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里有哭腔,邓弋逢停住了,看着她。
他在她说不想见他以后,就极力避免和她对视,眼睛里的秘密太多,总有一个瞬间会偷偷跑出一丝情绪。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她哭着,避开他灼人的眼睛。
因为那里,太干净太认真了。
邓弋逢一怔:“好,我不看。”
他偏过头:“别哭了。”
她却哭得更厉害了,邓弋逢有些手足无措:“别哭了,再哭妆都花了。”
梁领言却一把将他拉近,脸埋在他肩上:“就哭,就哭,反正我也不喜欢化妆,我要把它擦掉……”
说着,居然在他的衣服上蹭起来了。
小时候,邓弋逢最怕被人挠,梁领言有时候捉弄他,就故意在他睡着的时候挠他痒痒。
这一瞬间,她忽然记起来很多个从前。
她停下来,邓弋逢以为怎么了,下意识道:“我不痒。”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
梁领言笑了,却也哭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她偶然记起的瞬间,却是支撑他走下去的点点滴滴。
身后忽然有人冲这边喊:“就是她!她在那儿!”
邓弋逢想将她拉到身后,但领言已经迅速擦了泪,深吸一口气恢复冷静,自己走到人前去。
这里是法租界,有人出去报了警,街上的洋巡警进来才将两人制止。
吴家的跟班跟一个红脸巡警解释:“我们先生原本是在和这位小姐谈话的。”
梁领言站了出去,平道:“是我,我是中西女中八年级的梁领言,我今天是以班级文艺代表的身份,来和吴先生商量圣诞合唱公演的事情的。”
吴璋荣就读于上海南洋中学,因为身体问题休过两年学,因此和梁领言是平级。
最近两个全上海有名的贵族男女学校,决定合办一次圣诞公演,为仁济慈善会公益募捐。
梁领言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文件:“这是盖着学校印章的文件。”
“至于他,”梁领言看向田世符,“你以为我又在‘私会外男’吗?”
田世符张口要骂,被巡警抬手警告。
吴璋荣气不过:“呸,好一个脏东西,满脑子龌龊思想!”
很显然,这一带都是吴家的势力范围,巡警也向着吴家。
“各位,我叫梁领言,和万田实业的公子田世符结有婚约。我目前就读于中西女中,两年以后就能顺利入读北京大学外语系。我相信诸位都明白,在当今国局动荡之际,一名翻译人士远比一位家庭主妇于国更有益,因此我打算先读书深造,再谈亲事。但田世符三番五次逼我成婚。上次为了强迫我退学,他在我上学路上拦下我,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拖下车,肆无忌惮地殴打我。”
她拨开自己的额发,露出头皮,丝毫不惧各色的目光:
“而今天,吴璋荣和我谈着公事,却因为被误会我们之间有私情而遭受横祸。我想问一句大家,如今是什么年代了?为什么他田世符能如此污蔑我,如此污蔑吴先生?”
“今日他对吴先生大打出手,自会有法律惩戒,可是我呢?我就要按着长辈的约定嫁给他吗?还未结婚,不顺他的意我就要挨打,难道下一步我就该被浸猪笼吗?所以我今日当着在座诸位的面,严格地声明我要和他退婚。”
庄屏义愤填膺:“对!和他退婚!他不配!”
“对!他不配!和他退婚!”
人群里有人附和。
吴璋荣还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他听了领言的话,也生出三分英雄救美的豪气:
“居然这样无法无天!我一定要告得你田家倾家荡产!”
田世符脸色刷得就白了,他也知道吴家的权势,此刻连一个字都不敢顶撞:
“退!今日回去就退!”
吴家的跟班仗着主人家的势,也敢啐田世符一口:“你还想回去!我们吴家要叫你把牢底坐穿!我们少爷从小被我们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别人是一根手指也不敢碰的,今日居然在你这里受了天大的欺负,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田世符开始哆嗦,他飞快地思索一下,权衡过后还是决定告饶。不顾周围都是聚众看热闹的人,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哐哐磕头: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这么冲动!吴少爷!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商量……”
一抬头,哪还能看见吴璋荣。他早已被赶过来的吴家人千拥百护地抬出去送医了。
随后田家的管家也赶了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将人带走了。
一个下午过去,各大报纸报纸纷纷把这件事登出来了,标题无非都是《…大学校董之女被未婚夫当街殴打》《万田实业公子或面临十年牢刑……》
邹广出去采买,把凡是报道此事的报纸都买了一份搬回家。
他啪得一声将报纸撂下:“姑奶奶,你看看报纸上都写了些什么!您真不回去?明园没装电话,可别耽误了你的事呀。”
梁领言心情愉悦:“没安电话才好呢,让八卦记者都围堵梁志仁去吧,估计他现在的电话都要叫人打爆了。”
她则喝着茶,悠闲地翻着报纸,看见哪家报纸上的照片把邓弋逢拍得很帅,她还要特地用剪刀把那张照片剪下来。
邹广:“行吧,阿聊,有你的加急包裹。”
“是学校的?”阿聊问,她想不出还会有谁给她发包裹。
“好像不是,你看看。”
阿聊放下手头的活儿,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薄片,贝壳儿形的,好像是石头,也有可能是玉,对着光还亮晶晶的,很好看。
包裹里还附着一张纸:
“阿聊:
来信已收悉。
前些日子我登寻矿地时偶然拾得一块金蓝线云母,当时觉得好看,因此随手装进包里,后来我因为路程原因要精简行李,却不知道该拿这块儿石头如何是好。
恰好偶然记起云母入药似乎有明目之用,因此联想到灯下读书的你。如此无章法的联想,想来也是因为这石头和你有缘,因此不如就送给你吧?这块云母色泽十分好看,虽然不值几个钱,但依旧很难得,我打磨了一下形状,原本还想钻个小孔穿上线做成书签,但因为云母本身容易掉屑,并不合适,于是作罢。
但最近北方局势并不太平,往出寄的包裹丢的不少,也不知道它能否安然无恙地到你手里,如果顺利收到,希望你能喜欢。
另:祝你入学一切顺利。”
张默冲寄过来的,他读了那封“读书笔记”,但没说收没收到照片。
阿聊发现他好像总爱写这种不洋不文的东西,算不上是一封正式的信,好像都是兴之所至随手写的,因此并不讲究格式笔力。
梁领言凑过来看她手里的那片云母,小声赞叹:“真好看。”
阿聊在阳光下轻轻翻转角度,观看它流变的色泽。
她喜欢收集一些小物什,觉得每次重新再看这些东西的时候,有关于它们的特定的人、事,甚至那一天的天气,气味,还有心情,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好像再次感受一般。
这片云母的形状打磨得很精细,为了防止割手,边缘还作了钝化处理。阿聊看着它,觉得自己接触到的“两个”张默冲正在重合:一个内敛沉闷,即使在所有的人恶意面前也不屑为自己辩言;另一个意气风发,用生命热爱工作,好像只有一双草鞋也能丈量天下。
她把云母捧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调换了好几个位置,终于放到了满意的地方,只要她伏案写作,一抬头就能看到。
放好从屋子里出来,阿聊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蹦蹦跳跳的,邹广笑说:“张先生心真细,送的都是阿聊喜欢的。”
梁领言听见这话,想了一下,问阿聊:“许净秋给你写信了吗?”
阿聊摇摇头:“没收到。”
梁领言在心里替许净秋着急,他平日里山大王似的,在阿聊跟前却没胆成这样。
但是门一响,她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飞快地站起来整理衣裳,小声问阿聊:“我好看吧?”
阿聊真心实意地点头:“特别好看。”
邓弋逢大学下课,来接梁领言去邓家吃饭。
他在门口远远跟阿聊打了个照面,视线就一直停留在梁领言身上,等她出去。
梁领言难得娇羞,挽了一下头发:“我先走啦。”
说完她小跑出去。
杜兰在灶房里喊:“阿广!叫你师公和阿聊吃饭了!”
“哎!来了。”邹广不知道在库房里面捣腾什么,叮叮当当的。
阿聊起身摆桌子,听见邹广哐哐地跑过来,卢燕济又开始数落他心思都在别的地方,阿聊神色如常地替他撒谎:“板凳腿松了,他替我修呢。”
杜兰笑而不语,提前替大家盛汤,给阿聊特地盛了一碗避开香菜和油花的鱼汤放凉:“我那天听大夫说,吃太烫太冷的东西都对嗓子不好,以后咱们喝之前先放一会儿。”
最后邹广趁卢燕济不注意,跟阿聊使了个眼色,阿聊于是一边喝鱼汤,一边把手伸到桌子底下去。
邹广在她手心悄悄放了一颗西梅干。
阿聊梅干在手,鱼汤下肚,觉得日子好像越来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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