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漪很少和人一块来粤菜馆吃饭,因为同事口味不一,身边人又大多喜酸吃辣,对他们而言粤菜太清淡了。
今天难得和人一起分享,虽然有点小插曲,她吃得还算愉悦。
吃饭的时候沈思晏喜欢观察连漪的表情,她的情绪是不形于色的,只有很细微的动作能看出她的好恶。
餐厅的茶都是大麦茶,连漪抿了一口茶后便将茶搁置在了一边,白切鸡虽然嫩,但多了会腻,这个时候她又会抿一口茶。
她喜欢吃鱼多一些,但每一口细嚼慢咽,斯斯文文。
看她全心投入地吃,他也觉得开心。
“粤菜吃的是温情”,这句话是她五年前说的。
她可能忘了,他们上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也是五年前。
高二勒索事件之后,沈思晏休养了一段时间才返校上课。腿上的石膏还没有拆,只能拄拐活动。
学校给他办理了退宿后,他开始走读,每天都由司机接送他上下学。
京海一中是封闭式管理,大家都穿着同样的校服,住着同样的宿舍,没有谁显得更优越,但沈思晏破了例,他就成了学校里最特殊的那个人。
不止同学,老师也对他议论纷纷。
哇,他家有司机,开的车还是宾利呢。
他家是不是特别有钱?
他爸妈是做什么的?
他是富二代吧,看不出来啊,我本来还觉得他挺怪异来着……
诸如此类的议论络绎不绝,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用自以为他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议论他。
沈思晏是从小到大都习惯站在角落里,不习惯被人关注,被人议论,变成话题中心,更极度厌恶有人用很小的声音议论他——这源于幼年时的心理阴影,窃窃私语的语调会让他产生轻度的躁郁。
他不喜欢和人交流,讨厌人际交往,所以他宁愿给钱给混混息事宁人,也不想和老师打交道。
他从来是独来独往的,但回到学校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默默关注一个人。
高一的英语老师。
她戴着耳麦讲课的声音偶尔会传到楼上去,她站在走廊上时,一定有学生在她旁边问题,她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点儿余香,沁人心脾,她很爱喝茶,办公室的桌子上摆了一排的茶罐,每堂课她都会拿着保温杯走……
不知不觉,他对她的了解越来越多。
而她对他的记忆仍然停留在他叫“沈思晏”上。
有一天沈思晏去办公室放作业,听到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该叫课代表把作业搬回去了。”
从来特立独行的沈思晏,迈开脚步走到了她的办公桌旁。
他正想着应该怎么开口,连漪抬头看到他,先弯起眼睛微笑道:“思晏,身体好一些了吗?”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
沈思晏心弦一松。
少年恢复能力极强,才小一个月,已经拆了石膏能走路了,沈思晏点头说:“已经好了。”
她瞬间眉开眼笑,“那能请你帮个忙吗?”
“作业吗?”沈思晏视线落在那一叠习题集上,轻松地说:“我帮你搬过去。”
“你帮忙拿一点就好。”连漪数了一小半习题集放到一边,正要去搬那堆大的,沈思晏已先她一步将书搬了起来。
“哎,你的伤……”
沈思晏:“都给我吧。”
“真的没事了?”
“真的。”沈思晏肯定。
那一天之后连漪就真的记住他了,以往沈思晏在办公室也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际,后来沈思晏去办公室,连漪头也不抬地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并叫出他的名字——“思晏”。
她听脚步识人的能力让他感到困惑又好奇,有一回沈思晏刻意放轻脚步走进办公室,他看着她,想知道她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连漪没有抬头,她埋头批改着作业,突然“嗯”了声,抬头问:“思晏,有什么事吗?”
“……没有。”沈思晏讪讪站住。
他发现她身上的香味又幽幽地钻进他的鼻尖了。
他去医院复查,拆了固定板能完全自如地走路后,他和连漪吃了一次饭。
那一顿饭吃的是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看连漪穿制服以外的常服。
那时已是深秋,她穿的是一身蓝色的长袖针织裙,照顾沈思晏身体,他们吃的是清淡的粤菜。
沈思晏还记得她将长发扎起,露出修长的脖颈,阳光透过窗隙,一束光打在她发梢上,她带着笑问他:“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吃粤菜吗?”
沈思晏摇头。
前菜和汤先上桌,她掀开汤盖,水汽氤氲出来,她给他勺了一碗汤,轻言细语地说:“吃粤菜独有一种温情,有句老话叫‘宁可食无饭,不可食无汤’,好汤下胃,胃暖了心才暖。”
有些事她看在眼里,不点破,她明白他的孤独,给他一点点的暖,他满心满意地全记住了。
她没有架子,随意地和他聊着自己的学习经历和曾经的学习方法,他听出了她的潜台词,旁敲侧击地让他好好学习呢。
他忍不住笑。
其实那天沈思晏是要去办转学手续的,父母已经联系好让他转去一所私立学校,在那儿所有人的家境都相仿,超常班里则有各种各样的人,老师也是最好的老师。
那一顿饭原本是他来感谢她的,可到了饭店后她已经提前将费用结完了。
他想说的告别和感谢的话都没能说出口,连带着转学计划也往后推迟了。
他不知道会推迟到什么时候,如果她一直在这里教书,他可能也不会走了。
他做数学课代表原本并非自愿,只是因为父母给学校捐了一些钱,校领导便让班主任多照顾他,班主任的额外照顾无非是将他位置往前调,让他做了数学课代表。
沈思晏不知道这样不尴不尬的照顾有什么意义。
班上同学倒没有对此有所质疑,因为他数学成绩的确是拔尖的。感觉到不舒服的只有他自己,但自从每天送数学作业能走进办公室能看连漪一眼后,他就再也没有埋怨过了。
他对她的感情起初只是一点点依恋。
他的英语成绩很拖后腿,因为英语老师教得很一般,他也不重视这门学科。
沈思晏还记得那天下午,连漪站在办公室贴成绩单的墙前拿着杯子喝着茶。
京海一中的老师习惯每次月考后都会把自己班学生的成绩贴在办公室墙上做对比,所有学生的成绩一目了然。
沈思晏的成绩不好不坏,排在班级十几名的位置,好像还看得过去,但认真看就会发现他偏科严重,数学一枝独秀,理科勉强还可以,语文和英语都是紧贴及格线飞过,至于文科那就是围绕及格线上下翻腾。
他走进办公室,将作业交给数学老师,看了连漪一眼,正要往外走,连漪忽然回过身叫住了他,朝他招招手,“沈思晏,过来一下。”
沈思晏走过去,看见自己特别“荣幸”被她用荧光笔标注的成绩。
连漪用笔敲了敲成绩单,似笑非笑地说:“你这成绩很有意思啊。”
沈思晏哑口无言。
“你是只学你喜欢的吗?”她一针见血。
沈思晏的脸一下就红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偏科有什么不对,但是在连漪认真而又有些责备的眼神中,沈思晏突然很是羞惭起来。
“政史地三门怎么只考这么一点点呢?高二下学期的会考怎么过啊?还有语文和英语,你前面的同学可都是这两门拉了你一大截分。”连漪修长的手指从第一名一路向下滑,一直滑到他的名字上,点了点,“你这两门提高一点,起码还能进步十名。”
进步十名,就到了五六名了。
“语文基本大家都是一百二三,到了高三拉开的差距就不大了,你数学很好,但英语还瘸一只腿,要知道你前面的同学英语还有一百四十八的,你这一门就和他们拉开五十多分了,也就是你理科拉分比较多……”
那个下午沈思晏一声不吭地听连漪和他分析他的成绩,和他分析要怎么提高,最后甚至告诉他:“沈思晏,你考第一名也不是不可能的,你数学都能学这么好,其他科目怎么会差呢?”
沈思晏没有细究数学好不好和其他科目好不好到底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连漪相信他能拿第一名,他原本不在乎的排名,突然充满挑战性起来。
连漪说:“我平常没课都在办公室,星期二和星期四也有晚自习,你要是英语学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来办公室找我。”
她好像知道他们班英语老师风评不怎么样,没有说可以去问你们老师,而是说你可以来问我。
她的温柔照顾细节,而非流于表面。
后来沈思晏果然天天来办公室找她了,数学老师看了都笑骂道:“这臭小子找我都没有找连老师找得勤。”
连漪开玩笑:“不许欺负他,他现在是我的Siri了。”
Siri的意思是随叫随到。
一句玩笑话搅乱了少年原本镜湖一般平静的心思,他羞赧窘迫,无地自容,可看到她明艳的笑容,他嘴角弯了弯,轻轻地不自觉地笑了。
连漪对他的辅导很耐心也很细心,每一个问题从题干到选项都会掰开揉碎地和他讲清楚。
她夸他英语口语很好,字写得干净利落,学得很快思维很灵活,沈思晏有时候都不知道她是说认真的还是只在给他积极的心理暗示。
但他的英语成绩的确一次比一次地在提高,每一次考试都能超过前一次,不到两个月,他的英语成绩就稳定在一百二十多了,成绩排名也到了十一名,只差一点点,就能进前十了。
连漪说他的英语一定可以上一百四的,但其他科目也要拉起来,所以英语可以缓缓了。
沈思晏的英语到了瓶颈期,这个瓶颈期很难通过老师的讲解再提高,老师教的方法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无非就是继续积累,扩充知识库。
能去问连漪的问题越来越少,很多时候他做错的题他看一眼正确答案就知道自己错在了哪。
此时距离他和连漪认识,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
那时他没意识到,离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他去办公室,埋头工作的连漪突然叫住了他。
那是又一次月考后不久,他以为是她要问他最近的成绩怎么样,他有些忐忑又有些高兴地走过去,站在她身边。
她弯腰从身边的箱子里摸了摸,摸出了一管唇膏一样的东西递给沈思晏。
沈思晏接过,有些不解:“老师,这是什么?”
“提神醒脑的,一个小礼物,你以后都用得上,收下吧。”
沈思晏当时没意识到这一个礼物竟然是她和所有人告别的礼物,他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其实已经在心里想应该要送什么礼物给她了。
铃声响起,连漪笑道:“好啦,快回去上课吧。”
沈思晏点点头,快要走到门口时,终是不甘心,他脚步一顿,忽地又折返回来。
他朗声告诉连漪:“我英语上了一百四,排名进前十了。”
他眼睛如有星河,刹那像有烟花炸开,这一刻连漪终于从他身上看到少年的朝气,而不是沉沉的郁气了。
她眼眸微微睁大,先是惊讶,而后又弯眼笑了,“我知道,我看到你的成绩了,恭喜你啊,沈思晏。”
她指指他手上的东西,“奖励已经给你了,还要什么吗?”
沈思晏连耳根都红了,他摇摇头,忍不住笑,后退两步,跑出了办公室。
他听到身后传出她明朗的笑声,还听到了她和别的老师说:“真可爱啊。”
她说他很可爱。
没有原因,他就是很高兴。
连漪是在第二天结束实习的,那天放学楼下满是喧哗声,班里很多同学有站在走廊围观,沈思晏对凑热闹不感兴趣,他一如既往坐在位置上写自己的试卷,直到不知道是听到谁遗憾地说了一句:“啊,那个美女老师要走了。”
沈思晏的笔落下,他猛然起身拉开了椅子。
坐在他身后的同学被吓了一跳,抬头往前看,前面已经没有人影了。
这天连漪的课是最后一节,一如既往上完前半节,她已经打好了草稿如何说一段告别的话,但这些都因为同学们的惊喜而被打乱了。
连漪没想到这几天闷不做声的同学们原来在鼓捣着要给她准备一个惊喜,收获一大捧鲜花和一叠信纸的连漪险些没感动地哭出来。
他们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他们有多喜欢她,说她上课方式有多好,说她是他们见过最好的英语老师,连漪当然知道这些夸奖有过誉的成分,但也因为这些稚嫩而真诚的话语,感动得一塌糊涂。
还有很多同学说要去燕湖大学找她,要她等他们,连漪知道哪怕等他们考上燕湖大学,她也都研究生毕业了,但她还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他们,一定在燕湖大学等他们。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但至少是美好的。
下了课,连漪抱着鲜花和贺卡走出教室,身边围满了不舍的同学,连漪一一和他们道别。
一个身影从楼上冲下来,被迫停在了楼梯上,重重的人群阻隔,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离开。
连漪正和学生讲话,抬头正好看见他,她眉眼含笑,下巴朝办公室一扬,特别允许他去办公室等她。
沈思晏进了办公室,看到往常堆满了各种书籍作业还有摆满整整齐齐茶罐的办公桌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了,连椅子都被推了进去,只有她的包还摆在桌角。
她的一切痕迹都要被抹掉了。
沈思晏的手指抓在桌沿,抠得发白。
办公室外的喧哗声逐渐变大,沈思晏听到连漪温温柔柔的声音说:“嘘,里面的老师在休息,大家安静一点,谢谢大家这几个月对我工作的配合,我也很感激大家给我留下的美好回忆,不过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家就送到这吧。”
“连漪老师……”同学们不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继续缠着她,沈思晏的手指越抠越紧,他感觉心脏像被一把钝刀在一刀刀的凌迟,以至于手指尖的疼痛都不再敏锐了。
终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天光一泄,她抱着鲜艳的花束走进来,合上门,走到了办公桌边。
她先放下花束,摘下耳麦和扩音器,又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水。
她边拧杯盖边说:“沈思晏。”
连漪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全名,叫他全名时也就意味着她态度严肃了。
沈思晏微微弓着腰,低头盯着办公桌面。
她伸手在他脊背上轻拍了一下,沈思晏身体一麻,只觉得心跳得像震荡的水,冲击着他的气管、胸口、五脏六腑。
“把背挺直,头抬起来。”
沈思晏身体先于意识,已经跟着照做了。
她的眼睛盯着他,沈思晏却躲闪地避开了视线。
连漪看出了他的不自信,问他:“你在怕什么?”
“没有。”
她要走了,可她还没看到这个小孩拿到他最好的成绩,她略有些遗憾地说:“其实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人,知道吗?”
沈思晏抿着唇,说不出话。
连漪知道他的性格,并不一定要让他回答,她柔下了声音,说:“你只是缺乏一点勇气和自信,沈思晏。”
“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小孩,像肆意生长的植物,只要浇点水就能茁壮成长,”她顿了顿,又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说:“但是只要有那么两三天没有人管,就会打蔫,可是沈思晏,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一直督促你的,人生越往后走就越是自己一个人的修行,能陪你跨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吗?”
沈思晏听懂了她的意思。
“尽管真正没有教过你,但你给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你是我见过的学生里最聪明的,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气质,知道是什么吗?”连漪反问他。
沈思晏喉结动了动,艰难道:“什么气质?”
连漪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笑着说:“同类的气质。我能不谦虚地说,我觉得自己很聪明,当然,我也的确很聪明,在你身上我也看到了这种聪明,这种聪明不是小聪明,是智力和智慧,是超过一般人的学习能力和理解力,勤固然能补拙,但先天的东西已经决定了我们的天花板要比一般人高,所以沈思晏,不要浪费你的学习天赋,永远不要甘于平庸,”她最后郑重道:“我在燕湖大学等你,认真的。”
在这一刻她似乎已经不是以老师的身份在和他说话了,而是以一个同辈,或者说一个学姐的身份在和他说话,告诉他:我在燕湖大学等你。
燕湖大学,国内最TOP的大学,沈思晏从来没想过考进那里,不是不敢想,而是不觉得那有什么好渴望的。
但这一刻,他知道除了燕湖大学,他哪都不会去了。
未来给他铺开了一条明晰的道路,她站在他的前方告诉他,永远不要甘于平庸。
她的高度难以攀登,每当他觉得自己爬不上去了的时候,他就会说一遍。
沈思晏,永远不要甘于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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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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