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
阳光如同碎金,自云层里倾落。瑟瑟秋风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御花园里的热闹。
荷华沿着那以汉白玉铺就的小径前行,一时间只感觉群芳竞艳——红菊似燃烧的烈焰,炽热而浓烈;白菊宛如冬日初雪,纯净无暇,透着一股清冷出尘的高洁之姿;金菊仿若璀璨的骄阳,明媚耀眼。
它们或层层叠叠如绣球般簇拥在一起,或舒展着细长的花瓣,微风轻拂而过,满目姹紫嫣红,几欲迷眼。
“今年花匠倒是照料得不错。”她不由得对念薇感叹道。
“其实年年如此,只是往年小君太忙,根本无意顾及这些。”念薇掩口笑道。
她不觉哑然,想了想,也确实如此。
这些年她位居深宫,宠辱兴衰皆系于君王,除了妆扮自己便是揣摩圣意,哪来什么心思欣赏四时风物?
她正想命念薇摘下一些菊花,拿回凤梧殿作插花用,突然听见一阵说话声,抬眸看去,一行人从回廊自御花园走来。
“是容姬夫人和云起将军的夫人叶氏,至于她们旁边跟着的……”念薇蹙眉,“我就不太认得出来了,有些脸生。”
眼看两拨人就要撞上,荷华灵机一动,让念薇随她去假山后躲避,好听听容姬她们在说什么。幸好今日荷华没有动用王后倚仗,只带了念薇和三四个小宫女。
等容姬她们走近了,荷华这才听清楚她问叶夫人:
“本宫听闻云若不是云将军独女么,为何又多了一个妹妹?”
“回容姬夫人的话,云芷是将军当年远征夏国时,与臣妇在边境所生,因为战乱,女儿不慎丢失。云芷自幼在乡间长大,流落在外多年,最近才被找回来。”叶夫人如此答道。
闻言,荷华下意识将目光投到叶夫人身边的粉衫姑娘身上。那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四岁左右,粉面桃腮,眼似水杏,生得娇美动人,低头之间,很是有几分楚楚之姿。
但不知为何,荷华总觉得云芷相貌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
“哦?这样吗?确实是一桩喜事,难怪夫人与将军会对她如此爱重,连本宫赏的黎锦都拿来给她做衣裳。”容姬摇着玉竹骨的门扇,悠悠笑道。
然而下一秒,她话锋一转:“可本宫明明记得,本宫今日指名道姓要进宫的人是大小姐云若呀,黎锦也是赏给她的,这是怎么回事?”
面对容姬突然的发难,叶夫人当即带着云若给容姬屈膝行礼:“回夫人的话,云若身子不适,请了宫中御医来瞧过,说……”
“说什么?”容姬摇扇子的手停下。
“说云若体质偏寒,恐难……恐难孕育子嗣。”叶夫人声如蚊呐。
容姬突然笑了,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满是冰霜,“叶夫人——”
她语声幽幽:“你自己便是医女出身,你们萤川叶氏的医术,在整个中庭都是首屈一指,怎么,云芷没被找回来的时候,她与我儿订婚,你一个字都不说,现在亲生女儿找回来了,她就突然不能孕育子嗣了?”
叶夫人只能将头压得更低,不敢说话。
“罢了,到底是云若还是云芷,本宫没那么在乎。”容姬将她扶起来,“本宫只关心,将军大人的态度如何?”
确定四周没有旁人后,叶夫人低声道:“将军说了,只要二殿下迎娶云芷,他必将虎符双手奉上,三万禁军听候公子差遣。”
虎符?
荷华双眸锐利一眯,看来这桩婚事虽然换了个人,但本质还是没有变的。自己该如何想办法阻止呢?
听了叶夫人的回答,容姬满意点头,拉住云芷的手,从手腕上褪下一个芙蓉石的镯子为她戴上,“不愧是叶夫人的亲生女儿,遗传了叶夫人的好样貌,本宫看着真是亲切极了,这样吧,改日宫里举办赏菊宴,你可一定要来参加,好让二殿下亲自瞧瞧他未来的夫人是什么样。”
“多谢夫人。”云芷害羞低头,脸上浮起薄薄两抹红云。
等容姬她们离开了,荷华从假山后出来,默默凝视她们的背影。
“小君,眼看二殿下与云家的婚事在即,我们要怎么……”
荷华沉吟片刻,道:“去明华殿一趟,晚上让大公子过来。”
虽然不知道荷华想做什么,但念薇还是点了点头。
夜幕低垂,有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摇光甫一入殿,便能闻到龙涎香那股馥郁醇厚的气息。
就像……她发上的浅香。
于是心情不自觉变好,脚步也下意识加快。
彼时荷华刚刚卸完钗环,正倚着软塌,看一卷兵书。
看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这句话时,她听见地板上传来的脚步声,懒洋洋地掀起半个眼皮。
“你来晚了。”
“母后当真如此想念儿臣?”他眉眼微翘,显然心情极好。
有风拂过,降红的鲛绡纱帘飘飘荡荡,榻上美人也如笼在一团红雾中。声音亦是飘飘渺渺,如同雾里看花。
荷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
“樊离期情况如何?”
“儿臣已经派人保障他的安全。”摇光淡淡回答,旋即又道:“母后很关心他?”
荷华总算放下手里的兵书,“能编造出那样的歌谣,还敢当众告御状,也算是有几分胆色。”
荷华点评了几句,忽然察觉摇光语气里的不对劲,“好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作为扳倒殷苛的关键,本宫难道不应该关心他么?”
红绡纱幕后,青年的剪影俊秀而英挺,仿佛由丹青圣手精心勾勒而成。只是声音却有几分低沉:
“母后所言极是。您嘱咐儿臣的,儿臣自当尽心竭力。只是以如今的情势,樊离期还是呆在诏狱里更为安全。”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儿臣已经安排妥当,今夜便不叨扰母后了,问母后安。”
一席话说完,他已经转身。
他并没有将樊离期与纾夫人相识的事告诉荷华。
荷华也没有挽留,只是凝视着白衣青年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静如止水的心湖上,似有波澜随风而泛。
就在摇光即将走出寝殿时,想起什么,她忽地出声:
“慢着。”
“母后还有事?”
他回眸看她,语声虽然平静,却含着一丝隐秘的希冀。
重重纱帘仿佛荡漾的涟漪般拂开,有人影姗姗而出,若轻云飘落。
她赤足立于外殿里,长发如墨缎,披在白绫绣红梅的中衣后,愈发显得整个人纤细如汝窑美人觚。
“本宫记得,大公子曾说,玄止必不可能迎娶云若小姐。”
他颔首,表示确有此话不假。
实际上,在摇光的计划里,玄止谁都可以迎娶,唯独云若不可能——军权,向来与王权密不可分。更何况云若除了云家以外,她的外祖青溪廖家,同样是世代从军。
实际上,若非廖老将军在数十年前的平临城一战中去世,不然如今宸国的军神,还是廖老将军。
荷华歪了歪头,尖尖下颌衬着一双微扬的丹凤眼,眼瞳清亮如乌水银,声音却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本宫今日得知,云家将云若换成了叶夫人刚刚找回的亲生女儿云芷,确实应了大公子的话,但——”
她定定凝视摇光:“无论是云若还是云芷,只要两人成婚,宸国的军权都会移交到玄止手中,大公子又能如何应对?”
“云芷……”摇光默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名,渐渐蹙眉。
云若不会嫁给玄止,早在摇光意料之中——她和自己手下的卫尉沈冉自幼青梅竹马,摇光之前便示意到了合适的时机,沈冉向云若求亲,以此破坏云家和玄止的联姻。
但他也没想到,会半路杀出个云芷,容姬竟也同意更换联姻的对象。只能说他最近忙着追查连珠弩和刺客的事,实在疏忽了。
沉吟片刻,他道:“母后暂且宽心,无论云家想要嫁谁,儿臣必让这桩婚事,化为泡影。”
说到最后,他眼里掠过冰棱般的冷光。
听着他语气不善,荷华凝眉:“你想做什么?”
摇光淡淡道:“朝中高官无数,总有人缺了续弦,总有人想为自家孩子谋个好的未来。至于到底怎么做,就是儿臣的事了。只要目的达到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荷华凝视着他,仿佛第一次窥见他内心深处的一角。
所谓知子莫若父,当日宸王烨震怒流放摇光,真的仅仅只是因为自己吗?
还是说……宸王烨已经察觉,自己卧榻之侧,不知不觉养出了一头真正的猛虎?
就在荷华沉思的时候,摇光又道:
“所以母后特意叫住儿臣,只是为了云家的事?”
听到他的问题,她扬了扬眉毛,似笑非笑:“不然呢?”
摇光突然跨步上前,俯身看她,将她牢牢箍在臂弯里,“儿臣自然是——”
他蓦地吻住她的双唇,一番唇齿厮磨后,在她耳边低声道:
“想窃香偷玉了。”
夜漏迟迟,一滴,两滴,三滴……
如蔓草,如藤萝,红罗帐里人影交缠,晃动,有破碎的低吟细细传来,勾人至极。
最激烈的时刻,荷华仰起头,看着帐子在头顶如荡漾的涟漪般摇曳,有细密的汗珠顺着她光滑的脊背滑落,却又被他以指尖拂去。
“叫我的名字……”他在她耳边低语,带着不可莫名的诱惑。
她却咬唇不语。
仿佛是为了惩罚,他故意加快动作,直到她再也忍不住,一声“摇光”自丰盈的朱唇里漫溢出来。
她泪水涟涟。
他的喉咙间却发出餍足的叹息。
夜色如墨,悄然倾泻,他们的身体如两条游鱼,在温暖的池水中追逐、嬉戏,时而轻柔如风,时而激烈如浪。
雨点般的吻,在水面激起涟漪,荡漾在彼此的肌肤上。暖香氤氲满殿,就连袅袅升起的轻烟,都化作彼此指间流淌的青丝。
时间不知不觉向前推移,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
直至卯时,殿外梆子声响,摇光才顺着凌空架起的栈道,径自出了凤梧殿的宫门。
但他不知道,内殿的棱花窗后,荷华一直默不作声凝望他远去的身影,直到栈道尽头,再也看不见一角衣袂。
她回过身,看向外殿侍奉的念薇,声音骤然转冷:
“给本宫打水来,然后大公子呆过的地方,东西全部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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