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沂哑口无言。她坐在低处,一抬头就看到服装店老板站在门边一脸疑惑地盯着她看。她刚想和米娅说一句好点了,但老板鹰一样的眼睛警惕地对准她,似乎以为她是个只会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甘沂咳嗽了两声,眼神装作不在意地到处乱瞟,“咳咳、咳咳走……走吧,快走……咳咳咳……”
说着她自己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米娅还愣着呢,回头看到老板的身影便知晓了一切。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越笑,甘沂的背影就越狼狈。
听到米娅在身后的反应,甘沂浑身绷直生怕再做出什么奇怪行为老板会报警把她抓起来,于是她只能左手做贼心虚地向米娅摆着,“快走,快走啊——”
之后也顾不上米娅,她直接沿着路边狂奔起来,一连串跑了老远都不见一个能让她藏身的拐角,身后,米娅的笑越来越近了。
一只手拍上甘沂的肩膀,吓得甘沂叫了一声,回头看见米娅的脸。
“老板已经回去啦。”
这一吓差点把甘沂的中暑再吓出来,见她脸从白转为铁青,米娅赶忙再拿地图给她扇风,“你没事吧!”
甘沂朝米娅身后再探看了一眼,确认没有追兵赶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是真害怕他们会报警抓我。两三年前我迷过一次路,就是有人报了警,我爸妈去警局把我领回家,还大骂了我一顿。”
她擦了擦额头渗出的薄汗,“后来我就对去新的地方有阴影,不光是怕走不回来,更怕会被人发现……”
言犹在耳之际,忽然有一阵嘈杂的声音跌跌撞撞闯进米娅耳朵,纷纷扰扰的,特别热闹,她们向街口拐角另一处遥望。
一缕缕生龙活虎的烟从那一片看似陈旧的街巷里冒出来,那边攒动的人头比这边街道不知道多多少,远远只能看见到处是人,到处是吆喝。
一声吆喝卖糖葫芦烤红薯的声音击中了米娅的心神,太像了,和她在收音机里听到过的一模一样!
甘沂也彻底扫去阴霾高兴起来,“就是那就是那!找到了!”
灰石青瓦间满是蒸腾的生活气,金红蓝白色旗子招牌高挂在建筑之上,二人手拉手跑过的路边荡起灰黄的尘土,满心欢喜地将那混合着各样美食的香气拥入鼻腔。
这更是米娅闻所未闻的场景。窄窄的小巷里挤满了来往的旅者,热络的交谈声叫卖声嘈杂万千。新鲜出炉的枣糕还冒着热气,炸臭豆腐的油锅烧得嗞嗞响,烧烤架下的灰炭渗着通红的光,到处是火,到处是热情。
甘沂还没拿出随身听,二人就被挤到一家做铁板烧的小店门口。见甘沂在咽口水,米娅问:“饿了吗?”
甘沂看着铁板上刷着金黄色深褐色酱的年糕和鸭肠,眼睛都直了,“有点,但是咱们吃别的吧!”她紧抓着米娅的手,生怕人群把她们俩冲散了,“我听说这条巷子里有一家特别好吃的糖葫芦!山楂里面夹柿子奶酪馅!我一直想尝尝来着,我妈说我小时候吃过,但我半点都不记得了,咱们吃那个吧!”
米娅同样在博物馆里见过糖葫芦,但也只是纯山楂的,甘沂所说的口味她的确没听说过。她当时无比仔细地记下了展柜旁标注的糖葫芦制作方法,后来也一直没空实现。
家里的糖被严格管控着,为了身体健康,那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饮食也加入了官方控制的条目中,每人每日摄入的油、糖以及碳水、各类维生素都被数据中心以每个人的身体各项指标所计算,过多或不足都会有家庭管家予以相应的警示。
这样一来,不只是有钱人,社会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开始或主动或被动地关注到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毕竟医院不是人人都能去的起的,生病的人会很早就被社会放弃掉,米娅三次进电击治疗科都已经花了她父母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他们把注放在米娅身上,米娅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于是失去了市场,这些看起来十分美味可口的食物也就渐渐消失在人们生活里。
甘沂一说,米娅简直口水要流到天上去。她没听甘沂还念叨了些什么,满脑都是裹着琥珀色糖衣的红润润果。
地上满是踏来踏去的各种鞋子,平视前方又被模样各异的面孔抵挡着视线,米娅感觉到身后甘沂推了她一下,“米娅,他们看不见你,冲啊!”
甘沂一声令下,玩闹性质的冲动冲上米娅的大脑,她二话不说闭着眼睛就钻进人堆里,如一股游魂一样的诡异力量,很快就在挤得严严实实的人群里破开一条曲折的口子。
人们被撞到的第一反应一定是生气,可他们愤而转头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只能当作自己大白天见了鬼,甘沂则不紧不慢地跟在米娅后面,很有皇帝的做派。
米娅仿佛一条带刺的鱼在潮流里涌动,她看不见前面,就闷着头一门心思往出冲,冲着冲着,她发觉自己好像找到点门道。不是挤人的门道,而是对这个地方感到熟悉亲切的门道。
她好像知道甘沂所说的地方在哪了,而这种“知道”完全是天性使然。一口气冲出人群跑到路边一家灯光明亮的文创店外,甘沂也跟着钻了出来。
米娅气喘吁吁,旁边店铺里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玩意将五彩缤纷的光打在她侧脸,她只能看见前方离她不过三米远的一个糖葫芦小摊,摊位上无数串晶莹的红果子全映在她眼睛里,她拍拍甘沂,“是不是那里,最正宗的?”
但甘沂在忙她的事。刚才跑得太快了,甘沂一个没看着,狠狠踩到了一个人的鞋,她现在正双手合十赔笑鞠躬向那个方向道歉,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米娅指的那个糖葫芦摊。
甘沂眯着眼睛看,又拿出地图琢磨了半天,才兴奋地叫起来,“对对对!就是这家!特别火!”
确实是火,米娅看着那摊前排着的三条长龙就失去了大半兴致。她观察了下形式,猜想轮到她的时候很可能就只剩下摊子上的冰糖苦瓜或是冰糖生姜了。
但完事万难抵不过一句话,“来都来了。”
甘沂这四个字一出口,米娅就很自觉地排到队伍里。后面立马就来人了,那人直接撞到了米娅身上,还纳闷为什么这里平白无故有一面空气墙,甘沂赶忙冲了上去将米娅挤开并笑笑,“我我……我让别人帮我占位置来着。”
这一解释苍白到听起来像是又插队又拿人当猴耍,米娅害怕甘沂会因为插队被人暴打,因为在她所在的世界,插队行为一旦被巡逻机器人捕捉到,至少也是要抓到临时禁闭所关上半天的。
但幸好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而那人身后也没新来别人,就这么被甘沂慌乱地掩饰过去了。
“你想吃什么?”甘沂望着那边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糖葫芦,偷偷问米娅。
米娅犹豫了半天,“就吃原味的吧,你呢?”
甘沂指了指长队的斜前方,“我想吃的在那里。”
可小巷人太多了,米娅根本看不到甘沂指的是什么。
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甘沂在队伍里被来往的人挤得头发乱糟糟的,等走到摊子前面老板还被她的打扮惊了一下,或许还以为是这么小年纪的流浪汉也来慕名吃她的糖葫芦,最后还格外送了甘沂一袋冰糖柿子。
为了配合老板的好心,甘沂故意哭哭啼啼眼泛泪花地离开,走前还鞠了两躬。这里暂时在不方便把吃的放到米娅手里,不然人们会看见一个糖葫芦凭空在路上走,太瘆人了。
甘沂满心满意全部都是她指给米娅的那家店。离了大概有五十步距离的时候,米娅嗅到了一阵甜丝丝的香气,像是某种黄油面粉牛奶鸡蛋混合物,香到她感觉自己是沉浸在油滋滋的蛋糕液里,快要沉醉了。
但就这么短短距离她们却又走了一个世纪。跨过了一个又一个人堆,甘沂暗骂一声,“为什么天杀的总有人走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在路中间停下了啊!以为路是他们的吗!”
拐来拐去,五十步变成了一百步,她们才站在那家店面前。甘沂先兴高采烈地跑进门去,米娅却还站在门口抬头望着门边支出来的招牌。
这里原来是家杯子蛋糕店。
片刻功夫,甘沂抱着一盒香气扑鼻的杯子蛋糕推门出来。还热乎着,她等不及了,小心翼翼如视珍宝一般取出一只棕色的杯子蛋糕。
像是巧克力味的,表面的巧克力豆都融化成巧克力酱了,粉色格子纹纸包着那蛋糕,甘沂心满意足地狠狠咬了一大口。那一口的横截面处,黑色巧克力酱和深红色车厘子酱显而易见。
甘沂吃得嘴角边都是巧克力,米娅从甘沂兜里拿出一张纸给甘沂擦拭着。见她吃得很开心,米娅也感到一阵满足。她看着甘沂大快朵颐的样子,莫名将她的笑脸和脑海中一张面孔融合。
本不该融合的,何况那张面孔不能完全算是“面孔”。
米娅骤然想起来,她和小迪在孤儿院过的十四岁生日,蜡烛下就是这样的杯子蛋糕,巧克力味的,粉色的纸杯。她猛地抓住甘沂的手。
“怎、怎么了?”甘沂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
米娅后知后觉自己反应太大了,她缓缓松开手,就这么一下,她看到了甘沂泛红的手腕,“对不起啊,让我想起来我、我十四岁的时候……”
路上,米娅把自己残存的记忆将给了甘沂听,甘沂恍然大悟中还带着点歉疚,“所以你们当时因为面具上着锁所以没能吃那个蛋糕吗?”
米娅点点头,甘沂则将蛋糕塞回盒子里,拽起米娅的手就向外跑,“走!趁蛋糕还热着,咱们回家,一定要让你吃到……”
一口气从那样远的地方跑回学校,正好刚下课不久,甘沂也没回教室取书包,她们径直从学校又跑回了家。
可惜,蛋糕还是凉了。不过米娅丝毫不在意,能吃到,或者说能再见到杯子蛋糕就很可贵了,她十分感激甘沂,而且当时那个杯子蛋糕也是冰凉的。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块蛋糕是小迪后来的父母给她带的见面礼,她没吃,后来那些蛋糕被孩子们抢走了,就剩下那一块,她说想留给我。”
说着,米娅端详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蛋糕。还是很香,凉了都那么香。她万分期待地轻轻啃了一小口,等待那巧克力黄油香气传入她的口腔。
但第一反应其实是苦。米娅眉头微皱了一下,她仔细品味着那一小口苦涩的面块,味道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好吃吗?”甘沂高兴地问。
米娅点点头,“好吃。”
她没说谎,真的是好吃的,苦不代表不好吃,她吃过太多比这还苦还难吃的东西。接着,她又咬了一大口。
果然很好吃啊。米娅想起了小迪,不过她现在应该能吃到更多的杯子蛋糕了吧,她替她高兴着。
“啊!”甘沂突然尖叫了一声。
“怎么了?”米娅心慌地问。
甘沂掏出随身听,“忘记了!”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米娅笑了,“忘了就忘了,我回去就吃不到杯子蛋糕了,就当是我故意忘的吧,下次再去。”
“也好,”甘沂又拿出一块蔓越莓味的蛋糕吃起来,“米娅,你要不……别走了吧。”
米娅拿着蛋糕的手一顿,“……我也想过,可是之后呢?”米娅望向甘沂,语气满是落寞和无奈,“我只能被你看到,只能像一个鬼一样待在这里,我不知道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你的意义就是我啊!”甘沂眯起眼睛,“我能被所有人看到,但我也总在想这个问题,直到后来遇到你啦,我也就明白了我的意义。我们的意义是一样的,米娅,没有了我也就没有了你,而没有了你,我又会回到被所有人忽视的环境里,那时候也就没有我了。我们有我们,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不知怎的,米娅有点想哭。她装作是杯子蛋糕太香了,熏得她眼睛都要流口水,低着头大口啃起来,她边啃边问道:“明天去哪?”
一张面巾纸被从抽纸盒里抽出来,米娅还没反应过来,甘沂就托起她的下巴,用纸的一角擦擦她的眼睛。
“我知道有个特别好玩的地方,很多人都去那探险。明天晚上晚自习,我带你去。”
三十几个小时在杯子蛋糕冰糖葫芦的削减里很快过去。
上数学课时甘沂正专心致志往本上一遍又一遍默写公式,她说她脑子不好,只有这样才记得牢。米娅则看着黑板上老师画一样的板书,回味着刚吞下去的一颗冰糖柿子的味道。
人还是离不了糖的,不然人生得失去多少乐趣。
下课铃如天外之音悠远而飘向静坐了一天的学生们,甘沂夸张地伸了个幅度很大的懒腰,把课本往书包里一塞,给了米娅一个眼神,弯着腰鬼鬼祟祟从后门溜了出去。
她们不知道的是,后面,一双阴沉沉的目光已经锁定了她们很久。在她们出去不久后,那双眼睛的主人也站起了身,带着意味深长的狠厉的笑走向了门外。
“嗵——”,书包被高高丢了过去,甘沂将米娅托起翻过了带着尖刺的生锈铁栏杆。翻了这几次米娅已经算得心应手了,但她还不像甘沂那样熟练,为了她的安全,甘沂每次都要护送着她先翻到外面。
甘沂拍拍手,把袖子撸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高处的栏杆,右脚先踏上栏杆中间可下脚的一处檐,另一只脚在地上做着蹬地发力的动作。
她默数着,三,二……
就在“一”的时候,她发动全身的肌肉用力向上跃,却被后背一阵更加强势的力量一扯,整个人背着地“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米娅下意识焦急地喊了一声“甘沂”,再抬头,看清了她背后那个人的长相。
班主任。
班主任办公室里,头顶泛黄的灯管被两根电线吊着摇摇欲坠,惨白的光照耀着不大的空间,旁边几张破旧办公桌的老师都已经下班了,墨绿色的厚重窗帘紧闭,门外刚才还在窃窃私语看热闹的学生们被班主任轰走了。
甘沂浑身是灰站在桌边,她的书包在一边散落着,米娅只能眼睁睁在旁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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