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这半天光景，晏蓁终于得闲回到自己的屋子。
主人虽许久未住过院子，但仍打扫得干净妥帖，一架浓密的紫藤萝随柱攀长，下面种了香芷、紫华、越桃等名花异草，虽没有多少值钱器物，但到了春日更是姹紫嫣红，乱花迷眼。
到了房中，适才一直沉默的郑嬷嬷忽然回身，一把拥住了晏蓁，老泪纵横，仔细端详她的脸，又哭哭笑笑。
“看到大姑娘好好的……我这颗心总算能放下来了。”郑嬷嬷哽咽道，半头苍发刺着晏蓁的眼，勾得她也掉了泪。
“我好得很呢，嬷嬷瞧，我这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她强作欢容，惹郑嬷嬷一阵苦笑。
“这傻孩子，瞧你，衣裳都脏了……”老妪左右端详，上下打量，好像不敢相信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人，待碰到她一双玉白柔荑，方才相信是真。
见小主人长裙上全是泥点，不禁眼底一疼，连忙启了衣箱，取了条崭新的雪青织锦绣花裙出来，热切道:“快换上，穿脏衣服出门，你是真不怕下人笑话。”
晏蓁自小就从不违逆这个老妇人，于是乖乖让她为自己换好，理了理衣襟，又扶着自己坐下，对镜挽了个时兴的螺髻，簪了朵银蕊绢花。
“大姑娘真是越长越出挑了。”她感慨地盯着面前小美人，肤如凝脂，唇若红樱，纤腰盈盈不堪一握，令人顿生怜惜之意。
晏蓁笑着环她脖颈，略带撒娇:“都是嬷嬷巧手之功。”
“你娘那时生得和你一般美。”望着这张五官和记忆中女主人极其相似的小脸，老妇眼中又是一热，又生生忍了回去，“你娘十五岁嫁给大人，满城谁人不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那老天不公啊……竟让她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教时疫生生夺了性命。”
晏蓁默然。
对生母的记忆，多停留在三岁之前。颜氏早逝，但见过她的人无不赞其芙蓉为面，瑰姿艳逸，又有书香世家生来的才气，琴棋书画无不皆擅。
郑嬷嬷是看着她长大的乳母，亲眼瞧她从垂髫幼童，长成闻名十里的大家闺秀，嫁至晏家时，郑嬷嬷也跟着陪了过来。
老妇人一生未嫁，死心塌地跟着颜氏，女主人临终前又托付了幼女给她，郑嬷嬷含泪领命，自此精心照料晏蓁衣食起居，事无巨细均亲自上手，除了一个小女侍书儿，此外再无人能出入晏蓁卧房。三年前，若非不慎摔倒折了根骨头卧病在床，否则她必是也要跟着去的，直到今天，那条腿还未好利索，走起路来仍有些颠簸。
但她做事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从不倚老卖老，待晏蓁更是视同亲孙，疼得如同掌中宝珠，又常鼓励她出门骑马跳鞠，和女伴玩透索，生怕步了颜氏后尘，自小体弱以至红颜薄命。
“不说这些了，你娘若还在，看着你能出落得这般标致，也必定会高兴的。”郑嬷嬷见她陷入沉思，怕她又想念母亲而悲痛，反来宽慰她。
又转了话题，“适才白姨娘跟我说，想把管家权交给你，我想着对你也是极有好处，在闺中多锻炼治家本领也是好的，便应承了下来。”
晏蓁看她把一旁书册捧过来，细详却是一摞账本，用襻膊束了袖子查看起来:“我也答应了她，她说得情真意切，我也不好拒绝。”
郑嬷嬷语气有些感叹:“她倒是个待人真心的，也很会做人，若不是出身贱籍，就算是市井人家，这德行也能做个正室。”
老妪心里是想让晏行简将白氏扶正的。
虽说在她心里无人能取代旧主颜氏的位置，但她也不是那等狭隘之人，晏府中馈空虚多年，一直没个大娘子操持大局，到底是官宦人家，怎么说也不像话。
再者，白氏为人本分，虽然对晏蓁说不上有多大感情，但终究一起生活了多年，总是有些情分在的。若是晏蓁让那些门第高贵的强势继母欺负了去，郑嬷嬷是第一个要和她拼命的。
是故，让白氏做这府中正头娘子，正合郑嬷嬷心里所盼。
晏蓁自然明白她的心思，也没多言，只埋头看着账本，又接过郑嬷嬷递来的田契。
虽说晏府不大，下人仆役加起来也通共不过二三十人，但晏行简素以正直出名，在士子间的名声很好，同僚也常来拜访，酬酢应和之事不少，平日又着意扶助贫寒门生，送去许多炭火衣物之类，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他又为人清廉，虽是楚王最亲信的幕僚，巴结逢迎之人屡屡上门，但除俸禄之外一概分文不取，此外收入全靠郊外一些分散田庄，却也并不富余，堪堪只够收支相抵。
晏蓁越翻着账本，越发钦佩白氏的不容易。这个貌不出众的妇人，只认识几个笔画简单的字，竟能将晏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上至主君，下至马倌，都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
管家，确实不是一件易事。
郑嬷嬷替她点了烛火，让光线更透亮些，只是她心里的烦思却散之不去。
老妪看出她的无奈，不禁展颜，脸上褶痕皱起如风吹春水。
她宽解道:“大姑娘何必烦扰?我活了这一把年纪，对此类事务极有经验，往常白姨娘也得了我颇多助力，待我手把手教你便可。”
晏蓁闻言，眉头才稍稍舒展:“如此，便谢过嬷嬷了。”
“傻孩子，和我说这话做什么?”郑嬷嬷一笑，“其实理家不难，你心中需得有杆秤，清楚哪边低了哪边又高了，纵然姑娘内里偏心，也不能让人瞧出来，至少表面功夫得做全了。”
她絮絮道:“现下开支大手头紧，那便开源节流，这是常用之法。然而节流最是一桩易得罪人的事儿，削减几个不必要的银钱去处，平白夺了嬷嬷丫头赖以赚些补贴的外快差事，丫头还好应付，几个婆子却是年轻时一直跟到现在的，多少有几分苦劳，这回少了银子，难免心里有芥蒂。”
“那我们便开源。”晏蓁耳濡目染舅母理家，即使没上手实践，也不妨碍有些经验，“我在路上听临晔言道楚王新开了几个银矿，近来战事纷乱也没空打理全部，早有赏赐部下的意思，改日我劝阿耶向楚王求一个，派几个得力的管事过去经营，也能得不少收入。”
闻言郑嬷嬷赞赏视她，一脸欣慰神情:“大姑娘所言正合我意。到时再唤那些老婆子过去帮个手，也算额外赏些银子，做个安慰。”
“大姑娘，嬷嬷，柳姨妈过来，说想和大姑娘叙叙家常话。”
两人正商讨着，门外，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女侍进来，同时端进两盏才沏好的茶。
郑嬷嬷顿而抿唇，脸上却未表露情绪，只若有若无道了一句:“这妇人非善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只听得一声脆亮的“大姑娘”，来人便已踏了进来。
晏蓁有意瞥她一眼，见她虽是淡妆素服，式样却是当时少女爱穿的缂丝百褶裙，乌发也盘成个妖娆的堕马髻，与她现今的寡居身份很是不衬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对她来说有些过于轻浮了。
见了晏蓁身边老妪，妇人靥上又堆满笑容，福了福身:“原来嬷嬷也在。”
郑嬷嬷是府中老人，地位颇高，连晏行简都要给几分薄面，柳姨妈虽是客，却也要随了姐姐白氏，当即呈出恭敬态度，只是那双柳叶小眼极不安分，说话时左右顾盼，滴溜溜转个不停。
“哟，原是嬷嬷在和晏大姑娘传授私家秘籍呢！”她捏着帕子，嗓音尖细，如一把利刃划过听者心窝，刺得人立生不适。
晏蓁看在庶母面子上，始终对后者妹妹保持礼貌，又命刚才进屋的女侍书儿将端进来的两盏茶分了她一碗。语调不咸不淡地回她:“姨妈说笑了，我年轻不经事，因此请郑嬷嬷教我上手，学点她老人家的经验见识。”
柳姨妈“噢”了声，手指翻飞，捻起瓷盖，做了一副小姐姿态，也故作沉稳地品起茶来。
袅袅白烟掀起，悄然遮蔽了饮茶人的部分脸容，因此暂时看不清她目中神色。
待到合盖，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笑道:“我姊姊也真是拈轻怕重，此等繁杂事务怎能劳烦一个年轻姑娘，她倒当个甩手掌柜乐得清闲，我虽是客，却也看不过去了。”
晏蓁口气温和:“姨妈莫怪我姨娘，她刚生产了芸哥儿，身体犹虚，我见她有心无力，是故出手帮忙，只是希望不要出了差错，惹姨娘再生操劳才是。”
“大姑娘总是要出阁的，若是她福气好，上天眷顾晏家子嗣绵延，让她一胎接着一胎生，难道一直让大姑娘接手管家不成?我们穷人家一直没有那么多顾忌，只要累不死，多少活计都能做得。”
“姨妈这是哪里话，上天眷顾自是好，但现下阿耶暂且还无为我定亲之意，我能分担一些是一些，哪能让姨娘刚出了月子就烦心呢。”
“大姑娘是有所不知，我听姊姊偶尔提过一嘴，大人好像为你看中了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主簿，说是年纪轻轻就深受楚王器重，原先也是朝中翰林，后来因为追慕大人品行，随了大人一道致仕，足可见得此人才德兼备，堪为大姑娘良配啊。”柳姨娘眯起眼睑，话音甜腻，差点儿惹得听者一阵反胃。
她偷眼窥视晏蓁反应，企图从那张玉白小脸上捕得些微神色，却发现这看似娇柔的小美人却是个不动声色的性子，听她活灵活现讲了半天，面容竟然没有半点变化。
这下倒真不好小瞧她了。
她私心里一直想着让晏蓁嫁出门去，自家姐姐也好把持府中事务，后者又是个好摆布的性子，到时晏府还不任她柳氏拿捏在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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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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