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太急了,好些东西没拿给你。”
施辽轻轻摇头。
“帮我打个灯。”
施辽跑进屋拿出台灯,打开对准显微镜。
张默冲对着显微镜观察一会儿,拿起一只橡皮手套,往手上戴,却半天套不进去,见施辽一直盯着他的手看,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手上茧太多了。”
施辽看见了,他的手型其实很好看,修长干练,但五指上皆密布大大小小的裂口与伤痕,虽不见血污,但依旧让人触目惊心。
这是一双户外工作者的手。
张默冲很快就找到问题,凑得很近,边修还不忘跟施辽解释:
“齿杆套上的一个止动螺钉没有把齿杆套固定在燕尾导轨上,把齿轮移到齿杆套缺口中间,用小螺丝刀将尾导轨端面上的二个止动螺钉旋紧就行。”
施辽也微微弯下腰看里面的构造,试图学一下他怎么操作的,下次要是坏了就可以自己修了。
没想到他三两下就修完了,起身的一瞬和她四目相接,眼底的零星亮点都清晰可见。
鼻腔突然充斥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张默冲扫了一眼,才发现她今天胸口还别着一朵白花。
他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抱歉,是不是说得有点儿听不懂?”
施辽却笑了,摇摇头。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吧?
她的信,笔调总是很轻松很温暖,他读着读着,总忍不住用文字拼凑出她的模样形象。而今日她低头嫣然一笑,他零零散散的想象忽而全部聚合,汇聚成一个面前一个穿着白裙的她。
邹广在一旁看他这么块修完,感叹:“天老爷!”
张默冲开始摘手套,蹲在地上把工具装进箱子里,“其实不难,大家没见过才不会修。”
“对对,张先生的工作要用很多仪器,见的比我们多多了。”
邹广做什么都急,好像总有一股火燎着屁股似的,他催道:“不早了,我送你去车站吧?”
张默冲便将视线收回,提起工具箱递给邹广,“待会儿帮我还一下。”
他回屋跟卢燕济说了一声出来,邹广和杜兰在给他装吃的,院子里一时只剩他们两个人。
“学习都还好吗?”
施辽沉默片刻,却问:“从南京到上海,要坐多久车?”
她的眼睛看着他,好像有一层水雾。
张默冲看出来不对劲,愣了一下,声音都不自觉放缓了:
“怎么了?”
“张先生,该走了!”邹广提着东西出来喊。
卢燕济也从屋内出来,一群人站在门口目送张默冲和邹广走远。
眼见两个人的身影要消失在转角,杜兰也推施辽进去吃饭:“赶紧吃了,中午还能睡一会儿呢。”
张默冲在即将拐弯之际,还想冲门口的人打个招呼,却被邹广的话打断,他只好停下来听他说话,却忍不住抬头再朝后看一眼。
施辽顺着杜兰的意思回头,却在即将踏进门槛时心有所感似地回头。
他刚好也在看她。
施辽用口型无声道:我会写信。
她看见他唇角勾起,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笑貌,他却已经消失在墙角了。
施辽忽然感到一瞬间的心悸。
杜兰又催她:“傻站着做什么,快进去呀。”
当天夜里邹广来接施辽放学的时候,话里行间总能提起张默冲。
他对他行走天下的工作很是羡慕,也莫名地钦佩他这个人。
“张先生这样才好!先国后己,要是我我也不急着成亲,拖家带口的,不潇洒!”
施辽有意无意问:“他今年贵庚啊?”
“我记得卢公说他是属猪的,今年满23了吧。别看他上回担了那么大的家事,其实算起年龄,大不了你我几岁。”
施辽点点头,邹广忽然想起什么:“他怎么知道你电子镜坏了?”
施辽心里莫名咯噔一声,但脸上坦然自若:“他不是给我寄了很多书嘛,我写信感谢他来着,顺嘴说了一句。”
“哦哦。”邹广点头,慢慢又回味过来:“不对!”
他忽然提高音量,吓了施辽一跳。
他偏着头想了一阵,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她,忽然叫道:“好啊!”
施辽骂:“一惊一乍的,怎么了啊?”
“好啊你个张默冲!”
莫不是借送礼肖想他妹妹吧?
施辽忽然有些心虚。邹广乜了她一眼,置气般道:“还张默冲,我看叫张吵缩差不多!张吵缩!”
她无奈笑了:“之前不是还一口一个张先生嘛?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邹广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心想这小子什么心思,我的傻妹妹还不知道!
但这毕竟是八字没一撇的事,他还是忍了:“没什么。”
施辽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神经!”
*
开春以后日子过得飞快,初夏的第一场雨很快落下。
万和校园里有一条贯穿东西的主干道,路边栽满了高大葱郁的樟树,微风拂过,樟树花儿如米粒一般簌簌落下,星星点点地铺了一地,怎么也打扫不尽。
今天是周三,施辽抱着书经过这条街道,照例出校门去红一院做半天的社会服务。
她去社服部值班报道后特地去见了一趟冯景,冯景照例忙得团团转,但依旧贴心地吩咐同事们对这群来实习的学生多加关照。
同学们选的服务部门或多或少与日后自己的分流方向有关,施辽没有想好日后具体选什么方向,但凭着一股懵懵懂懂的感觉选了妇产部。
直到她来到妇产部,见识了太多或喜或悲的产事,她才渐渐明白那种感觉来自何处:
作为家里的长女,她亲眼目睹过母亲在家里艰难分娩、血流如注的场景,也在无数个夜里像产妇一样抱着哭号不止弟弟妹妹枯坐干熬。
所以她不禁想,妇产之科,除了关注妇产之时,是不是也要关注妇产之后呢?
施辽到妇产部的时候,红一院的值班社工姚玉竹正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她眼底密布血丝,脸上因为休息不足而一片蜡黄。
她看见施辽笑笑:“施同学来了啊。”
施辽朝她办公室看了一眼,接过她的水杯:“我帮你接,你稍微缓缓。”
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哭声,姚玉竹累得三天没睡囫囵觉,从善如流地坐下,疲惫地揉揉眉心:“魏姐正处理呢。”
施辽接满水,并把姚玉竹常吃的胃药放到她手边,这才拿起姚玉竹写的个例报告看了起来。
魏容飞正在安抚一名叫王育的女人。王育前几天和丈夫完婚,初夜行房没有“落红”,王育的新婚丈夫大发雷霆,当夜即在婚房里敞开嗓子嚷骂:
“哎呀呀,苍蝇不叮无缝蛋,我跟苍蝇一样,娶了个开缝货回来!”
当夜所有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了这件事,王育羞愧欲死。她婚前连和男人说话也不常有,对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完全不知道自己不“落红”是怎么回事。
她提出要去医院检查以自证,但她丈夫嫌丢人不肯,所以王育一路找到了社服部,希望这里能帮到自己。
记录上写得清清楚楚,王育回忆起“开缝货”这个词时,哭得昏厥了过去。
施辽呆呆地盯着这个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么恶毒,多么过分的一个词语。
姚玉竹看她看得有些出神,一把把记录簿抢了过来,“这个事情我和魏姐自会处理,你去整理一下——”
“她为什么要自证啊?”
姚玉竹也有些心痛:“不证明怎么办?唾沫星能把她淹死!”
施辽愣在原地:“可是错又不在她——”
她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有人嚷起来,儿童部的刘医生跑进喊人:“哎呀姚工,出事了!门口有个男人死活要见魏医生,怎么拦也拦不住!”
姚玉竹瞬间强撑起精神出门,施辽赶紧跟上去。
门口保安死死拦着一个带着瓜皮帽的男人,男人用不知道哪里的牛劲挣扎着,嘴里不断唾骂:
“魏容飞你个天杀的,你不得好死,你害死我儿子,你不得好死!我那未出世的儿子啊!爹来替你伸冤了啊!”
姚玉竹冲过去喝一声:“孙雄,你胡喊什么呢!”
她认出来这个男人是十来天前一个来这里求助堕胎的女人的丈夫,顿时明白过来,她走过去,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说:
“我是姚玉竹,是妇产部的社工。我明白告诉你,咱们国家法律并不会允许轻易堕胎,你妻子是已经生了四个孩子,身体条件和经济条件都熬不住再怀孕了。她这个情况去医院申请,拿到了合法的堕胎许可,我们这才替她做的手术,你在这里颠倒黑白地叫唤什么呢!”
孙雄愣了一下,狂笑起来:“要不是你们指使她,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女人怎么会想起来去医院开证明!都是你们蛊惑她!你们都是帮凶!”
姚玉竹气得心脏隐隐作痛:“什么叫我们指使她?你妻子身体什么情况你不知道?知道你还逼她给你生儿子?你妻子早就开始避孕,你知道吃那种药对人伤害有多大吗?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痛苦不堪!是她自己主动找我们求助的!你又知道什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本来都是一边倒地同情孙雄,这会儿听了姚玉竹的说明也开始唾弃他。孙雄恼羞成怒,干脆直接从腰包里掏出一把短刀。
施辽趁着姚玉竹跟他理论的功夫,就去里间提了个烧得滚烫的开水壶出来。
果然,她看见他手在腰间搜寻,心里忽生一阵不祥预感,下意识地想冲过去避开保安泼他。
但她还靠近,就看见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孙雄扑倒,发出一声巨大□□撞击地面的声音。施辽闻声看过去,发现孙雄被人扑倒,手里的刀也被打出去半米远。
“原来他还拿着刀!”人群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不住地朝后撤。
几个保安同时冲上去把他按住,施辽赶紧把水壶拿远一些以免伤人,去问姚玉竹的情况,没想到这时有人轻轻唤她,声音仿若来自梦中:
“施辽。”
施辽猛地回头。
人群往来,张默冲隔着鼎沸人声,看着她。
直到他走到她跟前,施辽才回过神来:“你、回来了?”
张默冲垂首看她的手:“烫到了吗?”
注:修显微镜的那段摘自百度百科生活小妙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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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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