇半张半合,所有台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新闻系的辩手们面面相觑,冷汗顺着额头滑进衣领。三辩苏然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仿佛想与张锐划清界限。而始作俑者张锐,此刻也僵在原地,仿佛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脸上血色尽褪,喉结不断上下滚动,想解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中文系的辩手们同样惊愕,楚江吟手中的卡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海天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对方辩台。整个礼堂安静得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紧张呼吸声,令人窒息的尴尬在空气中肆意蔓延。
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冷汗顺着脊背滑进衣领,在羊绒衫上洇出深色痕迹。这绝非为胜负焦灼——当张锐的粗鄙之语撕裂空气的刹那,所有人都明白,这场辩论赛的胜负已失去意义。在北大这方承载着九十年学术尊严的殿堂里,即便在最动荡的年月,连不可一世的宣传队都未敢突破的言语底线,竟被一个年轻辩手的冲动彻底击碎。
礼堂穹顶的雕花在聚光灯下投下诡谲阴影,像无数双审视的眼睛。我望着台上僵立的张锐,喉间不禁泛起一丝苦涩。这位被新闻系委以夺魁重任的青年才俊,想必也曾在星月相伴的深夜逐字雕琢辩论稿,将每个论据都打磨得锋芒毕露;也曾在赛场上妙语连珠,以排山倒海之势率队杀进半决赛。而此刻,他苍白如纸的面容、微微发颤的指尖,却暴露了被海天战队逼入绝境的窘迫。那些曾引以为傲的精妙论述,在对方密不透风的逻辑碾压下节节败退,最终溃不成军,才让这句失控的话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而他的“口不择言”,却让海天他们的处境比想象中更艰难:若犀利驳斥,无异于在众人注视下撕开对方最后的遮羞布;若视而不见,这场闹剧将如刺青般永久烙印在北大辩论史的扉页。
评委席上,老教授们交头接耳的低语声与观众席压抑的骚动,像无形的巨网,将整个礼堂笼罩在窒息的胶着中。夜风突然卷着枯叶扑进礼堂,掀动后排学生手中的横幅。我望着海天沉静的侧脸,他正垂眸凝视着便签纸,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博弈。此刻的僵局,比两天前临时救场更考验智慧——这不仅是辩题的较量,更是如何守护学术尊严与人性温度的艰难抉择。
终于,海天拿起了话筒,指尖在话筒边缘反复摩挲。刹那间,偌大的礼堂陷入死寂,连后排观众羽绒服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都清晰可闻。他垂眸扫过发言稿,忽然抬眼,目光如探照灯般掠过前排捏紧钢笔的评委,最终定格在对面辩手席上——张锐猛地往后瑟缩半寸,攥着辩词的右手剧烈颤抖,纸片边缘被指甲刮出细碎裂痕,宛如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对方辩友方才提及‘君子’”,海天忽然轻笑出声,尾音裹着若有似无的调侃,“倒让我想起新闻系张锐同学,在燕园可是素有‘君子’之名。”他刻意将“君子”二字咬得极重,字字如珠落玉盘般掷地有声。
前排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先是怔愣,镜片后的目光骤然清明,紧接着摘下金丝眼镜擦拭眼角;严主任扶着额头,肩膀剧烈颤抖,克制的笑声从指缝间漏出;婉清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拼命忍着即将爆发的笑声,另一只手指着海天,连珠炮似的感叹都化作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台上的海天却不动声色翻开手边的文件夹,抽出一张泛黄的剪报,在聚光灯下展开:“去年校报‘燕园风采’人物专访写得清楚,‘张锐为人谦和,行事磊落,颇具君子风范’,当时多少同学把这段评价摘抄在笔记本上。”
礼堂后排突然爆出憋不住的笑声,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迅速扩散。海天却无动于衷地将剪报轻轻晃了晃,目光中带着温和的调侃:“如今看来,这‘君子’二字,在太多人心中,早已和张锐同学牢牢画上等号了。”
话音未落,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哄堂大笑彻底淹没整个礼堂。此起彼伏的笑声潮水漫过高高的穹顶。女生们笑弯了腰,眼泪混着香粉在脸上晕开;男生们拍得座椅咚咚作响,震得前排同学的笔记本都跟着弹跳。丁石孙校长微微颔首,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笑意;王学珍书记推了推眼镜,和身旁教授相视而笑,低语声都浸着愉悦。主持人扶着话筒架笑得直不起腰,几次试图开口控场,却又被新一波笑声淹没。中文系辩手们笑作一团,楚江吟笑得瘫在椅背上,王丽丽红着脸拼命咬着嘴唇,终究还是破功笑出了声。新闻系辩手们则有的如释重负地摇头,有的尴尬地挠挠头,张锐僵立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薄红。他挺直脊背,朝着海天和全场深深鞠躬,这个动作让掌声与笑声再度沸腾,连门口的安保人员都别过身,肩膀止不住地轻颤。
我望着这热烈的场景,眼眶微微发烫。在燕园五十余载,进进出出礼堂无数次,却从未听过如此酣畅淋漓的笑声。这笑声如同春日惊雷,震碎了所有尴尬与紧张,只留下满室暖阳般的蓬勃朝气。
海天依旧保持着沉稳大气的姿态,春风般温和的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待礼堂内的笑声如退潮的海浪渐渐平息,他再次将话筒稳稳举起,磁性的嗓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在空气里流淌:“各位是否记得那篇‘燕园风采’专访?文中记录了张锐同学在《京报》实习时的事迹——面对某企业违法排污的铁证,他顶着多方施压,三赴污染现场拍摄,连续三周蹲守取证,最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礼堂里响起此起彼伏的低语与点头声。评委席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挺直脊背,将钢笔重重搁在评分表上,重重拍了下扶手,喉头发出满意的闷哼;丁石孙校长轻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满是赞许;王学珍书记则微微颔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份不畏强权的铮铮铁骨,这份追寻真相的执着坚守,”海天的声音陡然激昂,“难道不正是‘君子’二字最生动的注脚?而支撑他完成这一切的,正是新闻行业的规章制度、舆论监督的透明机制,以及社会对公平正义的共同维护。”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指尖在聚光灯下镀着金边,“所以说,当权力主动拥抱制度的缰绳,不仅不会膨胀迷失,反而能成为推动发展的强劲动力!张锐同学能冲破阻碍揭露真相,正是制度制约了权力,保障了正义的发声,这便是最有力的例证!”
礼堂内掌声如雷。海天却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聚焦向张锐:“至于张锐同学方才那个略显诙谐的比喻——这样极端的假设或许在现实中难觅踪迹。但请各位看看身边的男同胞,”他张开双臂,将全场热切的目光纳入眼底,“在道德与法律编织的严密网络下,在制度与规则构筑的坚实堤坝前,如张锐同学那样的谦谦君子,难道不是比比皆是吗?”
话音刚落,礼堂再度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掌声和欢呼声。大家简直把肚子笑疼了,嗓子喊破了,手掌拍麻了。张锐的眼眶陡然湿润,喉结剧烈滚动着,刚要开口说些什么,计时员尖锐的提示声却划破空气:“反方自由辩论时间到!正方还有三分钟,可继续发言。”
这突兀的声响瞬间割裂了礼堂内沸腾的声浪。原本欢呼着起身的观众僵在原地,高举的手臂悬在半空,鼓到一半的掌也凝在喉间。评委席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纷纷放下手中的评分表,惋惜地摇头,镜片后的目光满是遗憾;丁石孙校长轻叹了口气,缓缓坐回座椅;王学珍书记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整个礼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像秋末凋零的落叶般簌簌飘落。前排的女生攥着被揉皱的加油横幅,怅然落座;后排男生捶着座椅扶手,恨恨地低声嘟囔着:“可惜了!”
中文系辩手们面面相觑,王丽丽咬着嘴唇,楚江吟手中的卡片无意识地折出深深的褶皱,林霄攥着笔的指节发白。大家都明白,海天为了化解张锐带来的尴尬,竟然耗尽己方宝贵的自由辩论时间——接下来整整三分钟,他们只能在正方的攻势下被动挨打而无法还击。
而海天却如青松般从容落座,西装下摆轻扫过皮质座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抬手整了整领带,朝计时员温和颔首,又转向观众席露出清隽的笑容。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那份坦然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泽。
礼堂里凝滞的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本应乘胜追击的新闻系辩手们却反常地僵在座位上。林晓的手指在桌下反复摩挲着发言稿,陈宇不安地推了推眼镜,苏然低头盯着计时器,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他们彼此交换着犹豫的眼神,目光中交织着试探与纠结,最终默契地对张锐微微颔首。当张锐缓缓起身时,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如同撕裂寂静的利刃。全场观众不约而同地挺直脊背,前排女生攥紧了手中的横幅,后排男生不自觉地向前倾身。大家都意识到,这是张锐爆出粗鄙言论后的首次开口,聚光灯下,他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愧色,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所有人的目光如探照灯般聚焦在他颤抖的指尖上,屏息等待着——这个深陷舆论漩涡的辩手,究竟会选择用尖锐的言辞乘胜追击,还是以诚恳的态度逆风翻盘?
张锐缓缓摘下眼镜,用指腹反复擦拭镜片,半晌才抬起头,戴上眼镜,缓缓拿起话筒。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在寂静的礼堂里激起阵阵回响:“各位,此刻我手中的话筒仿佛有千斤重。按辩论规则,我们本可以用这三分钟展开攻势,但当我望向对面中文系辩友们坦然的目光,突然觉得那些精心准备的反驳都失去了意义。”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目光扫过海天温和的笑容,眼眶泛起微红:“章海天同学方才用‘君子’二字为我解围时,我的手心全是冷汗。作为对手,我本以为会等来更凌厉的驳斥。可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我,也是为我们新闻系挽回颜面。我惊于他的大度,更愧于自己的失仪。那不仅是对我的包容,更是对辩论精神最深刻的诠释。当我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是他用智慧与善意,将一场可能撕裂尊严的闹剧,化作了思想碰撞的契机。”
礼堂后排传来细微的抽气声,张锐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北大学子该有的胸襟——那是面对冒犯时的从容不迫,是捍卫真理时的坚定执着,更是在胜负之外,对学术尊严的赤诚守护。这样的气度,远比任何辩论技巧都更令人折服。若说这世间谁最当得起‘君子’二字,此刻站在眼前的章海天,便是最好的答案。”
他忽然转身面向海天,挺直脊背,目光郑重:“现在,我代表新闻系辩论队承认,在这场关于权力与制度的思辨中,我们被中文系辩手们严谨的逻辑、渊博的学识,以及对正义的坚守彻底说服。更重要的是,章海天同学用行动让我们明白:真正的辩论不是非黑即白的对抗,而是对真理的共同追寻。”话音落下,他深深鞠躬,发梢垂落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片刻后,张锐直起身,目光已恢复清亮:“所以,我们自愿放弃剩余的辩论时间。这场比赛,新闻系认输——我们输得心服口服,更输得满怀敬意。”
张锐的话音消散在寂静的礼堂中,空气瞬间凝固成冰。时间仿佛在此刻抽离,将所有人的呼吸与心跳都锁进了真空。前排观众维持着前倾的姿势僵在原地,后排踮脚的学生忘记了放下脚尖,就连悬挂在穹顶的吊灯都似乎屏住了呼吸。评委席上,白发教授们手中的钢笔悬在评分表半寸处迟迟未落,丁石孙校长推眼镜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王学珍书记轻叩桌面的手指突然顿住,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北大辩论史上,从未有队伍在总结陈词前主动认输。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喉咙发紧,目光死死盯着海天。他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侧脸轮廓在聚光灯下坚毅而温和。婉清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这孩子……太让人骄傲了……”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烫得我眼眶也跟着发热。
死寂中,一声压抑的抽气声从左侧观众席传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紧接着,不知是谁颤抖着鼓起掌来,零星的掌声如同惊蛰的第一声闷雷,瞬间在寂静中炸响。前排的老教授们率先起身,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拍得通红,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好啊!好啊!”丁石孙校长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颤动,王学珍书记频频点头,银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紧接着,全场观众自发起身,雷鸣般的掌声在礼堂中轰然回响,激荡着振奋人心的旋律。严主任扶着座椅扶手站起来时,羊绒围巾滑落肩头都浑然不觉。我机械地跟着众人起身,双腿有些发软,却又充满力量。视线模糊间,我看见主持人放下手中的主持词,抬手抹去眼角的湿润,对着话筒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各位,这是北大辩论赛史上最特别的时刻……让我们用更热烈的掌声,铭记这一刻!”
主席台中央,双方辩手们的眼眶同时泛红。王丽丽和林晓率先相拥而泣,发丝在颤抖中纠缠;楚江吟与陈宇紧握的双手青筋暴起,用力摇晃着彼此。海天与张锐穿过人群缓缓靠近,张锐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海天……我……”话音未落,海天已张开双臂将他揽入怀中。张锐先是浑身僵硬,继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般瘫在对方肩头,泪水浸透了海天藏青色的西装。海天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下颌抵在他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都过去了,过去了……”
雷鸣般的掌声中,追光灯将相拥的少年们镀上金边。我望着儿子挺拔的背影,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感动。这一刻,所有的担忧、紧张都化作乌有,只剩下满满的欣慰。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他不仅用智慧和胸怀赢得了对手的尊重,更用行动诠释了比胜负更珍贵的东西。这一幕,注定会成为我心中永远难忘的画面,也将在北大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就这样,在这场北大有史以来最跌宕起伏的辩论赛中,中文系戏剧般地获得了胜利。礼堂里经久不息的掌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可仅仅三天后,当决赛辩题揭晓,海天却再次断然拒绝参加比赛。王丽丽站在竹吟居门口,声音已经带着哭腔,攥着辩题单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褶皱的纸张边缘被指甲刮出毛边:“海天,就这一次行不行?咱们已经走到决赛门口了……”
海天的目光掠过门外覆着薄霜的翠竹,那些泛黄的叶尖垂着冰棱,却仍倔强地保持着向上的弧度。竹枝在寒风中微微震颤,却不曾弯折分毫,深褐色的竹节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如同冻透的冰棱般清冽:“我承诺不站在历史系那边——这是我作为中文系学生,唯一能守住的底线。”
我接过王丽丽颤抖着递来的辩题单,“人性本恶”四个黑体字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像四枚钉子钉进视网膜。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王丽丽,什么也别怪,只怪你抽到一个海天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辩题。”
一旁的楚江吟拉了拉王丽丽的衣角:“走吧。海天能承诺不帮助对手,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两人落寞地转身离去,竹影在他们身上晃出破碎的光斑。直到那两道身影隐没在竹林深处,王丽丽失落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说实话,我都想弃赛了。一看到海天,那句‘人性本恶’根本说不出口……”
决赛举行的那个晚上,严主任意外地来到竹吟居。那时正下着雪,我们一家三口聚在书房里闲谈。婉清往暖炉里添着炭火,海天一边刻着手中的闲章,一边和我们讲述着丸山先生来信的内容。见到严主任呢子大衣上细碎的雪花,他诧异地放下手中的刻刀:“怎么,严主任,您没去现场为他们加油?”
严主任摘下眼镜擦拭,呵出的白雾在灯下凝成细小的珠:“我对王丽丽他们说,不用在意今天这场所谓的决赛。三天前,当张锐鞠躬认输的瞬间,这次辩论赛,咱们中文系已经取得了胜利。”他忽然走到书架前,指尖抚过海天未完成的《墨梅图》,“半决赛你用‘君子’二字为对手挽回尊严时,可知道有多少老教授红了眼眶?权力辩题的硝烟里,你们辩出的是比胜负更珍贵的东西。”
婉清往铜炉里添了把檀香,青烟袅袅间,严主任的声音愈发低沉:“这些年我看过太多锋芒毕露的辩手,却第一次见有人把‘辩’字写成‘护’——护住对手的尊严,护住学术的风骨。”他转身时,窗外的雪片正巧扑在玻璃上,“中文系的奖杯柜里或许会少了一座金杯,但那晚,每个北大学子心里都立起了一座丰碑。”
他的目光突然落到桌上那方尚未完成的闲章上,像是被磁石吸引般,他伸手拿起来,在台灯下细细端详:“听丸山先生来信提起,才知道你还有这门绝活,平日可是深藏不露啊!”
一旁的婉清笑着接过话茬,眼角的笑纹里都浸着暖意:“这孩子手巧着呢!不仅画画好,雕刻也是一绝。你看他卧室里那盏竹子台灯,从选材到打磨,全是他自己一点点做的,榫卯都没钉一颗钉子。老苏平日里用的几枚印章,也都是他给刻的。”她凑近了些,看着严主任手中那尚未完成的羊脂玉闲章,继续说道,“这块料子还是几年前老苏去西安开会时,被玉器店老板一句‘灯下观玉,恍若春水凝脂’勾了魂,头脑一热,买回家就压了箱底。昨儿收拾屋子,才让它重见了天日。可巧老苏喜欢海天给丸山先生刻的那枚‘求真’印章,念叨好几次了,海天就打算用这块羊脂玉给他也刻一枚。这会儿啊,正琢磨着怎么下刀呢!”
严主任摩挲着羊脂玉温润的质地,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到窗边的衣帽架旁,从大衣内侧的暗袋里,小心翼翼摸出个油纸包。“实不相瞒,这是上个月去杭州参加学术会议时,在孤山下的旧物市集捡的漏。”他摊开油纸,露出一方略带赭色斑点的寿山石,石面天然形成的纹理宛如山间晨雾缭绕,“卖主说是家传的老料子,原本打算刻镇纸,后来嫌石料太小就搁置了。我瞧着这云雾纹有趣,想着或许能派上用场,就一直带在身边。”
严主任将寿山石轻轻推到海天面前,镜片后的目光满是期许:“海天,若你不嫌弃,也帮我刻个闲章?”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抚过石面的纹理,“也刻‘求真’二字吧。半决赛那晚,你用‘君子’二字化解危机时,我忽然明白,这‘求真’二字,不该只存在于辩论场上。”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竹影洒在案头。严主任望着砚台里未干的墨痕,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的感慨:“权力辩题那场较量,你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用包容和智慧让对手心服口服。这让我想起王阳明所言‘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真正的‘求真’,是在唇枪舌剑中守住善意,在针锋相对时不忘风骨。”他轻轻拍了拍海天的肩膀,“这方印,就当是我这个老头子,向你讨的‘醒世之礼’吧。”
海天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急切的光芒,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越过半张书桌:“严伯伯!瞧您说的,这话该是我对您说才是!两年前,正是您告诉我,无论为学还是做人,都需要一点‘傻子精神’,不计利害,脚踏实地,坚守良知,只讲真话。”他忽地握住我的手,掌心带着雕刻时沾染的石粉,温热而有力:“我爸也常教我,‘古人修史秉笔直书,宁受宫刑不改一字;今人治学,亦当以心为尺,以实为秤’。严伯伯,您为了认定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翻遍了六年的《新青年》杂志。我爸为勘误一个典故,踏遍江南二十座藏书楼。这哪里是闲章上的字,分明是刻在骨子里的信仰啊!”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严主任,郑重说道:“好,严伯伯!这‘求真’二字我刻!不仅要刻在这方寿山石上,更要一笔一画,刻在我的灵魂中!”
严主任望着海天眼中灼灼的光,眼眶泛起一层湿润的薄雾。他缓缓俯身,将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轻轻覆在海天与我紧握的双手上,声音里裹挟着欣慰与沧桑:“海天,你哪里是今天才刻这‘求真’二字?你早就把这两个字,刻进了北大学子的风骨里,刻进了中国文人代代相传的精神血脉中。”
雪后的月光静静流淌进竹吟居,将案头的寿山石、未完成的闲章与三人相握的手一同镀上银辉。炭盆里的余烬忽然迸出几点火星,在寂静中炸开细小的光,恍若真理的火种,在代代学人的守护下,永远跃动,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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