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十六年,惊春,桃溪山。
夜雨疏骤,落满乌霜啼,庭院中长势正好海棠花落了小半,月光被阴云遮蔽,分辨不清光亮。
窗子并未关上,空空的院子里长了好几棵古树,一树比一树生的高大。
哒哒——
马蹄击打在与水与泥土混合的地面上,夹杂着侍卫的脚步,逐渐远去,只留下了执伞还在发愣的谢尘缘。
这一场雨,春色连天。
谢尘缘一身白衣素雅,守在门厅,看着一众浩荡,行走于雨夜,然后那道眼熟的身影,愈来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黑夜阴沉沉的压了下来,谢尘缘却只能听到那句震耳欲聋的“再也不复相见。”
突然间的,他突然慌乱,脚步错乱,进入屋内寻那把油纸伞。
撑了伞,衣袍也湿了大半,雨水打湿了布鞋,连发尾也浸了雨,却再也看不到那身玄色身影。
它彻底的隐匿在了无名的荒野,消失在了枯败的桃溪山中。
半个时辰前——
屋子内,一名手执白子,身着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的年轻人,含着笑意,手中的那粒白子还未下放,便听到对面的男人说道:“落子无悔。”
说这话的人声音浑厚,带着不可推拒的威压,“谢尘缘,你真的决定了么?”
“决定了”,谢尘缘轻笑,手腕翻覆,落一白子。
“圣上,我赢了”。
对面坐的是如今的天子,汉昭帝谢天翊。文帝庶出第三子,好诗书,善文善政善人心,端礼自持,又天资聪慧,唯一缺点便是不善武道。年少时随帝王身侧理政,当年江南旱涝饿孚遍野,是他亲自上奏,又亲自下江南,稳定民心,救济灾粮,朝野称颂。后文帝没,皇后无所出,于是继承帝位,便是如今的汉昭帝。登基后改年号建平,如今已是他登记的第十六年,期间励精图治,政绩丰满。
可现如今,他已有半载懈怠,只意图飞升成仙,世人皆是觉得可惜。
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谢天翊私底下派了不少人,试图寻找最后一丝谢尘缘飞升过后在凡间留下的踪迹,本以为是徒劳无功。
而且如今,他们坐在这简单的院落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终于在此刻,碰到了一点山雨欲来的苗头。
谢天翊半响都没说话,扯唇,露出苦笑,盯着棋盘:“如今外蛮已平,唯有内廷动乱,我还未死诸臣却散尽,太子和七皇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这棋盘上乱作一团,你离我而去,要我如何不输棋。”
谢尘缘淡然。
他知道谢天翊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虽然这样说的得体,但他们一个假死飞升,另一个装病意图修仙,本来就是造成这棋盘乱作一团的罪魁祸首,现如今,他来质问自己如何翻盘。
翻不了,翻不动。
王八来了都没法翻。
“皇上可还记得,我率军出征前,是如何允诺我的?”
酒还温着,烛火摇摇晃晃,啪嗒,落到托盘上一滴油蜡的形状。
“君无戏言。”
谢尘缘一字一句道。
“我自知有错,不该放纵,亦不该懈怠,但如今又让我重新寻到了你,我认到错处,我亲自来请……”
谢尘缘觉得有些好笑,平日里他来请,自己也没见自己动脚走过一趟,如今又在这空口说大话,试图叫他心疼。
他不吃这一套。
谢尘缘放下手中物什,狠下心来:“臣自知百般不如人,不配皇上亲自来寻,皇上又何苦为难一个苦命人。”
“阿尘,你知朕并非这般所想……”
谢尘缘纤手捏杯,温酒入腹,身子骨早已热了大半,两分钟前想要品酒的那股子劲儿已经过了,如今正是上头的时候。
“我未曾想,经此飞升一事,竟让我看清楚了这世间真理。”
话音落,谢尘缘随即起身,敛衽下摆,唇齿启合。
谢天翊低着头,眼神落在谢尘缘那张素白的脸上,却始终移不开视线。
谢尘缘道:“臣虽心系朝堂之事,却也自知心气不如往昔。留在朝堂之上恐只遭人唾骂。况且我不愿再行那尔虞我诈、伤人性命之举。臣力绵薄,索性眼不见为净,斗胆向陛下陈情,念及往昔君臣之情,望陛下恩准。”
这是要同他恩断义绝的意思,谢天翊怎会听不出来?!
四周静悄悄地,谢天翊手中的酒杯将碎,算得上是咬牙切齿,“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当真。”谢尘缘再拜,额头触地,掷地有声:“君无戏言。”
话音落,他阖眸,侯音。
一根紧绷的弦霎时断掉。
谢天翊转头看向窗外,此时万籁静寂,鸦抖墨衣,声音颤抖:“你有多久,没和朕以臣自称过了?”
谢尘缘仍旧跪着。
谢天翊声音沙哑,道:“初见时你瘦弱,朕心甚痛,思及父皇未能使天下苍生皆得温饱,誓要完成此愿。自此,你随朕左右,替朕夺回被架空的权力,亦为朕挡下致命一剑。”
“年少时朕赐你名“尘缘”,众人皆言其名俗气,唯你笑言甚好,一意臣愿,二意尘缘。愿助朕,亦愿入世。”
“同袍相争,世人皆称朕冷血,唯你独对朕言此乃保命之道。你又道,若朕身死,你亦愿相随。”
谢天翊目光犹如实质。
他知,谢尘缘自幼勤恳,文武双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为国为民的丞相大人。
飞升为神,更是悲悯众生,看不惯世态炎凉,自断前程,以作反抗。
“于朕而言,你非臣。”
滴答,滴答——
屋檐下雨滴声渐起,逐渐转大,瓢泼倾盆华然间雷鸣电闪,谢尘缘想起了在战场上那道天雷。
言官执板,忠谨上谏,武将握剑,命掩黄沙。
谢尘缘年少自大,不惧声名狼藉,不畏苍天,可是苍天自有磨人道,它随意的将人命操控,哪怕尸山血海。
“你愿朕能还你父母一个清白。朕已如你所愿,替你陈情,让那害你父母之人受世人唾弃。”
“尘缘啊尘缘,你究竟还要朕如何是好?”
“你自始至终,都对得起朕,可为何,你却不愿再怜惜朕一次,哪怕仅有一次也好?”
“你为了守护他们,甘愿自断前程,却为何屡屡将朕拒之门外?朕难道还比不上那些诋毁、唾弃你的凡人吗?”
谢天翊抓住谢尘缘的肩膀,完全没了那副强硬的样子。
谢尘缘伸出手,扶住他,自己的心里也酸涩的紧,但脱口而出的声音却还是那样的冷清。
“圣上,不可。”
“如此……只会对我说这般话了么?”
谢天翊泪落干了,发泄够了,半响瘫软,连抬手都觉得无力,最后失神起身,如傀儡般,亦步亦趋,脱离了谢尘缘的搀扶。
谢尘缘望着他的背影。
“陛下问及臣为何不怜惜,臣讲。”
“臣只怕,这一别之后,便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
声音响起,谢天翊脚步顿住,手搭在门上,迟迟不动。
“臣不怜,是陛下无需臣之怜。臣自断前程,并非为凡人,而是遵循本心。臣与陛下命运相连,如同绑在一条船上,陛下若亡,臣亦难存,此乃事实,并非出于情。陛下心怀悲悯,但身为君主,不可轻易心软,臣故愿代陛下悲悯。”
“拒之门外,是因为君臣之情......”
谢尘缘尾音发颤,停顿良久,才终于出口:“君臣之情,还不够。”
这句,乱了心。
酩酊一场,可命数难断,天地不仁。
史书中,匆匆代笔,记不下谢尘缘一身谋臣骨,偏生观音骨,最后在世人的眼里,只剩下了一个被天雷所劈的结局。
谢尘缘终于抬了头,目光落至谢天翊的后背,“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自当有天子之威。一旦踏出这扇门,您的脊梁骨万不可弯曲,膝下更不能轻易跪拜他人,眼中更不可流露出丝毫悲悯。”
“至于那个谢尘缘,圣上就当他死了吧。”
之间仿佛之中有一无形的屏障,屏障的两端都安插有无数的短剑。
他们想靠近,都要头破血流。
温过的酒没了动静,回归平静。眼泪滴落,打湿了衣襟。
谢天翊满身苦楚,念回忆如潮,却仍旧抵不过那句君臣之情还不够。
原来如此啊。
谢天翊笑了笑,有些释然,却不敢转头,只能打开门,被暴雨迎面,身旁的侍卫急忙上前,为他撑伞。
迈步半响,却还是忍不住回头。谢天翊回头的那眼温凉,却像是在乞求他的丞相大人再抬头,又像是在自道别离。
他道:“丞相大人,你求的不相见,我给你。我亦求,再不复相见。”
话落,谢尘缘钻心的痛,却仍旧垂首,拱手相送,如往日一般恪守君臣之礼想未曾逾越半分。
但是,冷暖自知。
他被困在了桃溪山这场淋漓的雨中。
十二年的过往,终究还是褪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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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尘缘也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雨渐渐小了,才打算回去。
他缓缓地朝着后山的地方去,他的院落靠后,接近后山,也不知他为何要选个上山难,下山也难的地方,连取水饮食都有些许困难。
残山寒雨,毫无春意。
他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谢天翊那副样子确实是打算头也不回的要和他绝交。自己若再妄图接近,等待他的便是一剑穿心之痛。
那人深情时,恨不得将整个心窝都捧予你,然而一旦你口出恶言,他的决绝亦是毫不逊色。
哪怕你磕头求他千百遍,他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六皇子的遭遇便是明证,只因一时失言,便被发配至偏远之地,至今仍未能归来。
谢尘缘也不是那种说了的事还能回头的性子,他也是个倔脾气的,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而且谢尘缘信神佛。
两人无缘这件事情,庙里的神仙都说了。
谢尘缘步子有些不稳,无意识收了伞,最后循着山路,青丝拂面,看着远处雾霭飘渺散尽的灰暗,低着眉头,走了神。
恍然间,看到前方有一处黑色的石头。
石头?
谢尘缘清醒不少,这路上向来是干净的,哪有这种石头堵着路过?
更何况他在这住了有月余,哪能不知道哪里有路障。
谢尘缘定睛一看,那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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