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活着吗?
光线刺眼,李一禾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球还能滚动,脑子还有意识,只是睁开眼的这一刻,她忽然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大难不死,还是该哀叹倒霉到家——她躺在南安市中心医院的门口,偌大一个医院,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连个把她抬进去的人都没有。
她站起来,身上的衣服还是出车祸时穿的那件连衣裙,血迹斑斑,凌乱不堪。
有个大概二十来岁的年轻护士,手里拿一个档案夹,正好从李一禾身边经过。
她抬手就要拦,手掌却奇异地穿过了对方的胳膊。那个护士仿佛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似的,径直越过了她。
李一禾一下子愣在原地。
是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没人看得见她。
李一禾慢吞吞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医院大厦的玻璃墙体映入眼帘。那里面清晰地显现着经过的每一个人的影子,唯独她的——无论她怎么乱蹦乱跳,那上面都没有她的影子。
后自后觉——她死了吗?
她死了。
人好好活着的时候,是不知道生命的可贵的。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觉得活不下去了,不如死了算了——她生前因为工作和生计天天抱怨:死了算了死了算了,哪里想得到,年纪轻轻竟然真的死了。
李一禾跟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进了医院。似乎是被什么驱使着,她和两个护士一起进了电梯。谁都看不见她,她站在角落里,想起生前见得最后一个人是桑白。
也不知道桑白会不会为她的死而难过。李一禾自打记事起就和桑白在一块玩儿,好像没怎么见她因为谁掉过眼泪,就是有点可惜,没能亲眼看看。
最难过的人应该是她妈吧,不过她病着,不知道会不会被女儿的死刺激到;还有李一舟,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她胡思乱想着,身前的护士们不知什么时候也打开了话匣:
“……六楼那个出车祸的病人,昨天刚送进来的。我听小曼说,特别年轻,才二十来岁,真是可惜……”
二十来岁,该不会是她吧?李一禾不由得凑近了些。
“……是615那位吗?我也听说了……”
正说着,电梯开了,显示四楼。两个护士止住了话头,一起下电梯了。李一禾没动,直到电梯门合上,不多时再次“叮”的一声打开了门,这次显示六楼。外面有人进来,李一禾才下去。
她终于知道她为什么冥冥之中会跟着那两个护士了,这是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好让她再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还能再看一眼她妈和桑白她们。
615很好找。她无需开门就穿进了病房,病房里只有一张病床,耳边是各种仪器仪表细微的响声,除此之外安静的要命。
窗户开着,窗外阳光明媚。光线随着微风推开窗帘,几片小小的、粉白的海棠花瓣被吹了进来。
海棠?
海棠花不是这个季节的啊。
李一禾的视线被吸引过去,这才发现窗外的海棠树竟然在开花,入眼一片花海,漫天飞舞的花瓣像雪一样——她上大学以后就没怎么见过南安遍地海棠盛放的美景了,如今她死了,这西府海棠倒是反季盛开了。
她有些自嘲的笑笑,收回视线看向病床,可还没等她看清,思绪连带整个身体就好像被什么用力地拖拽了一下,眼前一黑——
下一秒,李一禾猛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粗重的呼吸声还回荡在耳边,她甚至有种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的错觉。抬手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却在回过神来,看到眼前所处的环境时,再次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这里不是医院病房,不是她在市区的廉租房,也不是她和妈妈在南安市区住了几年的小家。
十岁那年姥爷送她的藤编书柜,堪称她家老功臣的淡绿碎花窗帘,还有枝条延伸到她窗前,比她年龄还大的老榕树。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的、在父母离婚搬到新家以后就消失殆尽的一切,现在又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
没有车祸,也没有惨淡的人生。一切都很安静,只有初夏傍晚的绿意和凉风。
门外客厅,穿红裙子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手起刀落,伴随着刀刃落在玻璃桌面上的清脆声音,一个西瓜被破成了两半。她扶稳其中半个,小心翼翼地对半切开,再对半切开。
桌边的摇头扇呼呼的吹着,但还是有些闷。
等到把那半个西瓜都切成等分的几块后,她有些不耐烦地抬头,对着走廊尽头的方向喊:“小禾——,小舟——,出来吃西瓜,快点……”
絮叨的话还没说完,葛夏就看见女儿光着脚从房间里跑出来。一看就是做噩梦了,脸上眼泪还没干,薄汗把发际的碎发都打湿了,“噔噔蹬蹬”跑到她面前。
“……妈?”李一禾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
葛夏脸上那些岁月沉淀后细密的纹路统统消失了,没有烫中年女人标配的泡面卷。这年她还喜欢酒红色,长直发用一个略微有些土气的暗棕色豹纹抓发夹全部拢起来。最不显老的鹅蛋脸杏仁眼,明明已经三十岁了,去学校还会被李一禾的同学误以为是她姐姐。
葛夏看都懒得看她,自顾自吃西瓜,“干什么,中邪了?”
李一禾吞了吞口水,往前迈半步,“妈……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她说着,捏了捏自己的脸,吃痛一声,又伸手想碰葛夏,被她一把打开——
轻轻的“啪”的一下,葛夏又咬了口瓜瓤,斜眼看向女儿:“发什么神经呢?我不管你耍什么招数,吃完西瓜去冲澡,然后写作业。你要再像昨天那样跟我闹,你看我不收拾你的。”
李一禾还有点懵,处在对眼前境况不敢置信的状态,可刚才的痛感那么真实,根本不像做梦。
她环视周围——
是从她出生起就在住的老房子,南安市建业镇十二槐巷29号,33号就是桑白家。
墙上还有她小时候用粉笔画的涂鸦,所有的家具都是这个年代最流行的样式;单开门的冰箱,一拧开关轴承就嗡嗡响的三叶吊扇;这年,液晶彩电刚普及不久,她吵着要家里买,还为此和她妈葛夏闹过两三次。
她死了,但没完全死——她回到了她十二岁那年。
仿佛为了再一次印证李一禾的猜想,阳台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伴随着花盆落地的清脆碎裂声,李一禾看到阳台那两只小东西——上辈子她最心爱的宠物,一白一橘两只田园猫,不见面就急,见了面就掐。
“要死啊——”葛夏骂骂咧咧地站起来,“……这小崽种,迟早把你们都送人……”
李一禾目光涣散,她慢慢转过头,看到墙上本应属于十一年前的、撕了大半的挂历。
6月11日,初夏。
宜祈福,忌出行。
…………
这个澡李一禾足足冲了半个小时还多,直到十个手指头都被水泡出褶皱了,她才终于接受自己死后又重生这一事实。像三魂丢了一魂似的,出卫生间的时候还差点被门边放的拖把绊倒,李一禾“哎呦”一声,一抬头看到她弟弟李一舟。
男孩穿着洗得很干净的白T和短裤,五官端正,皮肤白净,常年没什么变化的清爽短发,眼神带一股子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静。
李一舟就那么在门外站着,看见姐姐出丑,他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瞟了一眼,然后移开。
“妈让你去写作业。”也不叫姐,就平静地说这么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
李一禾和李一舟这姐弟俩,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没什么深仇大恨,但不亲近,也很少像别人家的兄弟姐妹那样嘻嘻哈哈地打闹。
“我讨厌李一舟。”这句话曾无数次出现在李一禾的日记里。虽然她也不记得她为什么讨厌弟弟了。
不过那都是以前的李一禾会有的想法了,现在她也不是十几岁小丫头,没必要跟个小孩子计较。想了想,对着弟弟的背影,李一禾仰着脖子喊了一声:“哎,李一舟……”
李一舟身形一滞,再回过头来看李一禾时,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惊诧。
李一禾平时是从来不会这么叫他的,她讨厌他,所以都是叫“那谁”。
李一禾却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李一舟的异样似的,喊了这一声后径直朝他走过去:“我冲完了,你去洗吧,我刚才把水调的挺热的,你调合适了再用,别烫着。”
说着,还一脸善意地笑了笑。
对于李一禾主动抛出的橄榄枝,李一舟却没有像她预料之中的那样作出回应。他脸色毫无变化,像把她当空气一样,一声不吭,扭头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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