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下班的时候忽然被谢芷君叫住。
秋末Y城已经转凉,天气很好,略带寒意的空气让晴朗日光也变得清澈,成为透明的淡金色。言真正巧赶上来月经的第一天,一粒止痛药下去,依旧觉得手脚冰凉。
她裹在风衣里深吸一口气,才站定脚步,回头看向谢芷君,用眼神询问: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谢芷君却问,她穿着非常休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气血比言真好多了。
年轻就是好啊。言真虚弱地笑了一下,感觉自己飘忽得像一缕游魂。
她实在有点懒得解释了:“还好。”
然后她又问了一次:“你找我有什么事?”
见到言真不想说,谢芷君也没再去追问怎么回事,她掏出手机,上下滑动,然后把手机递了过来:“你看。”
这个时间点和谢芷君说话是很少见的事儿。毕竟言真是杂志社出名的迟到早退选手,而谢芷君工作比她认真得多,每天不是出外勤,就是泡剪辑室。
所以当言真探头过去,却看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短视频界面时,顿了顿,还是把疑惑压了下来。
很快,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真实案件 #女性安全 #虐心! Y省东溪县一名十二岁女童喝农药自杀?!女孩在小溪边被发现,知情者称母亲外出打工,当事人与姥姥相依为命】
【十二岁女童疑似遭遇奸.杀!村民称数日前曾见少女被流浪汉猥.亵!#女性安全】
【警方辟谣:经鉴定初步排除他人作案可能,当事人已送往医院救治,呼吁大众保护未成年**】
【年末悬案!报复情杀?十二岁少女惨死溪边,警方拒绝立案,死者母亲疑似失足妇女!】
雪花一样密密麻麻的耸动小标题,黄底加粗高亮,与“女性安全”的话题充满讽刺地排列在一起。
言真皱着眉,脸色相当难看:“写这样恶心的标题也敢给自己叫某某新闻。”
她手指划过封面,女孩的照片,被放大裁切成特写,只有薄薄的一条马赛克,挡住了她的双眼。
这场景让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恶心。言真胃里翻江倒海,手指右滑退出了界面,抬头看向谢芷君。
对方不知道言妍的事,但言真依旧难以自抑,语气都变得冷了几分:“给我看这个,是想干什么呢?”
“你想和我一起做这个选题吗?”谢芷君却问。
她将手机继续下滑,再往下,便是各式各样的自媒体账号,有人开车到了女孩的村子里,对着女孩家门口架起手机,日夜直播,宣称“大家一起找凶手”。
言真这才发现,谢芷君的脸色也相当难看:“我老家和这个镇子离得很近,也就几十公里。”
“别误会,我不认识那个小女孩,就是单纯觉得,这些报道太过分、太恶心了。”
她紧紧盯着屏幕,点开评论区,已经开始有账号在“求资源”。
言真没有说话,感觉胃在翻涌。
是呢,世界上对受害者的侵害是从两方面开始的。首先是生理上,对于人身安全的侵害,其次便是舆论的群魔乱舞,谣言四起,语不惊人死不休。
喋血流量面前,没有人在乎当事人的情感和名誉。标题要越耸动越好,矛盾要越激烈越好,没有人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会将别人的人生搅得支离破碎。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是否一了百了会更轻松?
她衣兜中的手指节泛白:“那个小女孩……”
“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谢芷君说,“既然都发蓝底白字了,那么最基本的事实不会有错。”
“就是不知道那个小孩抢救过来之后,看见网上这些……”
恐怕是不会好过。
言真闭上眼,又想起曾经的事情。
“所以我想调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言真,你愿意和我搭档吗?”
谢芷君问,言真正好睁开眼睛,猝不及防与对方眼神相撞,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她最后还是说:“谢谢你对我的认可,但是我其实能力一般,也不太适合做这些要出差的工作……”
她说完这句话,心中便苦涩地笑了一下。
上一次,柏溪雪忽然离开Y城,她以为自己有机会接下那个任务,连夜打电话过去,却被告知同事敏婕下午已经出院,买了最快的那班飞机赶过去了。
言真记得自己那时尴尬地挂断了电话,讪讪如同过街老鼠。
她仍有所谓的新闻理想吗?她的能力仍值得认可么?
恐怕是没有了。
言真轻轻地低下头。
“不是我认可你。”
谢芷君却忽然这样说:“是主编还认可你。”
她紧紧盯着言真:“那天你拒绝采访之后,我其实很生气,是主编拉住我,和我说你也有难处。”
“她没说你的难处究竟是什么,只说她依旧信任你的能力和人品,让我不要因此对你失望。”
“说实话怎么可能不失望?”谢芷君目光灼灼,火一般烧着言真的心,“这个采访从来都不是非你不可,在我看来,你也不是不可或缺,只不过是因为杜时若爱重你,她依旧想给你机会,而我尊重她的选择。”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辜负别人的感情?”她说,满脸都是不解,“我也不是要道德绑架你,说实话,你不去,我完全可以换人。”
“我只是想拜托你,言真,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露出那种明明就很想去、让我觉得很可怜的眼神,然后嘴上又无论如何都要拒绝?”
“究竟是为什么?我几乎真的要可怜你了。”她恨恨地说。
言真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流泪。
太好笑了,不过是一份工作,究竟为什么会把她弄得这样辗转反侧、日思夜想?她看着谢芷君,对方也直直地看着她,日光下好年轻、好年轻的一张脸,这样浓黑的长发和明亮的眼睛,树一样散发着蓬勃的气息,几乎要让她看见曾经的自己。
曾经的自己不也是日夜地叩问,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世界给她的回答残酷而令人难堪的。
敏婕那件事情,她已不愿意再自取其辱第二次。
所以她终究只是回望着谢芷君,用平静的声音轻轻说:“对不起。”
“我辜负了主编的信任。大概是因为读书的时候我在她手下工作过,所以她总觉得我还和实习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但是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双手插兜,慢慢地叹了口气:“我早就是不是当年那个小记者了。”
“不是所有人都想为什么‘新闻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她重新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子,话,“新闻已死,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
“口口声声不是‘非我不可’,怎么还这里纠缠不休,”言真对谢芷君微笑,竟有快刀割肉的愉悦和痛楚,“怎么,暗恋我?”
“你骗人。”谢芷君却说。
言真没有再理会她,转身就向前走去。
“我看过你的论文。B大新闻与传播学院,17届言真。”
“你的名字很少见,所以我一直记得。”
谢芷君慢慢地说,这一次,轮到她注视着言真慢慢停下来的脚步,声音中带着快乐和痛楚。
“其实原本我的研究生,想考的是你的学校。考研那一年,我把你们学院教授近五年的文章,都从知网上下载了,狠狠啃了一遍。”
“我是在那个时候看见你的名字在二作。因为考研太枯燥、我也太好奇梦校的本科生是什么水平了,所以我点进了你的名字,把你被收录的文章都看了一遍。”
言真没有回头。
她目光悠远,落在遥远的淡蓝色地平线,记忆却已经随着谢芷君的声音复苏。
2013-2017,,如此清楚又模糊地铭记着的大学四年,为了申请材料,给老师打工的日子、为了拿到优秀毕业论文,自讨苦吃选了定量,每次用SPSS都恨不得沐浴焚香,相关系数却偏偏约等于0的日子。
日日夜夜泡图书馆的日子,那样混乱、让人哭笑不得又无比怀念。
“说实话,你的论文现在看,其实挺幼稚。”谢芷君轻轻地说,声音却带上淡淡的笑意,仿佛也陷入了属于她的四年,“我后来也没有通过B大复试,还是调剂去了S大。”
“但我还记得你在毕业那年,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学院网站上写的致辞。”
22岁的言真曾满怀期待的一字一句。
——2016年,年度词语被牛津辞典宣布为“后真相(Post-truth)”,在汹涌的情感和立场面前,客观事实越来越变得不在重要。越来越多人宣称“真相没有意义”,越来越多人坚信“此地没有新闻”。
——但正是因为选择了这个专业,所以我意识,在这个复杂动荡的世界之下,依旧有人坚持做研究与调查。但我仍是相信新闻,也相信人的信念和理想。哪怕在未来的很多时刻,我们必定会反复质疑这个选择。
谢芷君温柔地说:“毕竟,如果世上没有真相,那么人类又有何处可依?”
她心下无声震动。
还是那句话,其实言真当年的文采,不算有多好。只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天真得几乎有些可笑的发愿,化作跳动的字节,在数据之海的巧合中,进入了另一个年轻人的心里。
“所以,当我真正遇到你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那样可惜。”
她低声说,语气中有一丝感伤:“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有点太突然了,对不起。”
“明早是正式的选题会,我买了下午的高铁票。所以,言真,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她注视着言真的背影。有一瞬间,言真其实想要流泪。
但她忍了又忍,终究是没有回头。
她只匆匆地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就落荒而逃。
够了吧?如果生活是电影,能够在这一刻拉下帷幕就好了。
这样难堪的拷问,她已经不想再面对第二次了。
然后,时间却并没有仁慈地停止流动。傍晚的风、混合着该死的汽车尾气,吹到言真的脸上。
明丽的晚霞余晖,如同仙子的羽翼,平等地披在闹市的每一个人身上。她轻轻将被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凝望车流,一直流向远方。
小腹仍在隐隐坠痛,腰部肌肉的酸软,提醒她应该回家。但言真只是发愣,漫无目的地踱步,一辆电瓶车从她身后蹿出来,吓得她一个踉跄。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拨打了柏溪雪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柏溪雪没有接。
言真咬了咬嘴唇,锲而不舍地打了第二个过去。
等待接通的标志和红灯倒数一起闪动,她的心里随之浮起不恰当的期待。
不是都说,上天会给勇敢的人奖赏吗?
或许,或许,这一次会不一样呢?
嘟。
柏溪雪接起了电话。
“喂?”
她在那边问,应该是在片场。透过遥远的电波,言真听到那边轻柔而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调整下一幕的布景和灯光,有一瞬间,她居然有些不合时宜地出神。
直到柏溪雪又喂了一声:“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喊言真的名字,因为这段关系并不能见光。
言真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
原来之前一切的游刃有余,还是因为不够在乎。她咽了一口口水,第一次这样结结巴巴地问柏溪雪:“喂,柏……柏溪雪,你现在有空吗。”
柏溪雪似乎在对面悄悄翻了个白眼,言真听到她不耐烦的声音:“没有。”
“你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等……等下!”她抓着手机喊,路边的行人诧异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言真无暇顾及,一心调整自己不听话的舌头:“就是……那个……柏溪雪,你这次出差要多久呀?我有一个采访要到外地去,也不是很远,大概去个一周左右……”
“我……你要是刚好最近档期也比较忙的话,我可不可以去……”
“不行。”
“我下周可能要去港城取景,你有你的‘工作’。”对面的柏溪雪懒洋洋地说,慢条斯理地将“工作”咬下重音。
言真一瞬间攥紧了衣角,试图争取:“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柏溪雪打断了她的话,电话那头,言真听到工作人员在提醒她准备下一套妆造,“还有别的事情吗?”
“我想……”
嘟——
【对方已结束通话。】
言真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
像是所有了力气都被抽走,她忽然觉得身体很沉重,如堕冰窟般冷,让言真干脆就这样抱着膝盖,在路边慢慢蹲了下来。
路上仍有许多行人,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挡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风衣下摆拖在地上,不小心被人踩了一脚,瞬间出现一个漆黑的脚印。
言真却没有动弹,她呆呆地看着行人,眨了眨眼。
一颗眼泪掉了下来。啪。碎在了风衣上,泅染出小小的水渍。
这样绝望的时刻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言真承认,自己其实也恨柏溪雪。
她垂下眼睫毛,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回忆起上一次,如此绝望地蹲在路边给柏溪雪打电话的情形。
然后,她的目光渐渐凝聚到某个焦点上。
似乎还没到放弃的时候。
大家冬至快乐!虽然言真不太快乐hhh
最近意外来了好多新朋友,有点受宠若惊。谢谢大家的喜欢,我会继续努力写的(鞠躬)
-
本章感谢sonder读者小天使勘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理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