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法之道,最讲轻重缓急。
‘玉枯草’毒性刁钻,是以刚到永康宫的关恕日夜连诊,不敢怠慢。
可肝脾损伤,失其能效,却只能循规蹈矩归本固元,急也急不得。
关恕作为新晋的临时‘主任’,她很满意自己‘科里’的成员,尤其是这个略显年长的周医官。
他不仅功底扎实,勤学好问,而且还颇有悟性,一点即透,这让关恕很是高兴,因为有这样的人在,那她就可以安心地把后面的工作都交给他了。
此刻,关恕正跪在皇后的榻旁,指导着身旁的周医官给皇后施针活络,而身后的医女则都各自拿着卷札纷纷记录。
恢复了元气的关恕,察觉到了身后的窸窣和脚步,她以为又是轮换的医女,便未做理会,可这脚步却是越走越近......
一种无形的压迫自头顶倾泻而下,让关恕立时全身紧缩!
她不敢再像上次那样冒然出手,于是便转身回头,欲看清来人是谁。
....
晃动的旒珠,垂落的金紘,绛衣大带,两袖飞龙!
身旁的周医官同样回身,待看清来人时,忙拽了拽发愣的关恕,跪着向后大礼拜道:“微臣不知陛下驾临,还请陛下恕罪,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关恕心里咯噔一下,也跪着向后移了身子,俯身叩首:“小人参见陛下。”
叶宏未理会叩首的二人,转身坐于榻上,看向沉睡的皇后。
皇后贞如昭,出身于庐阳贞氏,其父乃是前左丞相贞望杰,贞氏与叶宏相差十六岁,她是叶宏所立的第二个皇后。
叶宏看着榻中人,缓缓伸出了手...
他不敢相信,他实在是不敢相信,那原本已经枯黄塌腮的脸,现如今已经恢复了血色和圆润...
虽远不及从前,但很明显的已是转好的迹象...
再看那原本膨出的腹部,此时也已平坦回落。
“昭儿,十年了...朕都快记不得你原本的样子了。”叶宏又突然转身,看了看正伏地跪拜的关恕,一个眼神递给姚顺,起身离去。
“神医公子,别在这跪着啦~,快起身随老奴去正殿,陛下要召见你呢。”姚顺弯着身子对关恕道。
关恕慢吞地挪腾着将身子直起,心道这末了,也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
她已经是披星戴月,以最快的时日诊治了,可是依然没能拖住这皇帝的脚。
见就见吧,皇帝要见的人,想是任谁也拦不住吧。
正殿之上,叶宏正襟危坐,公主叶贞下手落座,姚内官肃立垂拂,各家心腹垂首伴侧,关恕伏于殿央,大礼拜喝:“陛下万岁!”
“嗯...你就是星辰神医?”声音不大,慢条斯理,但每个字都足具威慑。
关恕姿势未动:“回陛下,小人星辰,‘神医’二字实是愧不敢当。”
声音清朗,语速适中,不骄不躁。
叶宏眯了眯眼,心道这小郎中年岁不大,可这气度却实非寻常:“是你解了琬州的时疫?”
关恕:“回陛下,小人只是误打误撞,琬州幸得有朝廷的庇佑、粮药充沛,时疫方才得解。”
叶宏龙眉一抖,好小子、几句话就把功劳归给了朝廷!
关恕的话不假,此次时疫,叶宏可谓是倾尽了全国之力,亲自督办,给琬州送医送药,送兵送粮,若是没有叶宏的物资保障,就算关恕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济于事。
叶宏的心里十分受用这份让功,因为如今能让他亲自督办的国事已经少之又少,而且这次的事情还办得如此顺利,又一次让他在天下人的面前展示了什么叫真龙降世,福泽天子。
现在,连百姓口中的神医也如此说,这让叶宏的内心更加得意...他手掐两指捋了捋颈前的长须:“朕,有功就要赏,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关恕:“陛下,小人不想要任何赏赐,小人只希望能医好皇后,让陛下和公主宽心。”
她哪敢图什么封赏,这皇帝不治她的罪就算万幸了。
可这样的话,听在叶宏的耳里不免有虚伪之嫌,他最忌如此...
这世上所有的谎言,**,甚至是野心,在一个人的眼里,是藏不住的...
“抬起你的头来,看着朕!”抑扬顿挫,天威十足。
关恕闻令,将双手循循收回分放于股骨之上,铮脊立挺,一对儿星眸直视而望...清澈又平静...
这跪地的少年似是有些晃眼,让叶宏不禁抬身靠案,撑手以观...
这样巧夺天工的五官,这样傲骨不凡的气度,这样清可见底又隐带凌厉的眉眼...
一时间让叶宏有些恍惚,疑此少年可是天人也?
...
不卑不亢,气质出挑,这样的一个少年,会只是一个江湖郎中?
他叶宏不信。
外貌身型这些表象都可以蒙混,但人的气度,除了与生俱来,还要有家教,经历,天地精华地不断打磨才可以显现,是最最骗不了人的!
这小子果如张缳所言,不简单。
“嗯..确是个周正之人,朕且问你,你是哪里人士?”
关恕低头抱拳,心想这回算是彻底玩儿完了:“回陛下,小人乃是怀远人士。”
叶宏:“哦?怀远自古多英豪,难怪你的身上带些武将之风。”
“朕再问你,星辰是你的本名还是你游医的名号?你姓甚名谁如实讲来!”
突来的咄人发问让关恕瞬间冷汗侵背...无召入京是死,欺君也是死,到底该...如何说才好?....
“神医公子,陛下问你话呢,快说呀。”姚顺哈着腰提点着关恕。
关恕看了看姚顺..回眼时正对上叶宏那双闪着精光的黑眼...
他的这双眼仿佛比公主的那双更深似海,更能看透这世间所有的谎言。
“回、回陛下的话,小人姓...关,名恕,字星辰..家、家父乃是镇国大将、怀远王。”
关恕向上瞄了一眼阴晴不定的帝王,随后一咬牙俯身叩首:“微臣关恕,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微臣隐瞒身份,欺君罔上,还请陛下降罪!”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无比!就连叶宏也难掩那一脸的讶然之色...
唯有叶贞,微不可查地松了紧握的指尖...而后面如诸人一般带起了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叶宏身体前倾,弓头看着俯首贴地的关恕:“你说你是...关王之子,关恕?是朕亲封的凌骑将军、关恕?”
关恕:“是,还请陛下降罪!”
“你的官牌呢?” 叶宏勾了勾掌: “拿来。”
关恕:“回陛下,在微臣的诊箱里。”
叶宏眼盯着关恕,用手指了指方蓉,方蓉立马会意、带着两个宫人将关恕的诊箱取过。
关恕拧开了诊箱的一个抽匣,从里拿出了一方巴掌大小的砚台,用力一摔,竟从这砚台里摔出了一块纸包的官牌,她拍了拍上面的浮屑,将官牌双手托起。
姚顺忙上前接过,叶宏仔细地将两面翻看后,还是不能相信地问道:“你真的是那个...铁面的阎罗?”
“是。”关恕说着又在左边的怀里摸了两把,而后便掏出了她的那块儿银铁的面具...
阔嘴高颧朝天鼻,腮嵌狼牙鬼符文...通体光寒,遇上阳光的地方竟立时变成了黑色。
关恕将其戴在了脸上,吓地姚顺不禁向后一哆嗦,复又摘下:“微臣冒犯天颜,还请陛下降罪!”
....
叶宏手捋着长须,深凹的双眼在晃动的冕珠后晦暗难明...他忽地又笑起:“朕还道,你是哪家的大好儿郎,不成想竟是关王之子,六郎啊,请起。”
关恕仍伏地:“臣不敢。”
叶宏:“哈,人都道关六郎面丑如豺,哪知却是个俊郎君,啊?哈哈...”
“睿凝啊,这次父皇可要好好赏你了,你不仅寻了神医救母,还把这怀远的少将军也给朕寻到宫里了,啊?哈哈。”
叶贞眸光一闪,心睿如她又怎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探口儿?
叶贞未接叶宏的话茬,反倒是对关恕冷怨地开口:
“关将军好本领,相识月余竟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本宫还是第一次这般被人瞒弄!”面无表情,连一个眼角也没留给关恕。
“公主,微臣..微臣知罪。”
自从那日的误擒事件之后,关恕就再没见过公主,她不知公主的伤到底如何?也不知公主的气到底消了没有,不过看今日这架势,公主好像更生气了。
叶宏:“六郎啊。”
关恕:“臣在。”
叶宏:“朕听闻...你杀了朕的筑城令啊。”
关恕皱了皱眉:“是。”
叶宏:“哦,何由啊?”
关恕暗观叶宏的表情,觉他这面上虽是和悦,可这和悦的背后却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关恕当下攒了攒底气,抱拳回道:“回陛下,镇北筑城令黄尧,高开时帖谋利,私换边塞工筑,依大梁律法,同通敌叛国之罪,当处极刑。”
“臣是陛下亲封的凌骑将军,官正五品,能审...也能杀之。”
叶宏漫不经意地理了理了袖口:“嗯,关少将军所言不错,那...你欺瞒公主在先,无召入京在后,朕,是不是也能审之、杀之?!”
关恕稳着心神,不退不亢:“臣知罪。”
“父皇。”叶贞移步到殿央,跪在关恕身侧:“父皇,是睿凝事先未予关将军言明身份,也是睿凝苦苦央关将军赴京医治母后。”
“若无关将军,睿凝只怕早已命丧琬州,父皇如要罚就罚睿凝罢,此事与关将军无关,还请父皇开恩!”
关恕一看叶贞跪下了,心就没来由得不舒服,公主这般清冷如仙的人儿,怎的能跪着呢?还是为她求情跪?
关恕抬身抱拳,正色于叶宏丝毫不惧,眉眼诚然:“陛下,此事罪在微臣,与公主无关,陛下要杀要剐,臣受之无怨。”
“只不过臣此番,是瞒着臣父私下的琬州、擅入的京城,还望陛下开恩,不要迁责臣父。”
叶宏缓缓走下座台,眼角叠起的纹路意味深长,他将叶贞扶起,在叶贞的小臂上轻握了几下:
“今日有睿凝求情,朕可暂不与你追究,你且全力医治好皇后,明白吗?”
关恕眨了眨眼,又看了看恭顺在叶宏身侧的叶贞:“是,微臣遵旨。”
叶宏一挥袖袍:“你先退下。”
关恕恭拜言谢而退...出得正殿,关恕只觉两腿发软,她后襟的棉袍也已湿了一半。
若说这世上有谁光用说话就能把人给吓死,那非得是这皇帝莫属!
刚才若不是她强稳心神、恐怕连牙都要跟着一起打颤了。
见皇帝可真是太折磨人了,伴君如伴虎,这得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伴得了他啊?
不行,得走,得赶紧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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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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