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浓如墨色，昭阳殿里，荷华半宿未眠。
她从临时增设的竹塌上醒来时，三更天未过，寂静之中，宫外唯有侍卫巡逻的走动声。不远处，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上的君王依旧双目紧闭，没有半点醒来的意思。
风起绡动，黑红的帷帐在夜色之中显得愈发浓重，令人如坠巫山幻海。
在这一片浓厚的黑红色里，长信宫灯的火苗幽幽，映得周遭一切暗而深邃，龙涎香的气息如同一张网，密密将荷华整个人包裹，几令她无法喘息。
明日，明日她就要做决定了。
除了……立玄止为太子，她可还有其他选择？
荷华想不出。
就在此时，不知是什么跑动，撞上书架，竹简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分外清晰。
这声音令荷华霍然清醒，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雪白似的一团绒，眼眸似红宝石。
兔子？昭阳殿哪来的垂耳兔？
荷华不觉轻移莲步，向着垂耳兔走过去，发现它正蹲在竹简旁，耳朵微微抖动，如同受到惊吓。
她正要抱起兔子，突然被竹简吸引目光，竹简仅只以简单的月白缎带系着，然而那抹月白，无端地让荷华想到一个人。
她不觉拾起竹简，展开一开，果不其然，上面的字迹矫若游龙，一笔一划如铁画银勾，清楚写道：
“宣平元年三月初二，儿臣自浮玉山得百年人参一株，令宫人献于太后。”
百年人参……
荷华不觉敛眉，蝶翼般的睫毛低低垂落，覆盖住她眸中的思索。
她记得，《急救章》载:“人参味甘，大补元气，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调荣养卫。”
于如今的宸王烨而言，正是一剂不可多得的良药，百年人参更是如此。
可为何容太后明明有这样的救命之物，却不曾拿出来给宸王烨？
她唤来侍女念薇，确认容太后不曾给昭阳殿送过任何东西后，心下一横，对念薇道：
“走，去冷泉台面见太后。”
听见荷华的话，念薇先是一愣，“小君，您是说，您要去……”
她惶惶摇头，急切道：“万万不可！早年陛下便曾下旨，若非节日大祭，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冷泉台求见太后，当年纾夫人就是因为私会太后，才惹怒了陛下……”
荷华嗤笑一声，“什么可不可的，宸王老狗再不醒来，本宫真要被他们逼死了！”
“再者说来——”她朝床上的宸王烨一努嘴，“你口中动怒的宸王烨，现今正躺着呢，求见太后一事，你知我知，只要他不知，不就行了。”
见荷华如此执着，念薇犹豫再三，似乎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念薇本是长姊静纾的贴身侍女，静纾殁后才跟了荷华，当年静纾与宸王烨的那一场争执，委实给她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荷华没有理会念薇的犹豫，戴好风帽后，直接向着昭阳殿的偏门而去。茫茫夜色杳无边际，王后莲青色的身影纤弱如竹，却带有不可弯折的倔强，很快就隐匿于一重又一重宫门之外。
眼看荷华已从偏门出了昭阳殿，念薇总算一跺足，也跟着追了出去。
有点点灯火于冷泉台里亮起。
夜风微凉，廊下声声虫鸣，满头华发的老妪独自立于风中，直到同样年迈的嬷嬷缓步前来，为她披上一层乌黑绣银的薄纱襌衣。
“启禀太后，王后荷华于殿外求见。”嬷嬷低声道。
荣太后眉梢微微挑起，“她？”悠然回身，“倒是个有胆子的，就让她进来吧。”
因为年久失修，冷泉台外围的宫墙都有些剥落了，爬满枯萎的藤蔓，一切都显得破破落落。
檐下悬挂的陈旧的六角灯笼，在人身上投下一团椭圆的光晕，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又转过高耸的云屏，荷华总算步入内殿，见到荣太后。
彼时荣太后一身纯黑深衣，端坐在榻上，小口啜饮一盏燕窝粥。
然而荷华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认出荣太后喝得只是最普通的白燕，而非她这个品级应该领到的血燕。
心念电转之间，她已然有了主意，向荣太后行礼过后，开口道：
“前些时日黎国赠与宸国十几两血燕，陛下赐给妾以后，妾未敢独自享用，故而特意来此求见太后，将血燕献于太后，聊表孝心。”
荣太后放下瓷盏，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荷华身上转了一圈，方才悠然道：
“你倒是个有孝心的。说吧，来找哀家什么事？”
荷华斟酌措辞，道：“太后想必已经听说陛下遇刺之事，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妾听闻太后这里有一株百年人参，故而深夜到访，为陛下求药。”
闻言，荣太后摇头：“那你要失望了。冷泉台，从未有过什么百年人参。”
荷华一愣，荣太后又道：“夜色已深，哀家要歇息了，竹苓，送客。”
名为竹苓的嬷嬷走上前，低声对荷华道：“宫门落钥，王后殿下该回去了。”
荷华咬了咬唇，面对荣太后的冷淡，连日以来的担忧惊惧与今夜一路小心躲避侍卫，冒险前往冷泉台的紧张，终于化作一点委屈，如同茶水煮沸时的水泡，止也止不住地翻腾上来。
她敛衣起身，行动之间珠环相碰，发出细碎响声，犹如她此刻的心绪。
直视着眼前苍老消瘦，仿佛落叶枯枝般的老妇人，荷华的声音如玉石撞击，泠泠回响在幽寂冷清的宫室内——
“离开之前，妾身斗胆问一句太后，太后是否还对陛下心怀怨怼，所以不肯赠药？”
“怨怼？”低声重复着荷华的话，荣太后纤细的两道眉毛微微凝起，注视荷华的目光虽然温和，却透出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王后想说哀家在怨怼什么？”
荷华毫无惧色，“昔日陛下斩杀雍王，掷死幼子之事。”
一片寂静。
荣太后仿佛是未曾预料到荷华会有如此大胆，敢提起被宸王烨视作逆鳞的宫闱旧事，她微眯了眯双眸，正当荷华以为她要动怒之际，忽然，一声冷笑传来：
“你也认为，哀家错了？”
荷华沉默不语。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世人皆要求女子三贞九烈，对女子求全责备，可为何从不要求男子也如此？”
因为这个笑容，荣太后脸上原本如菊花花瓣的皱纹全部舒展开来，只见她迈着细碎而优雅的步子，走到自窗外倾洒而下的那片银白霜华里，然后回身看向荷华。
一瞬之间，这个苍颜华发的老妇人，似乎又变成当年那个名动天下，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顾盼之间眸光盈盈，如流转着星河月色。
她含着一缕讥诮的笑，悠然开口：“先王在时，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后宫未有一日安宁，先王走了，哀家还要继续给他守寡，先王托梦说自己乏了，众大夫立即想送几个年轻貌美女子为先王殉葬解闷，可哀家乏了，却只能日日念经夜夜祷告，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世人皆有七情六欲，难道哀家不是人么？难道终其一生，哀家都只能活成先王的附庸么？”
面对容太后的质问，荷华脑袋里轰一声，如同什么铜钟，被骤然敲响。平复呼吸后，半晌，她讷讷道：
“可您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
“但陛下也是丹皎的父亲！他以家国大义，将丹皎赠与一个五旬老者为妻时，可曾半点念过骨肉之情？”
荷华无言以对。
天家凉薄，本是常理。
深宫之中，从来只有敌人和盟友，而非敌人和亲友。
反驳荷华过后，荣太后再度坐回榻上，轻轻合上眼，姿态懒散。
“你回去吧，你要的人参，多年以前，我就已经让摇光转赠给陛下。”
“说到底，哀家一把年纪，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多谢太后。” 如蒙大赦一般，荷华行礼告退。实际上，与容太后的一番对峙下来，她背上早已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绉纱小衣贴在肌肤上，愈发潮湿而黏腻。
然而即将出宫室时，她又被荣太后叫住。
“王后，你今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见哀家，又进献血燕于哀家，冲这份胆色，哀家赠你一句话——”
荷华回过身，清冷的月光自窗格筛进屋内，愈发显得深色的云帐厚重寂静，太后面容笼罩在云帐的阴影里，犹如隔着雾气般朦胧而不真切。
但她的声音，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晰：
“兆九公主，你可以靠模仿你长姊，获得君王宠爱，保住后位。”
“但……你要记住，后宫之中，君王的宠爱，永远是无根之萍，用不着风吹雨打，便会随水而逝。”
第一次听荣太后如此称呼自己，荷华颇为意外，“那太后以为，妾当如何……”
冷泉台的雕花木格宫门已然合拢，唯有一句渺茫的话语，自门后幽幽传出：
“——无需问我，问你自己的心。”
小剧场
荷华：明白了！干掉宸王，自己称王！
荣太后：其实我是想提醒她，赶快想办法生个儿子的，但是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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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兆风（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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