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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

“那么你准备怎么跟家里说?”

他垂下头,捏紧拳头:“无妨的,我马上就走,回天津,然后去北平。”

施辽低下头看着脚尖,点点头,在想他这样一个愣头青似的人没了家里的经济支持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却看出她的想法,圆镜片儿下面的眼睛笑笑:“不用担心,要是书读不成,我就去参军。”

“好。”

施辽停了一下,又真诚地补一句:“祝你成功。”

他也很有义气似的回:“多谢。”

走了一会儿,施辽忽然被他提高音量的声音吓了一跳:“要是他们敢抓一只公鸡来、来逼你拜堂,我、我就回来告他们!”

施辽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怎么会,我又不愿意。”

“哦哦,对。”柳维兴的脸又烧起来了,他怎么就自作主张地以为人家女孩子一定会任凭别人摆布呢,太放肆了,“对、对不住。”

那天施辽跟他走到一段路就分了手,他说不愿意跟她多待,怕惹人误会,早早就走了,走之前说他会处理好这件事,让施辽不必再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施辽总能记起来柳维兴临走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灰长袍,因为戴着眼镜的缘故,隔着几米距离看她的时候总要微微仰着脸,最后,他笨拙但真诚地朝她挥手再见,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后来战争爆发,她加入红十字会在战场上抗尸体,偶然听闻死者名单上有柳维兴的名字,她追过去问,却听见他的战友遗憾摇头,向她摊开手中一副残缺的黑眼镜:

“人都炸飞咯,根本找不见,不知怎么这副眼镜却给找着了......”

她听见别人都可惜,可惜柳二念了博士,本应该在大学教书,却早早死了,还可惜他这一死,柳家算是绝了后了......

*

庄屏给施辽送吃的没送几回,落在她学校里的碗筷倒有不少,施辽趁着晚饭时间,回了一趟家,顺便去庄屏家送东西。

庄屏刚刚从学校回家,把包撂下就开始做饭,但还是被她爹一个劲儿骂,施辽进去的时候,庄屏拉风箱拉得满头大汗,庄五坐在床沿上,嘴里不停咒骂:“怎么不饿死你老子呢,不孝的东西,死在家里算了,不嫌丢人……”

也算快入冬,天气又潮又冷,庄屏只穿了一件薄袄子,两只袖子抹得老高,露出两节冻得通红的手臂。

她一个人的时候,眉目间总是有一种很淡然的冷意。

施辽悄悄过去,故意逗她,掐一把她的脸:“干嘛呢!”

庄屏一看见她,就从那种疏离的态度里脱离出来,又是嘻嘻哈哈的样子:“阿聊!”

“快别听别听,”她站起来要捂施辽耳朵,“我爹的话嘛,不用放在心上。”

施辽看一眼庄五,他骂着骂着,居然歪着身子快睡着了,她有些疑惑,庄屏也看了一眼她爹,淡道:

“估计是越来越糊涂,缓不好了。”

她低头掩过情绪,半晌才道:“这样也好,不然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恨他。”

施辽将她的肩揽到自己怀里,摸摸她的头。

她轻车熟路地要去系围裙,替庄屏切肉,庄屏一把拦住她:“就两个菜,你歇着。”

她夺下围裙藏了,努努下巴,不容置疑:“坐着去。”

施辽无事可做,在院子里瞎转,看见她家的小院子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便问:“哪个是温老师的花?”

庄屏在灶房里切菜呢,听见温斯里的名字,刀在砧板上咚咚咚砸得飞快:

“最里头,墙根底下那个大的。”

墙根没太阳,又阴又潮,那盆花却长得很好。说来也玄乎,庄屏从李大爷那儿把花搬回来的时候,那花儿叶子枯黄,看着已经没救了,没想到搬回来两天,她丢在墙角,忘了,一个多月后准备去收尸,没想到那花儿不仅活了,还新长了又大又绿的几片叶子,生机勃勃的。

万和刚一开学,她就李大爷把花还给温斯里,没想到李大爷却道:

“长暑假外国老师都回国探亲咯,温老师不知怎么地叫困在英国,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呢。”

庄屏不管,丢下花就走,两周后李大爷拦住施辽,让她喊她朋友再把花搬回去,施辽一看,那花儿在李大爷的门房里,居然又快蔫死了。

现如今看它又好好地长在庄家的院子里,施辽突然对庄屏身上的养花磁场佩服得五体投地。

“温老师回来也有段日子了啊,你怎么不还给他?”

庄屏一噎,随口胡答:“忙得很!”

“哦?”施辽面无表情,“还是说你怕见到他啊?”

庄屏假装瞪她一眼,但没说话。

施辽着急回去上课,庄屏忙着给她爹盛饭,两个人没说几句,施辽就又走了。

第一个晚课下了,施辽坐在班里做题,忽然有人进来喊她,说有人在门房等她。

施辽出去,门房里等着一个带着瓜皮帽的年轻人。

他自我介绍:“您就是施小姐吧?我堂哥柳维兴派我来给你传个话儿。”

“您说。”

“他跟家里下话啦,绝不答应这门婚事。今天一早就逃到天津去了,那张门户贴他也给撕了,你从今往后不必担心,他要我再跟你说一句对不住。”

“好,多谢你。”

最后,他走的时候嘴里还不住嘀咕:

“家里算是给他搅浑啦......”

——

「北平初冬的天气,白鸽从灰墙青瓦上扑棱而起,一晃而入瓦蓝无边的天际。下雨已经很少,风却又极大,行走在胡同里,我常觉得这是一种晴朗又冷峻的节气......」

张默冲下山把这封信托给这方圆二十里唯一一个寄信人后,回到营地,就看见丁青简正在营地大院里艰难地学骑自行车。

他歪歪扭扭地掌着把,没骑两步就朝一个方向倒去,不认命地再上再骑,又是一歪一倒。

自行车是技工老娄的“永久十三型”,跟着探险队上山下谷,骨架早就松了,被淘汰了扔在库房里。丁青简给翻出来拾掇了一顿,居然也还能骑,只不过横梁和脚踏上都生了锈,坐垫的棉花也翻出来一个口子漏光了,骑上去吱呀吱呀直响。

老娄蹲在在大太阳底下,看着他骑,黢黑的脸上乐得不行:

“我说老丁,你也不丢人!这么大个人了不会骑车!”

另一个技工李义海蓬头垢面地从石转房里走出来,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冲了一把脸,水珠悬在粗黑的眉毛上,也帮老娄的腔:

“不嫌丢人,你也不嫌扎尻子呀!”

他是关中人,关中方言里把屁股读“gǒu”子。

丁青简骑了老远回头,终于忍不住回:“都小点声!我这不是避着人骑呢吗!”

他不信邪,不信自己一个二十有三的血性男儿,居然不会骑自行车,说出去简直太丢人了。

老娄和李刚相视一笑,听见身后的一道声音:

“大胆骑,速度起来了就不会摔了。”

老娄朝后一看,才发现张默冲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石砖房木门跟前,边笑看丁青简骑车,边往身上套一件宽大的黑色西服。

不知道是不是他仰视张默冲的原因,他总觉得这小子怎么又高了,肩背英挺笔直,衬得身后陈旧的木门更低矮了。

李义海刚点了一只“大前门”牌香烟叼在嘴里,也回头去看张默冲,一口烟雾吐出,他忽然问:

“你不进山?”

“进啊,怎么了?”张默冲答。

“进山怎么穿这么好的衣裳?”

张默冲愣了,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还没开口解释,就听见老娄笑道:

“什么好衣服呀,你来得迟不知道,这衣服是几年前一批老美留下来的,他们走的时候留了好些新衣服不要了,陈姐收拾东西的时候觉得扔了可惜,这才把衣服洗洗改改给大家下工地穿。”

“那里头有个叫安德森的,个头儿有两米一,他的衣服只有老张能穿,这件儿应该是他的吧?”

张默冲摇摇头,说他也不知道这些衣服什么来头。当时他到队里的时候,管伙食的陈姐就丢给他这么一件西服,她说她给里头加了一层棉里子,但太大了没人能穿,他个头高他穿正好。

“哦哦。”李义海看着张默冲上身是一件洗得有点儿发白的宽松大衣,下身穿着宽松的粗布工作裤,站在蓝得发紫的晴空之下,有一股文不文,野不野的特殊气质。他忽然想起来陈姐给张默冲说媒又黄了的事,疑惑道:

“不应该啊,陈姐她侄女怎么就没看上你呢?”

老娄的目光往张默冲身上扫了一下,笑着睨李义海一眼,“别瞎操心!”

到底是谁没看上谁,老娄不清楚,但这么些年别人明着暗着给张默冲介绍好多姑娘,张默冲全都一口回绝了。上回实在是看在陈姐的面子上,答应她和她侄女见面,陈姐把她侄女带到食堂,远远和张默冲打了个照面。回来他们都问张默冲什么情况,他却摇头,笑说:可能人家没看上我。

但李义海没想明白,没想明白不想了,他凑过去给张默冲递烟:“来一根?”

不等张默冲拒绝,老娄先过去给了李义海一脚:“都像你一样没娶媳妇儿呢就抽成一口黄牙!”

李义海却怼他:“就老张这姿色,一口黄牙也不愁找媳妇!”

老娄气笑了:“老张是不愁,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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