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大雨洗涤了天空,月光愈发澄澈。
“楼梯左拐第二栋就是122号楼,你自己能上去吧?”陈友善问钟青。
钟青单脚支地,架着拐杖,打着石膏的脚踝悬在半空,活像只折翅的鹤。他瞥了眼那高耸入云的五十层台阶,喉结滚了滚,盘算着自己以这副“畸形种”的姿态爬上去的可能性。
“我试试。”钟青显然与拐杖磨合不佳,踩上台阶竟同手同脚。若非陈友善在后头及时扶了一把,他必定后仰栽倒,落个重度脑震荡。他回头,语气真诚:“看来不行。”
陈友善叹气,将自行车“哐当”一声撂上肩。“行行行,送佛送到西。”她腾出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
雨后月光下,五十层台阶泛着冷光。陈友善膝盖每弯折一次,湿漉漉的水汽便透过皮肤渗进来,膝上的旧疤如同蜈蚣般蠕动一下。
钟青余光瞥见这道疤痕,再结合陈友善的力气,冷不丁开口:“你是不是练过武术?比如——”他对武术种类了解不多,脑海中却突兀地浮现一个穿着跆拳道服的肉乎乎女孩身影,五官模糊,“跆拳道?”
陈友善动作一僵,肩上的车胎“吱呀”作响。她下颌线绷紧,故作轻松道:“没有。你呢?学法律的?”
钟青身子也是一顿,旋即定了定神,看准台阶踩上去:“不是,只是某些原因了解过。之后需要帮忙,可以联系我。”
五十层楼梯的攀登比预想中顺利。临分别时,一声怒吼却在背后炸开:“你手机是摆设吗?给你打了N遍电话!”
陈友善回头。路灯在弟弟陈英俊的肩头投下细碎光斑。少年穿着黑色冲锋衣,脖颈倔强地绷直,气息微喘:“我差点给你报人口失踪!”说完,他斜眼瞥向钟青,见他是个伤残人士,蹙了蹙眉,“这人谁?”
陈英俊机关枪似的扫射,变声期的公鸭嗓划破寂静。钟青尚未答话,旁边居民楼三楼的窗户“啪”地打开,大妈的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谁啊!要死啊!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楼底下吵吵什么?!”
音量之大,整栋楼的感应灯齐刷刷亮起。
陈英俊反应极快,一把拽过陈友善缩进楼底阴影,独留钟青暴露在光亮的“狙击”下。
大妈正要再嚎一嗓子,对面楼的大爷也“邦”一声推开窗,两人隔空对骂:“我就听见你这婆娘吵吵了!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了!小点声!”
眼看战火蔓延,陈友善赶紧朝钟青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嘴型无声地道了句“再联系”,随即与陈英俊悄声溜走。
钟青:“……” 大难临头各自飞,诚不我欺。
陈友善家在150号楼。陈英俊快步走在前面,双手插兜,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这风格颇受小女生追捧,在陈友善眼里,却只剩中二,远不如他小时候软萌可爱。
“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后来出了点事,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陈友善推着车在后面解释。
陈英俊脚步带风,闻言顿足,冷酷回头,言简意赅:“三十岁了,不会发短信?”
嘶——要不是亲弟弟,陈友善真想给他一拳。自己从未经历过的青春叛逆期,仿佛一股脑全塞给了陈英俊。“你姐今年二十八一枝花,别整虚岁。”
防盗门刚合上,陈英俊就把手机怼到陈友善眼前。少年双手抱胸,语气质问:“这穿着婚纱追车的人是不是你?”
视频里人影因高速冲刺而模糊成风。陈友善想了想:“不是。”
陈英俊狐疑地收起手机:“算了,是不是也无所谓,只要别再惹麻烦就好。我可不想又被同学挖出来是骗子的弟弟。”说完,他看也不看陈友善的反应,重重关上房门。
“你怎么能跟最爱你的人这样说话呢……”陈友善喃喃着,随即呈“大”字倒在床上,合上眼,很快坠入睡眠。
窗外老槐树的枝桠将月光剪碎,斑驳的影子漫过她膝盖的旧疤,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淌过嶙峋的礁石。陈友善的睫毛颤了颤,终于沉入混沌的梦境。月光从她松开的掌心滑落,淌过潮湿的窗台,一路蜿蜒至几十米外的122号楼。
五层阳台上,钟青指间的烟蒂在夜风中明明灭灭。他垂眸凝视远处起伏的城市轮廓,那是钢筋水泥的海洋。身后,防尘布裹着的家具隆起苍白的轮廓,像一群搁浅的鲸。风掀开布角,露出一截雕花木椅——那是儿时母亲哼唱摇篮曲的地方,如今也成了关于她的唯一念想。
时差与汹涌的记忆交织,钟青难以入眠。掐灭最后一支烟时,东方的云层正裂开一道缝隙。
晨雾从楼宇缝隙间涌出。陈友善与陈英俊一前一后出门。周末,她去幸福coffee兼职,陈英俊则去图书馆自习。蹬车骑过三个路口,远远望见店门口聚着三三两两的人,陈友善心头一喜:“生意终于有起色了?”
等兴奋地停好车冲过去,她却愣住了。
身着淡色长裙的郑圣凯正蹲在店门口,莓红色指甲刮蹭着窗上未干的鲜红油漆——“死变态、人妖”几个字像淌着脓血的伤口。刺鼻的橡胶水味混在晨间的空气里。
那些围观者交头接耳,好奇猎奇的目光如同毒蛇,试图钻进郑圣凯颈间方巾的缝隙和胸脯的曲线。
陈友善攥紧背包带,指节“咯吱”作响,眯着眼扫视四周。
看客们被她不善的眼神逼退,纷纷散去。
郑圣凯头也不回,任由丝绸方巾滑至锁骨,露出喉结上一道淡疤。他蘸了酒精的抹布擦过“妖”字最后一捺,油漆反而晕得更脏。“看来今天又营不了业了。”
“谁干的?”陈友善判断油漆崭新,肇事者应该刚走不久。
郑圣凯望着水桶里倒映的自己,衰老的迹象已现,却还要描眉画唇,难怪被骂人妖。“啥也不懂的一群小屁孩,找了也没用,”他声线平静,陈友善却听出一丝深藏的难过与无力,“都是我活该。”
最后三个字,含着自嘲,也像在嘲弄那些伤害他的人。
陈友善替他委屈,上前拿过抹布用力擦拭。力道虽大,也只擦下些许污渍,却将那个“妖”字认认真真抹净。“活该到什么程度?开一家店黄一家店,被赶尽杀绝?”
郑圣凯接手这家店时,陈友善作为“老员工”,自然而然留了下来。这场景似曾相识——咖啡店几经易主,招牌换了一茬又一茬,唯独她像颗钉子,牢牢楔在原地。关于这位新老板郑圣凯,陈友善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老城区街坊邻里扎堆,闲话的传播速度堪比闪电:说郑圣凯是个“人妖”,专靠妖媚惑人,传言他当了别人家的“小三”,被凶悍的原配夫人追着满城打,对方铁了心要让他无处容身、生不如死,无论他躲到哪里,原配的报复都如影随形。
陈友善始终像隔着一扇蒙尘的玻璃窗看戏,台上锣鼓喧天,悲欢离合演得真切,她深知,只有局中人,才真正尝得出汤药的咸淡。这世上的是非曲直,往往难有定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便是截然不同的故事。她便索性把这些喧嚣当作穿堂风,任凭它们来了又去,吹过耳畔,不留痕迹。
郑圣凯听到她的话,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陈友善瞬间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把笨拙的刀子,精准地戳在了对方最不愿示人的伤口上。“我——”
“还说不在乎?”郑圣凯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绝望的愤恨,“其实你跟所有人一样!都把我当怪物看!当笑话看!”他像是再也无法承受那份被审视、被怜悯的重量,一脚狠狠踹向旁边的水桶!
“哐当——!”
塑料水桶翻滚着飞出去,砸在地上,污浊的脏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哗啦啦顺着台阶肆意流淌,瞬间漫过陈友善的鞋尖,留下冰凉的湿意和刺鼻的腥气。
“你也不必替我打抱不平!”郑圣凯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像淬了毒的玻璃碎片,狠狠刮过陈友善的脸,“你热爱生活?你积极向上?行!那是你!但这套假惺惺的玩意儿别他妈往我身上搁!我就是个烂人!烂透了!不用你来可怜!不用你来救!”
陈友善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山喷发般的怒火彻底震住了。她握着那块湿漉漉的抹布,僵在原地,郑圣凯眼底翻涌的痛苦和自毁般的决绝,让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郑圣凯大口喘着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她,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和冰冷:“你走吧。以后不用来了。”说着,他一把夺过她手中僵握着的抹布,机械般擦拭起来。
陈友善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转身欲走。背包带却勾住门把手,劣质塑料扣“啪”地绷断。她踉跄半步,头也不回地将断带往肩上一甩。
自行车链条卡了三次才勉强蹬动,老车闸发出垂死的呻吟。经过巷口早点摊,炸油条的浓香混着残留的刺鼻油漆味,直往胃里钻。她猛地刹住车,鬼使神差地回头——隔着一条街,郑圣凯蹲在地上的身影,正对着“幸福coffee”招牌上那硕大刺眼的“幸福”二字。
“给咖啡店起这么个老土的名字,明明比谁都想抓住幸福……” 方才汹涌的震惊与委屈,在胸口剧烈翻腾后,竟沉淀为一种奇异的、冰凉的平静。陈友善望着那个缩在“幸福”下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带着油漆和油脂味的空气灼烧着她的喉咙。她调转车头,车把被握得死紧,朝着新城区方向用力蹬去。
春风拂过她微烫的脸颊。
她确实不了解郑圣凯的全部,但她笃信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坏。一个好人,在他人故事里或许罪大恶极。她只觉得,眼前这种方式——这种让一个人瑟缩在虚假“幸福”之下的方式——不对。她必须去找到那些人,必须让他们停下。
几经打听,从遛狗大爷口中得知一群骑摩托的小年轻往青河方向去了,她便奋力蹬车。为了加速,她站起来骑行。风灌满夹克,飞扬的发丝下,一双黑眸湛亮。
青河是新城与老城的分界,沿岸有商场、湿地公园和水上乐园。陈友善追到时,河面飘着几只小黄鸭船,嬉闹声时隐时现。岸边停着几辆装饰酷炫闪烁的摩托车,其中一辆轮胎上还沾着可疑的红色油漆渍。
她环顾四周,终于在海棠花树的浓荫下,找到了那五个人:三男两女,稚气未脱的脸上刻着“厌世”与“愤世”。两个女生烟熏妆、厚刘海;三个男生斜刘海遮眼,戴着单边耳环。领头的是个染黄毛的,正叼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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