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暖风清，暖洋洋的好天气。
江州大学很长、最长的那条校道上，梧桐叶落，遍地赤金，漆皮鞋踩断叶脉的“咔嚓咔嚓”声，满蕴着赤金的日色。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陈慰考完专业二出来，看见自家小玫瑰像只冬天的小熊，虽然没有在冬阳里打滚，但这只小白熊，她偏爱踩落叶。
他拿出手机，将小熊抓在线框里，咔嚓——
“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阿慰！”
她总是能对上他的镜头，心有灵犀，笑靥灿然。
陈慰正要走过去，背后有人叫他：
“师兄！”
是昨天的师妹，看见他，很意外的样子。
“你昨天真的没来考试？张导在群里都快气疯了。”
他们其实一般熟，只是临考前论文指导老师知道他也在那片小区备考，于是让他带同在这片小区的师妹一起过去。
陈慰说：“没考，谢谢你没有打119。”
算是帮了他的忙，119来了只会更乱。
师妹脸一白，却误会成了别的意思，拉住就要走的陈慰，立马解释说：“不是这样的师兄，我后面以为你只是有东西忘了拿，时间又紧，所以我就没等你。”
本来……她有十分钟是可以等他的。
陈慰眉头立时就紧锁了，他说没关系，让师妹松开说话，要没事儿他得走了，女朋友还在那边等他。
师妹讷讷地收回手，不无遗憾地说：“我也报的京华大学，本来还想继续跟师兄做校友……师兄你昨天真的没来考试吗？那你今天还来——”
玫瑰停在两人面前，先看看陈慰，陈慰神色如常，再看看昨天扑他怀里的女孩子，从戛然而止到面露心虚，玫瑰旋即明了，张开她裹成木乃伊的手，强势护在了陈慰面前。
“他是我男朋友！不准你欺负他！”
“啊？我没有啊？”
陈慰却在玫瑰背后笑了，他将她的小翅膀收回去，小心揣进兜里，走的时候对师妹说：“来参加考试是因为没什么心理负担了，也不想留遗憾。明年我就不考文学类了，打算去试试京大的其他专业，所以你也不用放在心上。祝你考研上岸，复试成功。”
林空和陆饮溪在致远楼前等他们。
林空抱了一摞书，都是陆饮溪从同专业那里收来的，二手价，再有她自己整理的考研笔记一大摞，给陈慰复印了一份。
“一起去吃饭吗？”
陆饮溪手臂张得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有种连日重压下的解脱感，林空把书交给陈慰，手自然而然地搭上陆饮溪的肩膀，给她按摩脊柱上轻微侧弯的部位，接上陆饮溪的话，问陈慰：“好不容易考完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陈慰答应了玫瑰晚上回去煮鱼汤，可陆饮溪帮了他不少忙，陈慰也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他们。
“可以啊。”
答话的是玫瑰，她站到陈慰旁边，努力用白乎乎的爪子拨走两本书给自己抱着，说：“我跟阿慰请吃饭，你们想吃什么？”
“吃火锅！”
陆饮溪捉住颈后林空的手，把他拽着与自己并肩，接着眉目舒然地笑说：“好久不见呀，白玫瑰。”
从见陆饮溪的第一面，玫瑰对陆饮溪，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欢，她也轻轻回了陆饮溪一句：“好久不见呀，饮溪。”
离火锅店不远，有家卖教材的书店，陆饮溪说还有几本资料没买齐，撕了张纸给陈慰写好书名，让林空带他去买。
原子笔在菜单上勾勾画画，陆饮溪选好她跟林空要吃的菜，递笔给玫瑰，才后知后觉玫瑰手掌还缠着，陆饮溪顺势挨着玫瑰坐在同一条板凳上，问玫瑰想吃什么，她来勾。
“可以再点一份红糖糍粑吗？我觉得一份可能不够吃。”
“哎？！你也喜欢吃红糖糍粑？”
“以前不怎么吃，但上次陈慰买了一份，好好吃。”
“是师大东门那家吗？”
“饮溪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陆饮溪边在红糖糍粑后面×2，边回玫瑰说：“林空每次从师大过来，我都要他给我带一份，裹上满满的黄豆粉，好吃的哩~”
两个女孩子有了共同话题，很容易就建立起友谊，更何况，她们本来就喜欢对方，趁陈慰他们还没回来，陆饮溪跟玫瑰又聊到了心理学专业。
玫瑰问陆饮溪：“跨专业考研是不是很难？”
陆饮溪说：“还行吧，我相信事在人为。”
还问玫瑰：“如果我说我想当你的心理咨询师，有证的那种，你愿不愿意？”
玫瑰静静看着陆饮溪，似乎是在考虑她话里的可能性，但陆饮溪从她的神态以及小动作，看穿玫瑰只不过是在借此逃避。
果然，玫瑰‘考虑’之后摇头说：“我不需要心理咨询。我可以自己走出来，我以前就好过。”
陆饮溪笑：“真的好了吗？”
“……”
玫瑰只是重申：“我不需要心理咨询。如果陈慰是为了我才跨专业考研的话，他不用那么辛苦，我会自己好的。”
玫瑰眼神倔强，陆饮溪却看透了她倔强背后的不安、愧疚以及脆弱，如果痛苦能够让一个人成长，那么陆饮溪往往选择让她经历痛苦，而不是立即去解救她。
但，有些问题，还是要讲明白：
“不全是为了你啊，陈慰跟我聊过，说他最开始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而且，我想你也发现了，陈慰身上有种不自觉就能疗愈人心的力量，这可能是他的家庭带给他的，他共情心比多数人都强，又很稳定，就是这种品质，或者说是天分，最适合走心理咨询这条路，所以我一开始给他的建议是：如果你只想救你女朋友一个人，那完全没必要，如果你是想帮助更多的人，就不要浪费你的天分。他选择了后者，而玫瑰你，是诱因，是他选择跨专业考研的动力，你不是拖累，更不需要愧疚，正是因为你的出现，带给了陈慰两种选择，他不管选哪条路，只要想到达终点，都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做自己喜欢的事，其实很少有辛不辛苦这一说。”
“真的？”
玫瑰不敢全信，向陆饮溪求证的模样很像她手机里的一张猫猫表情包，陆饮溪没忍住上手捏玫瑰的脸，说：“真的，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玫瑰没表现出丝毫的抵触，这恰恰是她喜欢和信任某个人的证明。
陈慰跟林空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小女生围在冰淇淋机面前，陆饮溪手里已经举着一个了，是抹茶跟草莓的复色，冰淇淋花打的实在不怎样，奇形怪状的歪向一边。
陆饮溪拿起蛋筒打算再打一个，店里暖气开的足，先打的冰淇淋花已经开始化了，陆饮溪嚷：“玫瑰！玫瑰！你快吃！要流我手上了，快舔一口！”
“哦哦！”
玫瑰手帮不上忙，只能懵懵地把脑袋伸过去啃了一大口，好冰！
嘴边的都还没舔干净呢，就急着凑上去再啃第二口。
被一只手截胡，从她眼前夺走。
玫瑰愤怒地扭过头，要看是谁敢抢她的冰淇淋！
一张卫生纸，糊住了她的嘴，将她嘴边的奶渍一抹，随手丢进垃圾桶。
“能请我吃一口吗？”
玫瑰呆呆的，点头又摇头。
然后直勾勾地盯着陈慰，看陈慰低头一口，吃平了她的冰淇淋花……
玫瑰嘴巴一瘪，要哭了。
而另一边，陆饮溪感觉手上的冰淇淋被人拿了，正想转头去找，一片阴影罩上来，站在她身后的人帮她拉下了冰淇淋闸。
陆饮溪不高兴了：“我要的是双色的！”
林空提起冰淇淋闸，低眼看向她手里丑到不能再丑的香草冰淇淋花，问：“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陆饮溪怼到林空嘴边，“给你吃了。”
“确定不是因为太丑了所以才不想要？”
“不是！”
“行吧。”
林空低头舔了一口，顺手从旁边抽出蛋筒，压下冰淇淋闸，旋出个漂亮的冰淇淋花，递给陆饮溪，还是香草味。
但陆饮溪很开心地收了，还不忘对他说：“谢谢哥哥～”
“呵。”
林空接过丑的那只，扶了把眼镜边儿，又顺口把指边沾到的奶液舔了，对陆饮溪说：“我还不知道你？打双色我怕你嘤嘤嘤。”
从小就是。
“知道就好。”
陆饮溪喜欢纯粹，且美丽。
玫瑰爱吃辣，陆饮溪又爱、又能吃辣。
但医院给玫瑰开的医嘱要忌口，玫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坐的陆饮溪辣得鼻尖直冒汗，而她只能吃陈慰从清汤锅里捞出来，沾的还是没加剁椒的作料碟里的肉。
“我也想吃，那个辣的。”
陆饮溪也说：“就是，给她吃一口嘛，吃火锅不能吃辣多可怜。”
玫瑰连连点头！
然后，陈慰小人！就从红汤锅里夹出耙牛肉，用温水涮！三！遍！照旧沾上不辣的佐料碟，喂给玫瑰，玫瑰不吃！
玫瑰彻底放弃抵抗，清汤锅也不吃了，只吃她面前的红糖糍粑。
陈慰去前台结账。
陆饮溪拿漏勺在红汤锅里搅着，迅速捞起藏在锅底的牛肉，蘸满剁椒碟，玫瑰已经站起来张开嘴等着了，隔着桌子，玫瑰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辣的！耙牛肉。
这才是火锅嘛！
玫瑰被陆饮溪感动了。
而林空坐在旁边，看见陈慰往回走了，随手将陆饮溪扯回凳子，坐好。
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除了玫瑰辣吃狠了，就会“咻咻咻”……
他俩走回家一身的火锅味儿。
玫瑰说想洗澡，大衣上有味儿，脱掉大衣，陈慰揪起她肩膀上的毛线衣闻了闻，告诉她没味儿，过两天拆绷带了再洗澡。
“明明就有！”
玫瑰自己低头去闻，有一点点！
又勾着陈慰的脖子在他衣领旁边到处嗅，说：“你也有！你都不香了！一身的火锅味儿！”
“我本来也不香啊。”
陈慰笑着将玫瑰推开，让玫瑰别闹。
玫瑰不依不挠，非要洗澡，哪怕只是擦一下。
陈慰已经能很敏锐地从玫瑰的动作里，察觉出她开始烦躁、亢奋的苗头。
他抱住玫瑰，面对面抵着她的额头，跟她打商量：“那待会我接温水给你拧几块帕子，你自己擦好不好？”
“好。”
玫瑰委屈巴巴地，跟他讲：“我只是不想有味道。”
“那再给你拧一块打了香皂的？小玫瑰就想要香香的。”
玫瑰被逗开心了，那点委屈的泪花也眨掉了，偷亲了陈慰一下，然后迅速反身跑回房间，说：“我去找衣服啦！”
陈慰摸摸嘴角，嗯……
火锅味儿的。
她吃辣了。
确实有味儿。
陈慰洗完澡出来，佝着头搓头发。
玫瑰已经吃完了药，泡好了脚，套上睡袜，乖乖地裹着毯子跪坐在沙发上等他。
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洗发水，陈慰进浴室之前给她吹至半干的头发摸起来还有点润，清爽的柠檬薄荷味儿。
玫瑰从毯子里捧出一本书，陈慰垂眸去看，是水墨封皮的《活着》。
“阿慰，我想听你讲故事，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讲故事的声音，像温暖的抱抱？”
陈慰搓头发的动作一顿，说：“没说过。”
“那现在你知道了，所以你可以给我讲《活着》吗？”
“睡前故事？”
“嗯！”
“讲了你就去睡觉？”
“讲困了我就睡。”
“行。”
陈慰三两下搓干头发将帕子搭在椅背上，坐到玫瑰旁边翻了翻她的书，又把她的毯子掀开一半裹在自己身上，两个人挨在一起，陈慰一段一段，开始给玫瑰讲《活着》。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
“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玫瑰没多一会儿就困得捂嘴打哈欠，陈慰以为她要睡了，又念得慢了些。
“阿慰。”
她突然开口，问陈慰：“饮溪说你想跨专业考心理学？是不是真的？”
陈慰目光停留在“我回家了”那一行，说：“是。”
“如果是为了我，”玫瑰脸埋进毯子里，钻在他怀里，咕哝：“那完全没必要，我会好的。”
“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其他人。”
陈慰合上书，将怀里的玫瑰抱得紧了些，像抱住他共情众生的理由。陈慰心里安定，给玫瑰讲：“以前我觉得，教书育人也不错，引导原本就有希望的青年培育出他们自己的果实，送他们去更好的未来，是件很有价值的事。
但这段时间我考虑了很久，也想起来，我最开始想做的，就只是让那些觉得自己没希望，内心有缺口的人，能慢慢站起来，回归到正常生活，甚至是重新找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我以前跟你讲过吧？我高考第一志愿填的是心理学专业，因为我高二亲眼看见，得了抑郁症，从六楼跳下去的学长，就在我窗口前面……
虽然年级不同，但我还是跟着难过了好久，甚至可以说是——感同身受，感同他的焦虑和挣扎，也试图去理解他不得不结束生命的心情，我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因为我更理智，更冷静，也更幸运……更想认识他，留住他。
上课走神想了很多次，要是我能早点认识跳楼的学长，他就在我们楼上，很近的……要是我能跟他聊聊，是会被他影响？还是能挽留他？
我希望是后者……像学长一样决定用死亡来结束痛苦的人，还有很多，所以心理学成了我的第一志愿，只不过后来没录上。”
玫瑰往他心口拱，捂热那一团，以自己的方式在安慰他。
陈慰感觉到了，故而他亲吻玫瑰的发顶，郑重地告诉她：“所以小玫瑰你，其实是命运给我的，第二次机会。”
“这次我选择你，也是选择那个学长，更是选择千千万万，跟你同又不同的人。”
“况且，陆饮溪说，你不适合做心理咨询，不是发自内心的东西，就不能带来真正的改变。我知道你是不相信别人，那我呢？”
“如果是我来做你的心理咨询师，你愿不愿意，等我一年？”
“嗯。”
玫瑰从他怀里抬起头，泪光一闪一闪的，可她却像一颗找回光源的小星星，泪光里染笑，对陈慰说：“我愿意。”
陈慰温柔地拭掉玫瑰眼尾的泪珠，玫瑰埋在他手心里蹭，嘟囔：“不是抑郁，是开心。”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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