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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张默冲的照片

第二天,阿聊起了个大早,把报名表交了。

明园的信一向是邹广寄收到,阿聊走之前把张默冲的照片装到一个袋子里,托付邹广帮她寄了。结果回去一看,装照片的袋子没了,她写的那两张读书笔记不见了。

“阿广,让你寄的东西寄了吗?”阿聊喊问。

“寄了呀。”

这么一看是寄错了。

她看书从来都是狼吞虎咽,笔记什么的从来不记,但是鬼使神差的,读那本书时,她好巧不巧地拿起笔,想着随便写写。

最后写成一篇离题万里、东扯西凑的碎碎念,居然还被寄出去了。

阿聊苦笑了一下,又拿出一张纸,简单跟张默冲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寄了这个,然后拜托邹广再去跑一趟。

然后她就不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入学考试,今天冯景跟她仔细介绍,入学考试考三门,国文代数和英文,三门考试满分各一百分,只要最后的总分超过220分就算合格。

阿聊的国文应该不成问题,算术在上学的时候也还凑活,只有这英文,她上的学校并没有教过,她自己也几乎没有接触过。

冯景给了她一大堆书,说让她好好准备。

阿聊先抽出一张国文卷子开始研究。作为国学大师的门生,阿聊即兴作诗可以,做一份白话文的试题却并不是很有信心。她研究了一遍题目,抽出一张卷子自测,准备做完拿给庄屏评评。

英文也等庄敛从学校回来了再请教,所以现在,阿聊翻开那本《中级代数》。

她已经吃了饭,喝饱了水,把卢燕济可能用的一切准备好,又吩咐邹广不要叫她。

她要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研究代数。

邹广这天恰好在明园留宿,半夜尿急起夜,迷迷糊糊地撒着尿,忽然看见阿聊那屋的灯还亮着。

他一边恨自己撒尿舒服得要死,一边感慨阿聊真是块读书的好料。

明天,明天一定要做些好吃的给阿聊补补。

阿聊这样通宵念书,黑白颠倒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五天。

第十六天,邹广实在看不下去了,晚上亲自守在她房门处,把她的书都收了,盯着她上床睡觉。

阿聊不气不恼,没了书照样闭目默背单词,口中念念有词的。

阿聊怎么看不出来邹广抱臂着急,故意气他,她慢吞吞的,吊着声音形容他:“exasperated.(气急败坏的)”

邹广忍无可忍:“庄敛把你人都给教坏了!天天就知道唠叨英语,看见桌子就是戴死可,看见书就是不可!跟神婆一样!”

阿聊被他逗得“噗嗤”一笑,破功了。邹广看她也不装那神神叨叨的样子了,口气也轻松了:

“不过,你说个‘汉色目’,你说。”

他这两天看阿聊学英语的势头,自己也好奇,特地问过庄敛:“阿敛姐,我问你个东西。”

庄敛以为他好学,自然高兴:“好呀,你问。”

“英俊,用洋文怎么说?”

庄敛:……

阿聊掀起一只眼睛看他,还想让人夸他英俊呢,她才不呢。

“汉骚么?骚的,骚的,没人敢说不骚——”

“阿聊!”邹广气得眉毛要倒立,“你立马给我熄灯睡觉,睡不睡?!”

阿聊见他要过来拖她上去,立马告饶:“这就去睡!”

距离入学考试还有一天的时候,阿聊的国文能考九十往上,英文和代数都勉强能够到六十,有时候测一遍下来就差那么几分合格,邹广急得嘴边长了一圈燎泡,反观阿聊,她依旧如故,按着自己都节奏来,邹广觉得她甚至更稳了。

这天阿聊照旧在屋里背英语,听到邹广来敲门,下手时有些犹豫。

这段日子他能不打扰阿聊就不打扰,这会儿却一反常态,阿聊问:“怎么了?”

他犹犹豫豫的,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忽然有一道女声:“阿聊,是我。”

梁领言的声音。

阿聊忙打开门,看见梁领言,她嘴边有血痕,眼角和脸颊上都有像是被人打出来的青黑印记,阿聊压下惊讶:“进来说。”

说着给邹广送去一个眼神:师公知道吗?

邹广轻摇头,把门关严实出去了。

还没等阿聊酝酿好怎么问,梁领言一下倾身抱住她,声音哽了:“阿聊。”

阿聊心疼不已,拍拍她:“我在呢。”

梁领言先是小声哭着,阿聊也不问,就安安静静地给她递纸。

大哭过后,她还是忍不住啜泣:

“阿聊,我离家出走了。”

“怎么回事?”

“田世符,你知道吗,上海万田实业的田家的小儿子,他之前和我有婚约。”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小门小户的,他和我结亲做什么对不对?其实他们家是新贵,没什么底子,上海人都不大瞧得上他们。我祖父是朝廷大官,我父亲是大学校长,虽然家里都是穷书生,但人家觉得我们气节好。”

“我小叔那年投资亏空,家里元气大伤,刚好田家知道了,就提出要娶梁家的女儿,要是我们答应了,这个空他们帮我们填。”

“原本说的是我小叔的女儿,结果那个田世符不知道为什么又看上了我,我爹再不同意也拗不过我祖父,我那会儿太小,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被订了亲。”

“田世符大我六岁,不小了,家里急着要他成亲,最近催到我头上来了,想让我从中西女校退学,大学也不要念,直接嫁过去,田家好三年抱俩。”

“上次我从川沙回来以后,亲自去找田世符,想跟他说开,我们不是一路人,强行结合只能是悲剧,希望他能同意我们退婚。”

“然后呢?”

“他没同意,威胁我不要太张扬,否则他直接进中西把我的书撕了。”

“我后来联系了一位做律师的男性朋友,想问问退婚这方面的问题。我和他在咖啡馆谈话不知道怎么被田世符知道了,他就在我放学的路上堵我,大骂我‘私会外男’不要脸,假清高,说我要是还敢去上学,他打死我。”

“你跟你家里说了吗?”阿聊忙问。

“说了,我回家告诉我父亲,他却说,现在退亲别人不都觉得我们梁家忘恩负义吗?所以他不同意,我说田世符不是好人,他却不说话了,意思让我忍忍。”

“那个时候我就看明白了,家里帮不上我。”

“今天早上上学的路上,田世符突然出现,先把送我的司机堵嘴赶下车,又揪着我的头发拖下去,狠狠地打我。”

梁领言说到这儿,掀起额角,露出一块刺红的空白头皮。

阿聊想起第一次见她,她那又黑又亮的微卷发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那么漂亮的头发,现在居然生生被人揪掉一块儿,该多疼啊。

梁领言缓了过来,也不哭了,目光坚定许多:“我是一定要把这笔账算回来,我准备去告他,证据能留的都留好了。”

阿聊看着她,想法却有些不太一样:“领言姐,我觉得,光靠法律可能不够。”

梁领言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阿聊道:“你打算怎么告他?故意伤人?万一人家抵赖说你们早有婚约,闹一点小矛盾而已,一化了之,怎么办?就算法院真的认定他故意打你,田家到时候花点钱,打点打点,他也就是被关个两天而已,轻轻松松就出来了,出来了还要找你的麻烦。”

梁领言主意虽然坚定,但这会儿也生了犹疑:“阿聊……”

阿聊沉吟片刻,“你知道《新英报》吗,上回我们这里有一位叫罗顾月的,他丈夫为了钱差点害死她女儿,罗顾月过不下去要离婚,法院起初不同意,还是《新英报》帮了忙,大幅度科普婚姻法,指责法院判决不合理,最后舆情起了效果,法院最后改判决了。”

“你要是需要,我们就想办法联系她们,不过你要是不愿意公开,我们就想别的办法……”

“我、我愿意。”梁领言抢答。

阿聊点头:“这是一个办法,但我觉得似乎也不够。”

梁领言握住她的手:“我爹那么好面子,要是知道我被打了一定要让我把事情压下去,因此我家是回不了了,这个样子也没法上学,所以阿聊……”

“我明白,你跟学校请个假,跟家里说去你姨夫家住几天,这两天你就住在我们这里,明天一早我跟师公说一声,他不会不同意的。”

“阿聊,多谢你。”梁领言又要哭了。

“不过,我是准备一个人跟田世符对着干的,你不要招惹他,得罪田家对你不好……”

阿聊直接打断她:“还怕得罪他?我不仅要得罪他,我还要好好教训他,我、我帮你揪肿他的舌头,让他跪在地上求饶却叫不对人名,把‘梁’喊成‘娘’,一口一个娘啊娘啊……”

梁领言没忍住,咧开嘴笑了,却被嘴角的伤被扯痛,又倒吸一口凉气,边痛边笑:“你呀,没想到你嘴这么毒呀?”

这么一笑,沉重的心情也被拂去了三分。

“阿聊,听说你要考南洋医科大学预科?”

“嗯嗯,明天去参加入学考试。”

“这件事我一点儿没帮上你……如今却又来烦你,不行,你先准备考试,我的事情等你考完再说。”

梁领言起身,看见阿聊的书桌上果然摊开着许多书。

“我不麻烦你了,我亲自去跟卢公解释,再让邹广给我找个地方睡,到你考试结束也不找你了,你先安心复习!”

阿聊甚至没来得及解释说没事,梁领言却唯恐多耽误她一秒,惶恐地出去了。

——

阿聊的考试很顺利。

头一天夜里入睡时,她想的还是怎么帮梁领言,等到真的坐到考场上拿起笔,她却能清除所有杂念,全神贯注地答题。

除了邹广早上逼她吃了两个水煮鸡蛋,她考试的时候胃里有点儿顶得慌。

考试地点就在南洋医科大学,三门连着考,一共三个半小时,等她答完出来的时候,看见邹广和梁领言一起在门外等着她。

一看见她,邹广跟见到从战场上回来的亲人一样激动,冲梁领言直乐:“梁小姐梁小姐你看阿聊,我就知道她准行!”

他声音特别大,笑容又特别夸张,在陆陆续续出考场的学生中引起不小关注,梁领言觉得有些难堪,阿聊却大大方方地冲邹广笑,远远就回应他:

“多谢阿广哥早上的两个鸡蛋呀!”

“这孩子,这会儿知道喊哥了。”邹广挠挠头。

阿聊走近,对领言道:“你怎么也来了呀。”

不是说好这两天少出门。

梁领言围着一张面纱,心情看起来不错:“来接未来的施医生呀。”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唤:“梁领言?”

梁领言抬头和他的视线交汇一瞬,立马慌乱地低头避过。

那个男生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寒气逼人,阿聊立即挡过去:“你要干什么!”

那个人也自觉失态,把手松开。梁领言也小声道:“阿聊,没、没事的。”

邹广和阿聊一齐护着梁领言,那个男生好似没看见,隔着人问她,语气又悲怆,又冷漠:“梁领言,你就是这么照顾你自己的?”

邹广替梁领言回答:“她不想和你说话,请你走开。”

那个男生顿住了,好像被这句话刺到痛处了:“领言……”

梁领言不敢抬头看他,低着头拉阿聊:“我们回去吧。”

等到他们走了很远,阿聊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动不动,像头孤独的困兽。

梁领言回去,恨自己把原本活泼的气氛毁了,坐立不安,想跟阿聊解释,几次三番却又开不了口。

阿聊则根本不操心别人不想直接告诉她的事。她备考这段日子没再在卢燕济那儿写字背书,这会儿已经勤快地准备研磨写字了。

最后还是梁领言觉得自己如果做不到坦诚,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来麻烦阿聊,所以她主动去找阿聊。

“阿聊……”

“嗯?”阿聊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搁笔看她。

“今天我们遇见的那个男,是之前我父亲的司机的儿子,邓弋逢。”

“我和他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后来我父亲觉得我和一个司机的儿子走太近了,就不让我接触他……还辞退了他父亲。”

梁领言母亲去世得很早,他父亲梁志仁续弦后便不大管她。当时家里的老司机邓平一家就住在梁家旁边,邓平和他妻子都对领言很好,小时候领言觉得家里冷冰冰的,因此放学后经常不回家,直接就去邓家吃饭,和邓弋逢待在一起,做作业,一起玩。

有一回,梁领言的父亲带着第二任妻子和她所出的两个孩子一起回了娘家,留梁领言一个人在家。那天晚上下着暴雨,邓弋逢去梁家接领言过去吃饭,却发现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发着高烧,人都不清醒了。

他当时想也没想,背起领言就往医院跑,送到医院医生说再迟一刻都无力回天了。

原本是做了一件好事,田家却怎么知道了,问梁志仁怎么回事,梁志仁觉得自己的女儿有婚约,却还衣冠不整地被一个男人背着在街上走丢脸,于是大发雷霆,狠狠教训了邓平一顿。

后来梁志仁渐渐疏远邓家,邓平主动辞了职,邓弋逢的小弟病了之后,他们便举家迁回了浙江的老家。

“其实是因为我一直往邓家跑,外面传言我继母虐待我,她很生气,让我父亲处理,我父亲就随便打发他们走了。后来我一直联系他,一直跟他道歉,我父亲发现了,威胁我说要是再和邓弋逢接触,他就别想在上海顺利读书……我就再也不敢写了,我知道我父亲是个多执拗的人。阿聊,我们家对不起他们,真的……”

“我和他断了来往后,过了一阵子他却忽然跑来找我,见了面不问别的,只问我以后想上哪个大学,我知道他是想和我一起读大学,但是我一想起我父亲那么羞辱过他家,我就抬不起头……我不想再连累他了,我跟他说不要再来找我,别再纠缠我了。”

梁领言说到这里又哭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收不到我的信,担心我,坐了一整天车来看我,却被我冷言冷语地讽刺……”

“阿聊,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我太软弱了.....”

她从小家境优渥,别人坐都坐不起的黄包车却被她嫌弃坐上风大,因此出门必定要坐小汽车。她胃口不好,家里就专门雇一个老妈子操心她的饮食,她说要学跳舞,家里就给她开辟一间舞蹈室,就连她自己精心打理的那一头秀发,都有人在洗头发的时候伺候她头一遍用热水,第二遍用凉水.....

她标榜要做新女性,也明知家里不过是想把她培养成“女结婚员”,她一边厌恶家里的陈旧风气,一边又离不开家里提供的优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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