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茂宗朔曾在飞机上感受到的灰败并不仅是表象。
尚且还在海外时,他远远望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国家,只觉得它整个儿笼罩在灰黑色的罩子里,说不出的颓败。那时他只是想着,毕竟咒力完全是负面力量,以咒力为基础形成的天元结界给人负面的感受完全能够理解。
何况据五条悟所说,其被封印一事似乎是咒灵一方想尽办法算计来的。
最强的人类咒术师倒下了,咒灵狂欢起来完全可以理解。黑色的咒力弥漫在灰色的天元结界上蒸腾而起,虽然确实惊到他了,但却也仅此而已。而且这种震惊,更多只是惊讶现今咒力会成为人类对付非人类的主要力量,只是亲眼见证五条悟口中阴阳道衰落现实后的震惊。
活在妖魔鬼怪与各种非科学力量百花齐放平安时代的人,确实很难想象倒下一个咒术师能对这个世界产生多大的影响。不仅仅是群魔乱舞见得多了,也是因为千年前的咒术师除了几百年才昙花一现一两个天才之外实在没什么排面。而且使用负面情绪战斗的咒术师迟早会被自己的负面情绪反噬。
在那个时代,比起咒术师反倒是诅咒师更有存在感一点。因为祓除,或者说追杀这些作恶诅咒师的工作时不时会落到其他各派头上。
阴阳道会把咒术师打成邪道也是因为这点:屠龙的勇士最终成为新的恶龙,那么,所谓的勇士也不是真正的勇士。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所谓力量性质过于负面不过是摆上台面让咒术师面子上没那么难看的借口罢了。
所以,贺茂宗朔根本没想到,这座城市,这座日本的首都,国际性大都市东京居然会因为最强咒术师被封印变成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类比一下就是:倒下了一个咒术师,平安京被攻破,整个首府上到政府首脑要员,下到底层平民全都逃跑避难去了。
委实匪夷所思。但考虑如今到咒力泛滥的现实,倒也不算太难以置信。
离开机场后他一路向感知中怨气最重处前进,也许是这一路走来所见景象太过惨烈,一路聒噪着话题不断,从可爱学生到糟心烂橘子,还时不时穿插几句哪里甜品最好吃的五条悟也终于安静下来。
其实街道上很干净。真的,相当干净。没有断肢残臂,更没有内脏碎块,只有一些不显眼的地方残留一部分血迹拖拽的痕迹。比起千年前被妖怪袭击后到处是残缺不全死尸的村落废墟干净多了。
只是很安静。整座城市似乎都很安静。只有机场输出的那一波人流带去了一星半点的活力,如果人群惶恐不知所措地乱窜叫活力的话。
不过运气不错的是,机场虽然处于半瘫痪的状态,却还是成功给飞机加上油,又载上大部分刚落地的乘客和零星几个逃难般蹿上飞机的好运本地人飞了回去。
大概是什么人道主义援助吧,耳力绝佳的贺茂宗朔听见机长电话后如此猜测着。
至于这期间的咒灵袭击,当然是被做好事不留名的贺茂宗朔解决了。国际机场这样人流量庞大的地方当然也会有咒灵,何况新输入的人群惊恐间逸散的咒力也足以诞生新咒灵了。
目的地是一片圆形的空地。飞机尚未落地时他便注意到了那块区域,直径近三百米的巨大圆形空地埋在遍布建筑物的市中心在空中看着挺显眼。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眼中的样子,在贺茂宗朔眼里,还会更显眼一些:那片空地上遍布黑红色咒力残秽,而属于阴阳师的那一部分也告诉他,这里存在大量死者的怨憎之气。
一路向那片空地行去,路上偶尔遇到一些跨不过去的倒塌建筑物残块,贺茂宗朔会偷懒掐诀借风飞跃。
于是在半空中,借着远比飞机上俯视更近的距离,他看得清楚了很多:那是一片非常规整的圆形空地,连建筑边缘的切割线都是非常敬业的弧形。
空地位于市中心高楼林立的区域,直径近三百米,面积相当于四个运动场,这里曾有多少建筑物,又曾经有多少人在这里生存?
而此刻,一切灰飞烟灭。
“两面宿傩。”
他听见狱门疆里的五条悟如是说道。
听到这个属于远古鬼神的名字,贺茂宗朔却并没有询问,他根本没有心情开口说话。
当然,他很肯定五条悟口中的绝对不是那个远古鬼神,毕竟那确实只是个神话传说。大概只是某个在他离开后诞生的咒灵吧。*1
贺茂宗朔没什么兴趣询问详细情报。比起探知欲,他只感到可笑,也许还有一些荒唐和愤怒,这就是一千年后的世界?
讲个笑话,我为了不毁灭世界把自己埋了,结果睡了一千年醒过来发现世界就快毁灭了。
呵,两面宿傩。
贺茂宗朔并指如刀,搅碎了身侧从巷道里冲出来的咒灵。
为什么不直接飞过去呢?在地面上起起落落委实非常麻烦。尤其对于被关在狱门疆里,只能被动忍受视线忽起忽落的五条悟而言只会更难受,可他也没有提出任何不满。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是心怀侥幸——也许能遇到几个活人之类。
倒也不算侥幸。
贺茂宗朔再次搅碎了一只咒灵,这次他多花了点力气瞬间销毁了咒灵整个躯壳。他转身看向侥幸逃生后跪坐在地崩溃大哭的女孩叹了口气。这孩子看上去应该还在上小学,他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蹲下身,抬手轻轻抚过女孩头顶,“外面不安全,尽快回家吧,不要去人多的地方,以前人多的地方也不要去,那些地方怪物很多的。”
“我…”那个女孩边哭边发抖,“我没有家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不停重复着,“我没有家了,呜呜呜……”
贺茂宗朔顺着女孩的视线看过去,破破烂烂的建筑物与残骸碎块的缝隙里,他看见了那片巨大空地的一角。
这孩子的家居然就在那里吗?
贺茂宗朔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在不停说着“我没有家了”的女孩再次叹了口气:浓厚的诅咒咒力快把这孩子整个儿埋起来了,甚至新的咒灵也隐约成型。
可是他却完全无法怪罪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言,莫名遭遇如此噩梦般的灾厄,恐惧和怨恨多强烈都不为过。
他抬指点上女孩眉心,清冽的灵气灌注进去,驱散了灰黑的秽气,女孩也心神一震,渐渐冷静下来。
“我…”她有些怯弱犹豫,却很快坚定地伸手拽住了贺茂宗朔的衣摆,“我,我叫秋奈,菅野秋奈,谢谢哥哥救了我。”
贺茂宗朔看到这个孩子努力擦去泪水,发着抖站了起来,看到她抬起头直视自己的双眼,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恐惧,更多的却是坚定燃起的仇恨怒火,这份坚定在泪水的浸染下显得那样璀璨。
“大哥哥,那里也是那些怪物做的吗?”女孩看到贺茂宗朔的暗金色竖瞳时明显瑟缩了一下,却执着地拽紧手中的衣摆,指向自己家的方向这样问道。
贺茂宗朔沉默着,要说吗?这孩子肯定会想尽办法复仇的吧?
这样的人他其实见过很多,千年前是人鬼共生的时代。站在食物链底端的普通人面对妖鬼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偶尔有几个死里逃生的“幸运儿”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向前来除妖的阴阳师。
——他们的每一个细胞从骨骼血肉到灵魂的每个角落都在尖叫着仇恨。
可能做到复仇的寥寥无几。
最终也只能抱着最恶毒的诅咒不甘地步入终结罢了。
人类对上妖鬼,连仇恨都需要资格。
普通人没有资格。
——仇恨会诞生咒灵,可是咒灵却只会先杀死他自己。然后徘徊在原地杀死更多的普通人。
幸运儿才是厄运的代名词。
“那是咒灵。”贺茂宗朔开口了,他的语调平和,却也毫不留情地直言,“咒灵从人类的负面情绪中诞生,所以我之前和你说别去人多的地方。大部分咒灵诞生后会停留在原地,所以以前人多的地方最好也别去。”
“人类的负面情绪?”菅野秋奈颤抖着重复,“那岂不是…”
贺茂宗朔近乎怜悯地看向女孩眼中的绝望,“是啊,你对咒灵的怨恨,你此时的绝望都会创造出咒灵。而咒灵对人类的攻击是不分目标的。”所以,如果你控制不住你的憎恨,只会害人害己。
“不分目标?”女孩愣怔一下似乎是感到难以置信,却还是颤抖着强迫自己确认道,“也就是说它会攻击我而不是我怨恨的对象吗?”
“怎么可以这样?”她在贺茂宗朔默认的眼神中再次泪如雨下。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眼中迸发出希望,好像拽住了那根关键的救命稻草,“那哥哥你呢?”她比划着贺茂宗朔祓除咒灵时的动作,“你能杀死它们,能教教我吗?”
这次贺茂宗朔沉默的时间更久了,菅野秋奈意识到了什么了,“不可以吗?”她喃喃道,“为什么?”
“看得见吗?”贺茂宗朔终于开口,他指着女孩身边逸散出来的黑气问道。
“什么?”菅野秋奈茫然四顾。
“那就是你身上逸散出来的咒力。”
菅野秋奈视线在贺茂宗朔指尖方向定住,她茫然地分辨了片刻,又转向贺茂宗朔,似是没听懂那句简短的介绍,终于,小姑娘垂下头,她明白了,“不是不能教我,而是我学不会吗?”
怎么可以这样啊?怎么可以这样…凭什么,凭什么那些怪物,不,那是人类自己制造出的恶果……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了?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看得见咒力的人有咒术师的天赋,拥有灵力的人有阴阳师的天赋,虽然有天赋和能战斗是两码事。”贺茂宗朔打断了女孩的胡思乱想,“很遗憾,两者你都没有。”所以,如果你想活下去只能强迫自己忘记一切。
“我…我知道了。”菅野秋奈轻声回答,话语间还带着消不去的哽咽和颤抖,“抱歉…哥哥救了我,我还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知道我可能什么都做不了,但是,但是……”女孩被泪水洗过的双眼中绽出了堪称决绝的光芒。
贺茂宗朔看着绝望却又似乎燃烧着希望的女孩忍不住再次心中叹息。这是想做什么?以普通人的身份和咒灵死磕吗?
*1、两面宿傩:百科上,《日本书纪》卷十一:六十五年,飞騨国有一人曰宿傩balabala…卷十一是仁德天皇时期,就是公元313-399(在位86年好长寿啊),反正是在平安时代之前了。这里私设:平安时代就有两面宿傩的传说,但那时只是传说。两面宿傩活跃是在平安时代末期,也是晴明去世后,那时阴阳道已经开始衰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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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仇恨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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