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岳在平都的府邸位于檀胜坊西北,规模虽远及不上苍梧节帅府,但房间院落众多,连陈荦都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小院。
晚间,陈荦正在习字,听到小蛮在门外道:“给大帅问安。”
是郭岳来了。
陈荦连忙放下笔,走到妆镜前,蘸取盒中的铅粉补脸颊上的妆。
郭岳身着中单走进来,身后跟着医士,看到陈荦便道:“不必精心修饰,晚间不侍宴佐酒,不见外客,你自在就好。”
他的话让陈荦心生感激。郭岳纳她入府后,确实并不十分在意她的容貌妆扮,还给了她许多自由。但陈荦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是私妓之女,生于沟渠,长于行院,自小便知道,以美示人是所有歌妓的本分,也是谋生的希望和手段。
她轻细地将香铅敷在颊上,并延伸到脖颈处,收拾停当后先接过医士手中一摞厚厚的公牍,再转身打开香炉,去点起炉中的瑞脑。
身后的医士提醒道:“娘子请不必点香,今日要用炙焫,这瑞脑香不好混在艾草中。”
“是。”
郭岳在矮榻平躺下来,医师熟练地归置好施炙的物事,点起艾绒。很快,屋内便飘满了浅淡的陈年艾草的味道。
自去岁以来,郭岳的风痹之疾一直是在陈荦房中治疗的。这件事,连小蛮都不甚清楚,只有陈荦和房中这位郭岳心腹的医士知道内情。
郭岳在几年前察觉到身体有风痹之疾。开始是左肢酸楚麻木,后来便僵硬肿大,几乎不良于行。经过医士精心料理,郭岳方能正常行走。只是这风痹之症不能根治,如今蔓延到手指,更需时时小心。外人少有靠近一方节帅的机会,因此几乎无人知晓。只有陈荦和医士知道,郭岳左手三个指头屈伸不利,已有半年了。
十日一次炙焫,半月一次针灸,都在陈荦房中进行。
郭岳朝她吩咐道:“念牍文吧。”
陈荦端坐到矮榻旁的螺钿香几后,拿起其上的公牍,一本本打开,给郭岳念上面所写的内容,并按照郭岳的指示,提笔在纸上批示。
陈荦初入节帅府时,只是略微识得几个简单的字。后来郭岳无意中发现她记性好,便请府中幕宾来教她识字读书,还准许她扮成学子到苍梧城中的学舍去听讲。待到陈荦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字也从东倒西歪变得像模像样,郭岳便把艾炙时帮助处理公牍的任务交给她了。
陈荦隐约能猜到郭岳这么做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她有些过目不忘的本领,而郭岳又不欲有人知晓他的风痹之症,便纳她入府,选了她这个跟外界毫无瓜葛的人偶尔来代替他的手脑。
陈荦念完公牍,又按照郭岳所授的办法将之分门别类,插上牙签,待明日有人来取走,她的事务便完成了。
约摸花了半个时辰,医士施针结束后,便告退出去。
陈荦侍候郭岳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中单,将他扶到起居榻上。随后放下锦帐,点起瑞脑,褪开衣衫。春夜寂静,她躺在他身旁,静静等了片刻,并未等到什么动作。不久之后,身旁传来平稳的呼吸声,郭岳已然睡着了。
陈荦轻舒了一口气,她今日乏累,实在没有心思应承什么人。
她轻身翻起,将衣衫披上,轻声叫小蛮换一盏更亮的灯来。
小蛮打着呵欠问:“娘子,大帅他都睡下了,你还不睡么?”
“我睡不着,嘘,你轻些。”
小蛮噤声退出,陈荦端着灯台,回到书案旁继续习字。写了有小半个时辰,陈荦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郭岳是她的恩人,她真心愿他能够药到病除康健如常。可又忍不住想,如果哪一天,郭岳的风痹症治好了,不再需要她给他念公牍,到时候她在节帅府中还有用吗?
为了继续留在节帅府,她要做的还是像府中的歌女,时时精心装扮,每日精进技艺。这才是节帅府容养她们的理由。
陈荦想着,笔端便忘了动作,在纸上泅出一个丑陋的墨点。回过神来,将纸揭掉。重新提笔蘸墨,却突然没了继续写的心气。
她吹灭灯盏,回到郭岳身旁躺下。在满室寂静中突然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来,她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小小歌妓,来京不过半月,如何会卷入朝廷命案?平都城中繁华如此,原来是非却也这么多。
今日一场尴尬算是解了误会,只愿日后都不要再遇到杜玄渊了。
————
暮色幽暗。
窦太傅府邸已被大理寺官差戒严,杜玄渊穿一身便服到了门口,随即被喝住。官差举灯看清来人后,语气变得恭谨,但依旧不放行。
杜玄渊从怀中掏出杜玠给的手谕,那官差拿着小心地看了片刻,商议之下才将他放了进去。
怎么会没有痕迹?
杜玄渊来到窦太傅死亡的书房,举灯仔细查看地板、桌案、书格,甚至连香炉底部和墙上的编钟都验看过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丝凌乱的痕迹。
从现场看来窦太傅绝不是外力致死,那为什么大理寺仵作也验不出来服毒的迹象?真的有人会平白无故暴毙而亡。任何一人死得毫无痕迹,杜玄渊是不信的。
书房内重要的物证已被大理寺悉数带走,他在紫檀书格间小心翻找,信件契税一类的东西,一概未能看到。
虽有丞相手谕,但也不能多留。杜玄渊一无所获,赶回丞相府。杜玠还没睡,让他看了一封方才送来的东西。
那是一摞信札。
翻开来看,是窦太傅和四方藩镇往来的信件。写信的纸张还未泛黄,因此不是旧信。但信中的内容都是寻常的新春问候之语,跟京中拜年的飞贴别无二致。
杜玠参详许久,也并未从信中读出什么端倪。
杜玄渊捡起信札中那一封苍梧节帅府寄来的,沉吟不语。他有种奇怪的直觉,郭岳在此时进京,绝不像是巧合。
这些都是藩镇寄到京中的信,那窦太傅寄出的信中写的又是什么?
杜玠突然问道:“你手中,人手可还够用?”
“够用,父亲。”
杜玄渊最不想的就是孚杜玠所望,莫说人手够用,就是不够,他自己一人也要把这件事查出来。
他是杜玠之子,太子左卫率,不是别人。
“嗯,继续查,小心些,最是要注意一条,勿多生事端让太子再牵涉进来。”
“是。”
大理寺有杜玠的门生,此案的内情和重要物证,杜玄渊都能间接接触到。可费力查了数日,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杜玠睡后,杜玄渊又在灯下细看那些信札,将之与窦太傅的字迹比对,将窦太傅的死从头梳理了一遍。
许久,他到西院叫来属下,换上夜行衣,趁夜又离开了丞相府。
——
平都城中浮华冶游之风虽盛,但在明面上,朝廷士大夫也不便公开狎妓,避免惹起风波非议,一旦影响朝廷声誉,便会遭到弹劾。朝臣若要跻身清贵宰辅行列,还必须像杜玠这样品行堪为世范才可。在这个方面,杜玠在朝中是个例外,三十年来,洁身自好到苛刻,家中只有原配妻子一位,七年前妻子病逝后,至今没有纳妾和再娶。
但窦太傅……同为东宫属官,杜玄渊虽和他来往不多,却也听说他家中姬妾众多,姬妾间还因争风吃醋而发生过命案。这样一个人,死前又捏着一块裙布,大理寺的仵作不该什么都验不出来。
果然,两日后,杜玄渊自己私下想办法送进大理寺的仵作回禀,窦太傅的死跟女子有关,其死状有些貌似马上风,却又不知为何没有当即倒在原地,而是回了家里书房再咽气。
杜玄渊一时气愤,大理寺中有人想给窦太傅讳饰,却居然掩盖到这种程度。好歹,知道这一条,他追查的方向便明朗多了。
丞相府中不便传人,杜玄渊便亲自去。
他很快带着属下去了城南的绿绮馆。
绿绮馆以古琴为名,是平都城中小有名气的乐馆。馆中擅琴、擅箜篌者众多,当今天子年少时喜爱音声,还曾光顾过此馆。
杜玄渊和属下着便装入绿绮馆中。
很快,属下匆匆地赶到雅室禀报,“人带来了。”
馆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子,一看到杜玄渊就有些不安,沉闷片刻才换上迎客的笑容问道:“不知贵客唤我有何贵干?贵客想听哪位姑娘的曲子?”
杜玄渊不多言,掏出巾帕,将那巾帕中的裙布拽出来,递到馆主前面。
“卢馆主,请告诉我,这块裙布是从馆中哪位女子身上撕下来的?”
“这……”
“我因一桩命案查访至此,馆主须如实以告,不得有瞒。”
那馆主有些不情愿,她在京中经营多年,见过的达官贵人多了,看到眼前只有两人,紧张过后便有些怠慢下来。
杜玄渊微微示意,旁边的属下“唰”的一声亮出怀里的兵刃,寒光从屏风上闪过,将馆主吓了一跳。杜玄渊则站在原地不为所动地看着她。
杜玄渊不愿这样威胁妇人,但这是少时丞相便交给他的方法,很是管用。杜玠自己从未拿过刀兵,倒把杜玄渊教成了个武夫。
“没有没有,贵客切莫动怒,我们馆的姑娘没有这种布料的衣裙。”
“馆主确定吗?请再细看。”
那馆主接过裙布,仔细看了片刻,还是极力否认,杜玄渊看她不像说谎,便让她将馆中负责裁衣的匠工找来。
那匠工是个会做事的,很快就将绿绮馆在城中采买绸缎的布样尽数拿到房中,给杜玄渊查验。馆主接着还主动补充道,馆里的琴师和姑娘都是让匠工量体裁衣,除非有恩人相送,要不然很少穿外间的衣裳。
“至于有什么客人送了我们姑娘礼物,我就没法儿回答您了。每日来这绿绮馆中的客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馆中琴师也日日受邀外出,就是有十个馆主,也不能一一尽知。贵客可还有什么吩咐?”
“若贵客没有别的吩咐,就请在此稍歇听曲,奴家给您二位传唤。”
“我们绿绮馆中的琴师,可是在十五年前得过当今天子赏赐的!近些年来,京中朝中,还有四方,不时都有贵客光临。”
“贵客是想听箜篌还是琴筝?箜篌柔美,琴声雅致,筝声清越,各有所擅!”
杜玄渊和她交涉不久,被她密集的话缠得难受。
看他没有吩咐,那馆主便带着匠工退出了雅间。她朝外间吩咐下去,少时,雅间珠帘之后便响起了筝声。
杜玄渊正待要走,听到那筝声如流水,倒有些耳熟,像那日朝凤楼山水屏风前的筝声。
那衣衫单薄的女子也是绿绮馆的琴师?这样看来,绿绮馆之人在京中的交际不可谓不广,跟窦太傅扯上瓜葛,实在很有可能。
一曲完毕,珠帘后的人轻声说话。杜玄渊一时起意,伸手掀开了珠帘。
让他没料到的是,坐在筝案后的人,有两个。
那日朝凤楼弹筝的女子,和坐在她旁边的陈荦。
————
陈荦看到杜玄渊的瞬间,先在心里叫了声不好,接着又暗自吃了一惊,杜玄渊居然是绿绮馆的客人?绿绮馆售卖的可不止是乐曲……
弹筝的女子叫云娘,她自筝案后站起,朝杜玄渊盈盈福了个礼。可一抬头,看到客人并不高兴,不由得有些害怕,忍不住怯怯地问道:“贵客不喜这曲子,可是嫌妾身的技艺不佳?我……”
陈荦轻声打断她:“不是的。”
杜玄渊收回目光,起身要走。陈荦扭眼看到云娘单薄陈旧的春衫,突然开口叫住他:“贵客是隔帘窃听,还是有心赏曲?”
顺利说了第一句话,她胆子便大了起来,清了清有些沉闷的嗓子,“若是这曲子好听,贵客竟无所示意,岂不是让云娘愧疚么?”
属下低声在杜玄渊耳边提醒道:“公子,她这是要打赏。这是北地乐妓间请赏时常说的行话。”随即站直了呵斥陈荦,“放肆!小小绿绮馆乐妓竟这般无礼!”
他这一呵斥,云娘和陈荦都抿紧了嘴。
“公子,走吧。”
杜玄渊不想看到陈荦,却看了看穿得十分单薄的云娘。沉默片刻,伸手至腰间,摘下腰间丝绦所坠的白玉云鹤佩,这是他身上唯一能赏出去的东西。
“给她吧。”
属下一愣,想不到杜玄渊竟要打赏乐妓。“公子……”
杜玄渊冷着一张脸,并不多说话:“给她。”
属下从杜玄渊手上接过玉佩,双手递到云娘面前。
“多谢贵客。”陈荦和云娘齐声道。
陈荦心里一阵窃喜,丞相府中的玉佩必然价值不菲。云娘得了这块玉佩,可以置办几身体面的冬裙。
她看杜玄渊一时还没有拔腿就走的意思,便自作主张,走到香几旁,往琥珀杯中倒了一杯酒。穿过珠帘,双手递到杜玄渊面前,颔首道:“多谢贵客打赏,祝公子喜至庆来,永永其祥。”
杜玄渊不理她,将目光从那琥珀盏上移开,问道:“你来此地做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知道。
陈荦一愣,随即换上一脸明媚的笑意:“请公子饮此杯……”
那是惯于应承恩客的笑容,杜玄渊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我不喝,你离我远些。”
他话中已含有怒意,随从和云娘俱是一惊。
陈荦并不恼怒,她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此人原来比她想象中的记仇。
“是妾身搅扰大人了,请大人慢行。大人若觉得云娘的筝好听,日后还盼大人常来光顾……”
直到杜玄渊和属下的脚步声消失在雅间之外,陈荦才吐了一口气。她也不是不难堪,只不过强装镇定罢了。她和云娘都是歌妓,强颜欢笑是练出来的本领,刚才那种境地,根本也算不得什么。
云娘走过来挽住陈荦的手臂,“你认识他?”
陈荦摇头:“不认识,就是看他像是有钱人,想给你进项。云娘,春寒还未褪尽,你去裁身厚裙装吧。”
云娘眼睛湿润:“多谢你,明日我就去裁衣,这玉佩的钱,我们一人一半好么?”一时云娘又有些担忧:“这玉佩,好像很是贵重,他不会遣人来要回去吧?”
“怎么会?”陈荦从前认识的杜玄渊倒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哪有送人东西过后要回的。“我夫君府里吃穿不愁,我不需要这个。你收好了,别让你那馆主姨娘看见!”
“可我看他好像不高兴,他好像很讨厌我。”
陈荦没好答云娘的话。她默默心道,他讨厌的人可不是你。
她今日之举,定然勾起了杜玄渊某些回忆,以后更讨厌她了。不过她不用太在乎,郭岳很快便要离京回苍梧,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平都。节帅府中的歌妓还有不少,或许郭岳下次来京述职就不带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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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仓庚熠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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