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笑貌嫣然地女子从他身后走出来,轻车熟路地拍了一下张默冲的肩膀,俏皮道:
“默冲!”
张默冲顿了一下,才道:“庭懿。”
“庭懿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毕业了,九月就去国立东南大学任教,你师母现在都到南京等着呢,她还没个正形儿地留在上海疯玩,赶都赶不走。”
包盛铭在一边介绍,包庭懿听着,时不时拖着长音撒个娇:“哪有——”,包盛铭虽然是嫌弃的态度,但言语间仍能看出其女成凤的骄傲,父女之间气氛温馨和睦,惹得旁人侧目,感慨包盛铭养了多么标志的一个好女儿。
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施辽眨了眨酸涩的眼,低下头,第一次想起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父亲形象,他好像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温柔的话,好像他从不曾抱过她。
她一愣,很快摇摇头,想冲散这些记忆,冲散胸腔里无端升起的烦闷。
她晃神间,并不知道张默冲在有意无意间看过来的眼神越来越急切。
而等她缓过来看他,他依旧带着淡笑,言语自如,包盛铭笑得一脸舒坦。施辽看了一眼表,请的半个小时假也快到了,于是就把木“髌骨”重新包起来,在他看过来的瞬间指指怀表,比口型道:
我要回去上课啦,拜拜。
她转身把给他的东西放到柜台上,请看店的待会儿拿给他,然后就听见身后张默冲的声音:
“施辽。”
他朝包盛铭解释了一句什么,然后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包庭懿,起身朝门口走去。
他一把抓起布包,“走吧。”
施辽看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身后的包氏父女,包庭懿显然有些失落。
出了门,走在大街上,施辽想说他其实没必要出来,因为她确实要赶回去上课了。但张默冲忽然倾身,影子轻晃了一下,和她挨的很近:
“你方才想说什么?”
施辽想了一瞬,忽然觉得这会儿那话说不出口了。
“其实没什么。”
张默冲的眼神不自觉地黯了一下,“嗯”了一身。
一时又都没了话,于是她想了一下,还是说:
“其实我刚才想说,我写信教丁青简单时候,可以稍微耍点赖,不把全部的都教给他。”
张默冲没明白,“为什么。”
施辽抓紧书包背带,小声说:“这样你就可以多赢他了呀。”
这时忽然一阵风起,路边一排悬铃木上哗啦掉下两个小果子,张默冲低头,轻轻把果子朝路两侧踢开,然后才看她,眼里噙着很明显的笑。
“好啊。”
施辽也笑了:“我说笑的。”
“不过我说真的,丁青简其实是学古生物的的,在我们一行里也主要负责古生物的发掘与保护。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可以写信给他。”
“嗯。”
“而且,丁青简从十五岁起就喜欢包庭懿。”
他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看似在闲谈,其实也是在解释跟包庭懿的关系。施辽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不免看了他一眼,但不知道回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那她知道吗?”
张默冲凝着远处,摇头:“我不清楚。”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万和门口,张默冲看了一眼腕表,对她道:
“进去吧。”
“嗯。”
明明不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时候见,可她当着他的面,就是问不出来那句“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她朝进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他还站在原地。
校园里已经寂静无声,她忽然停下来,遥遥对他喊:
“张默冲,下次见。”
*
这个“下次见”一说,兑现就却似乎遥遥无期。
这个学期都快要结束,张默冲再也没有出现,也再也没有写信过来。
施辽那天回家才知道张默冲那天是中午到的明园,吃了个饭就出门了,社服部有人打架闹事那会儿他出现,其实是早就等在外面了。
可是他也没说为什么要来找她,就连给她的东西也是托邹广转交的。
他一走,梅雨季忽而来临,细雨不断,空气中一片潮湿郁热,加上是期末季,万和整个校园的空气都有些沉闷。
不过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轰动学界的大事,一下就提起了学生们的兴趣:上海达志实业的老董朱达志在参加完一所教会学校的新楼落成仪式后被人暗害了!
这个朱达志早些年是东北某山里的土匪,东北沦陷后,他靠着贱价向日本人出卖矿山发了家,靠着日本人的庇护,他从土匪摇身一变发了家,开了大大小小几十家企业,继续替日本人敛财。
全国各地但凡是有良心的中国人,知道他都要骂上两句。朱达志这几年也渐渐觉出自己的名声不好,于是开始高调捐款,做慈善,企图挽回民心。
上月他替一所新建成的教会捐了十栋楼,准备在落成仪式上高调发言,没想到还没进到会场就让人给一刀封喉了。
关于这件事的详情各大报纸报道不一,有说凶手没有直接要他的命,而是将他锁在车里让他血干而死;也有说是他进场前去单间方便时被人对着脖子一刀......无论说法如何,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汉奸的死了,大家都感到扬眉吐气。
当天到场的人员过杂,到现在警方也没确定凶手,前些天报纸一边倒地推测凶手是上海抗日学生联盟的几个领头学生,这几天又转变风向,说这事是朱达志的对家找人干的......
施辽这几天除了复习功课准备考试,就是在下课休息的时候听见班里议论这件事。
班长黄素旋的父亲受到这件事的影响最近被停了职,听见这件事就烦,她“啪”的一声把书按在李浩都的桌子上,不耐道:
“别说这个了,商量一下考完的社工日活动吧。”
李浩都说得正起劲,没注意她那些小情绪,“哦行,施辽,你也过来一下吧。”
把几个都选了在红一院社服部实践的同学叫齐,黄素旋又强调了一遍这个活动的主旨:
“咱们举办社工日活动旨在发扬社会工作帮扶社会的精神,也在于向大众宣传这一职业。除了和往年一样的几个固定摊位外,我们还要提出一个核心活动。就比如说去年社服部以‘老年社会学’为主题,去了一家疗养院陪伴老人,前年是去了乡下做家庭条件的实地调研......”
李浩都看不惯黄素旋这种永远要领导别人的态度,她举手打断她的讲话:“班长大人,这些我们都清楚的。我看干脆让大家一人提一个方案,两天后一起交给你,你辛苦一趟替我们再和社服部的人讨论,你看这样行不行?”
她说得有理有据,黄素旋耸了一下肩,表示自己没意见。
其他几个同学也纷纷表示可以。
又讨论了几句,大家惦记着过几天的期末考试,都回了座位自习。
晚修下课后,施辽从教室窗户往外看,门房路灯下没有邹广的身影,林巍见来接她的人还没来,就主动挽上她的胳膊和她一起回宿舍。
施辽就拿了课本,坐在宿舍门口的椅子上背书,如果邹广来了,他会用电灯朝里晃一下示意。
快二十分钟过去,依旧不见他,施辽心里有些奇怪,自从邹广开始接她放学,只有一回下暴雨迟到过,其他时间一定会准时到,今天无风无雨,这是怎么了。
正想着,大门处忽然跑进来一个火急火燎的身影,看见施辽便招招手。
“哎呦你不知道,那个大汉奸死之前去了一趟‘大世界’,他的日本儿子为了捉凶,在‘大世界’闹翻天了,逮住谁都盘问,有嫌疑的还要被带去拷打......”
“那你没事吧?”施辽忙问。
“我没事,那个狗日的死的那天我刚好去了太仓送货,出行记录都写的明明白白的,他们拿我没招,扣了半天就放了。”
“下回这种情况就别来了,我住宿舍就行。”施辽劝。
没想到邹广鼻子一哼:“一个汉奸死了就死了,哪能让他耽误我的事!”
“我跟你讲,最近都别出门,满大街都是白丧幡,别提多晦气!狗日的葬礼办得这么大动干戈,我的阮玲玉死了怎么没见几个人真心悼念!”
大明星阮玲玉三月自杀过世的时候,邹广是真心难过,消沉了好几天,饭量都变少了,施辽以为他是喜欢她的美貌和演技,没想到他却摇头说不是,他哪有闲钱去看她演的电影,他是惋惜,好好的一个女人就那么叫人给逼死了。
实际上还是担心从阮玲玉身上,想到了白双。
施辽见他可能又要提起伤心事,赶紧换了个话题,打趣道:“你们公司由着日本人审问你们,事后就没有一些补偿啊?”
邹广想起这个露齿一笑:“必须有,给我们一人发了两张票,请了宝灵班来‘大世界’唱两出越剧,你来不来?”
“不去,你问卢公,或者阿屏姐。”
“白双自己有票。”
施辽瞥他一眼:“哦——白双?怎么不喊姐?”
邹广脸上一热,赶紧转移话题,眼睛瞅着她:“你不爱看戏!怪人!”
这一点施辽自己也奇怪,明园里除了她每个人都是大戏迷。邹广和庄屏的瘾有多大,施辽至今记忆深刻:
有一回邹广跟庄屏一起去聚福路看《恒娘》,戏演到一半开始下雨,施辽自告奋勇去给他们送伞。那会儿的戏台子是临时搭在荒地上的,一下雨地上全是泥浆,深可淹人脚脖子,施辽拿着伞却进不去,隔着场子喊邹广,他明明看见施辽来送伞,但是舍不得离场去取,庄屏也不去,两个人就那么傻愣愣地淋着雨,站在泥水地里看完了一整场戏。
就连安安静静喜欢看书的庄敛,听起戏来也能如痴如醉,废寝忘食。
邹广嘴里咿咿呀呀开始唱《梁祝》,“你我在人间不能成婚配,身化彩蝶花丛翩翩双飞,天长地久不分开......”
“我不爱听戏,可我也能唱一两句呀。”施辽用戏谑的眼神看他。
邹广明显不信:“唱两句我听听?”
“要我唱,行,除非你下回把白双姐带来,我就给你们唱一曲《沉香扇》:
‘小姐,人家既是为你终身而来,你就答应他吧。这媒人由我翠香权当。’”
“阿聊!”邹广反应过来施辽以丫鬟“翠香”自比,羞得耳朵都红透了,“满口胡话,该打!”
已快到明园,施辽小步跑进门,回头冲他顽劣地笑笑:
“那你来呀,可惜到家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