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被她的手慢慢推着。澪凝视着涟漪掠过她的面孔，柔滑的波纹汇聚在唇上。唯有凝视自己倒影的时候，澪才会获得内心的宁静感。
这个映像不会困惑她，她接触到的是一个圆满的整体，所有的存在只依赖她的解释。澪往水里的嘴唇点了点，“神”这个词便萦绕唇间。绵软的水雾缠在唇上，她到此刻才回味出是祭夏带来的触感。
可当时他只是出于担心自己才那样做吧？
若非如此，澪找不出他凑上来的理由。
她重新念了一遍“神”。舌尖灵巧地贴紧上颚，让股流风似的气从鼻腔探出去，水珠顺着她呈露在空气中的白皙手臂摇曳而下，同那股气抵达掌心，蓦地忽然烧起来。
她把手放进水里又抽出，掌心的热量依然温存。澪心尖一颤。
“祭夏。”她朝外面喊。
“我在，”门外很快传来了少男温润的声音，“怎么了？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进来。”澪喊道。她在掌心感受到类似祭夏的异能，这需要进一步比对。
“啊？”祭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声音发紧：“你不是还在泡温泉吗？”
“进来呀。”澪的语气有些着急，再不快些，她担心这股感觉又跑了。
少男不知道在磨蹭什么。澪看见他狼狈地走到她跟前。祭夏的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和她对视。等澪抓住他的手，祭夏便只敢蹲着看脚下。
他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澪的手贴向他的掌心。
“你释放一道异能吧。”
“什、什么？在这里？”祭夏说得磕磕绊绊。
“你只管释放，我接着。”澪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祭夏深吸一口气，但掌心的火系异能只小小冒出个火球。火球接触到澪的手，便化成了气钻了进去。
“啊，就是这样的感觉。”澪露出餍足的笑，“这果真是从你异能里面感受到——从你身体里面感受到。”
祭夏不敢看澪，他内心焦灼无比，温泉的水雾氤氲得他发热，发昏。澪的身上带着水，像以前嬉戏一样，过往的摩挲令他心猿意马。
她的呼吸都拍打在他手臂上。火系异能与水的触感钻进她心底，仿佛有蒲苇在肆意生长。澪跟随水与火的力量，在一阵眩晕之间喊出蒲苇上摇摆的三个字：“小跟班。”
扑腾的水花溅了她一身。祭夏掉进池子里，他莽撞地浮出水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还是澪头一次看到祭夏手足无措的模样。
他语气颤抖：“你说什么？”
看着祭夏满脸通红，澪只觉得好玩。她把他压在温泉边沿，彼此的身子贴在一起，灼烧从祭夏的身体传递过来。澪只是浅浅地感慨一句：“不愧是火系异能。”
祭夏感觉自己的火炉也要炸开了。
“小跟班——”澪再重复了一句。这三个字是要刻在谁的骨子里？这是谁最爱不离口的调笑词？
澪触摸着祭夏锁骨处的异能印记。在水的湿润下，花似的纹样火红得要燃烧起来。
“每个人都有这个印记吗？”
她的指尖顺着祭夏的印记向下游移，他的温度竟比泡了一会儿的自己要高一些。祭夏哼吟一声，被澪捕捉到了。
澪停了下来：“为什么你反应这么强烈？”
“因为、因为你以前总喜欢这么叫我。”
祭夏只敢让期待的目光暴露在澪面前：“你是不是想起我们的事了？”
澪没有直接回答：“所以以前的我比现在的我更能抓住你的情绪。”
“不——不是的！”澪要离开他，祭夏瞬间慌乱起来。他以前预想过这样的事情，但他没有一次准备好答案。
“你怎么样，都是你！”
澪笑了笑，但他感到满是不在乎。
“因为一看到你，我便会心动，”祭夏拉着她的手，回答得无比认真。“初次见面如何被你吸引，往后的日子都这样被你吸引。这是无法蒙蔽与更改的本心。”
“我失忆了。”澪决定把盘亘多日的担忧说给他听，“你说的那些过去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样的我和你以前熟悉的相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吗？”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却没有想到祭夏比她更强硬。
“那让我们这样想吧：我们只是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认识而已。只需最初的心动——它可不是记忆。如果它一开始就存在，那无论出现多少个开始，它永远不会被抹去。”
澪沉默不语。
“你不也一样吗？如果不是心动，为什么没有记忆的你会常常叫出我的名字呢？若非是心动，为什么你会允许我做这些事情呢？我们其实没有那么依赖记忆，不是吗？”他目光紧紧盯住澪，好似她不相信自己的话，便要把心剜出来一样。
这些话语撞进澪心底。习惯一直在生长，它比记忆要早，要绵延。所以，她能够通过这样的心动认识到过去的自己吗？其实她们之间没有那么割裂，对吗？
“你说得对，把它当作一个新的地方。”她轻声笑了笑，“这只是一个新的境况。它只是改变了记忆，但没有改变我。”她还是那个被寄予厚望的管理局局长，那个被认定追随的人。
祭夏松了口气。可很多时候问题并不会直接解决，它会裂变出另一些结果，最终发酵成棘手的难题。澪的手覆在他腹上，异能的温度到此结束。她在祭夏的闷声中抓住了念头的尾巴。只见澪的手在水中灵活地滑动，如同划弧一般自水里而出，手心竟多出了一个水球。
一连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就如同原本刻在她脑海里一样。
“从这里，又获得了新的异能。”其实是突然遭致的记忆。但祭夏——他很聪明，他一定从她轻快的话里听出了藏着的不安。
“你一直都很有创造力。”祭夏说。他的衣服都湿透了，紧贴着精瘦的肌肉，而他整个人跟被水烧开一样，晕头转向，脸红得能滴血。澪很担心地摸了摸他的脸。
“祭夏，你脸好烫，是不舒服吗？”
祭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将澪抱入怀中。
“我只是为你感到高兴。”
“高兴什么？”
“你解锁了一件全新的事。”
澪玩笑似地回应：“好吧，小跟班。”犹豫片刻，她终于还是说出口了：“你有东西顶到我了。”
祭夏慌忙松开她，飞速爬出池子，狼狈跑出温泉房。
“我、我去换身衣服，很快就来接你！”
澪露出平静的笑。其实，不管自己怎样，总归会有人待在自己身边。这种安全感让她心安理得接受从肌肤接触得到的记忆。那些被祭夏触碰过的地方，跳动的记忆也愈加炽热。
她把水流搓成球，扔进水里，抛向空中。一股熟悉的掌控之力重新回到她身体里，让她振奋起来。在兰里学院，那里的老师总说了解这个世界，书籍是最快捷的渠道。
她不能再依赖记忆恢复去了解这个世界。澪走出池子那一刻，就在脑子里做出决定。她得先从管理局的资料看起，将这里所有的书籍都看一遍。相信要不了多久，她一定会弄清过去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澪恢复异能的事情传开了。得知消息的焚香激动得手舞足蹈，她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在B区发生的不对劲事情说给澪听。
“因为之前你没有想起来，所以大家都不想拿这些事扰乱你，”她说得小声又快速，“不过现在——澪，你应该做好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准备了吧！”
澪喜欢和焚香交流，她全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好像在她面前，忧郁全都一扫而空。“虽然没有想起什么过去的事，不过终于是能够使用异能了。”
在暗黑体多发的危机时刻，这其实比记忆的恢复还要重要。
她们晚上睡在一起，焚香又和她说了好些话。在澪去往C区的日子，焚香也同样在B区分局管理异能者事务。
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她告诉澪。焚香总感觉在分局周围，似乎有人失踪了，可她能拿到手的数据又显示没有异常。传感器没有动静，社会新闻也没有说发现了身份不明的尸体。
“你觉得是什么人不见了？”
“应该不是小孩，失踪人口没有变化。该找不到的还是找不到，能找到的也更新掉了。”焚香说话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冷哼一声，语气不太好。
“B区老喜欢跟我们玩踢皮球，”抱怨了一句，焚香又开始自顾自地说，“不过也不一定是老人，分局附近的独居老人都还生活得挺好的，这次我们就排查过了。”
“流浪汉呢？”
澪感到焚香身体一僵。
“啊，这——”
“一个区域繁荣的苗头、腐烂的发酵，往往不都出现在这样的群体中吗？”
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呼吸声。焚香握着她的手，突然问：“你是不是全都想起来了？”
“不呀，说实话，我所想起的记忆，还不如我们晚上吃一碗沙拉那么久。”做出这些猜测不需要记忆，它只需要一些信息，一些判断。
“还有几件事情。B区这段时间没有向我们汇报便擅自解决了暗黑体，”焚香又抛出一个话题，语气略显急切，“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同样都是传感器，B区那边得到暗黑体的消息要比我们快一步。这件事情其他区的区长也听到风声了，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澪好半会儿没有说话，沉默的时间略久，害焚香差点以为她睡着了。
“澪，你还在吗？”
澪拍了拍焚香在她肩上试探的手。
“没事。”
她只是在想之前奇一说的那段话，更远一些，她想到了那出梅洛丝的戏剧。牧羊人丢盔弃甲，将得来的荣耀与秘密奉献给他爱慕已久的驯马师。驯马师凭借着积累的盛名，越过沟壑，穿过山林，来到领土的城堡，擒拿发动战争之人首级。
“你知道我们在c区发生的事吗？”
“嗯，你让祭夏发布的信息我们都知道了。”
她让祭夏？澪沉吟片刻，倒也没有否认。
“传感器并不能监测到寄生状态的暗黑体。”
焚香很小心地推断：“那这将延伸出一个很严重的事情：它进化了吗？像我们异能者一样，它也一样在变异？”
“我们需要改进传感器。”澪没有回答焚香的问题，但实际上，那些问题在她所要讲述的内容中并不重要，“这件事情与其被别的人揭露，不如我们先提出来。虽然我们没有开始做，但这也是事实。由管理局改进传感器。”
焚香在琢磨她的话。
“不会有没来由的行动，除非我们想掩盖某些东西，比如B区异常的行动、我们发现传感器并非万能的事实。或许，我们该嫁接一些东西。”
“你的意思是？”
“你先留意B区的举动，暗中调查他们都在做什么，”她说，“另外，明天给三个区发份文件吧。只说管理局正时刻关注暗黑体的变化，推出了新的传感器在B区试点。B区近来解决暗黑体的行为正合管理局的心，只是新型传感器并不稳定，之后情况莫测，便不声张了。”
“果真是这个意思！我喜欢，”焚香欣喜地答应，“反正试点这玩意，有或没有，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权看我们怎么说。谅B区也不敢跟我们公然撕破脸！”
话虽如此，澪内心又藏了一层隐隐担忧，她总说不上有哪里怪怪的。
“诶，对了！”焚香忽然想到什么，“我们还得加几句。”
“加什么？”
“资金——新东西试点怎么能没有资金呢？正好这个月B区还有几笔净化异能者的帐没还，给他们一起算上，也让其他区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免费的午餐。”
澪笑了笑，没再说话。
“其实，澪，我压根就不怕B区毁约。”焚香说得信誓旦旦。
“为什么？”
“因为你呀！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知道如何净化被污染的异能者，也只有你才知道如何抵挡无人逃过的天灾**。我们管理局的利器就是你，你就是我们的底牌。”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荡在屋子里，她们的呼吸各有各的心事。
澪的语气突然变轻了。
“那我这样做是对的吗？”她问。
“什么？”焚香也作轻轻地答。
“以前的我面对这些事情，也是做出这样的判断吗？”澪对自己刚说的决策有些没底。那些东西掺杂了如今职员们处理事务的视听痕迹，对于自己混入的直觉，她总是担忧。
焚香斟酌了许久，才告诉她：“好吧，澪，你保持这样就好。我没有办法说你这样和之前那样是不是对的，要知道以前没有人会猜到你的想法。但从结果来看，那三区如今受我们这编外机构掣肘，我想，你总是对的。”
“可我现在失忆了。”
“其实这不重要。难道你以前带着我们做那么多事，是因为你提前做过吗？更何况，三区的人还不知道——信息我们已经全面封锁，外面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大家不强求，那这事就不重要。”
哪怕黑暗隐去了焚香的面容，澪也能在心里描摹她自信的模样。
不要担心。焚香说。你今天可是连异能都想起来了！而且还出了那么多好主意。一切都在变好，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二人的话语就这样爬满了一张床，直至最后懒洋洋趴着，再没有起来的气力，然后一同跌入沉醉的夜。
翌日下起了小雨。
澪醒来的时候，焚香已经离开了。她随意拾掇了下，发现桌上摆了一杯水。杯子下方压着一张纸条，她拿起来慢慢读：
“这几天气温下降，我擅作主张，在你架子上放了一杯热红茶。若你喝完还想喝气泡水，便来找我。——祭夏”
澪的脑海里满是昨晚她们回去时，祭夏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知道他过了一夜有没有好一些。
纸条背面还有字，她翻过来继续看：
“这水是我为你拿进来的！——焚香”
下面还有一行小小的字，七零八落喊着：“不要去找他！焚秋马上回来了！”
她眼底含笑，捧着杯子细细啜饮。或许偶尔变换口吻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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