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丹羲
舒煌离谷后，一路奔行不止。
在谷外百里的眠泉县寻到早就等候此地的家仆，跨上备好的马匹继续赶路，不眠不休，直奔波两天两夜才到家。
那日进了院门，舒煌心下一沉，外院跪了满地惊恐不已的奴仆。
看到这个阵仗，他便知道这一路的怀疑不假：母亲这场病恐怕另有内情。
进到卧房，母亲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嘴唇黑紫，气若悬丝。父亲背手立在塌旁，背影看起来比自己当年离家时苍老了许多。
在父亲身侧，站着一个看起来和暮卷年龄相近的女孩，她正拿帕子拭泪。
舒煌跪下，向房内一叩，“父亲。母亲。”
女孩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走近扶起他，“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别担心，娘刚刚已经解毒了，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来。”女孩很快收起泪水。
听闻“中毒”二字，舒煌心中还是一惊。
舒原燎转过身来，身躯疲惫沉重，但眼睛里全是藏不住的欣喜。
近十年未见，他们日思夜想的煌儿，已经从那个带着妹妹四处招猫逗狗的小娃儿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舒煌站在门外，宛如一株立在阳光下的新生大树，枝叶舒展，气质贵矜。
舒原燎探身，温柔呼唤向刚刚从生死一线挣扎回来的爱人，“蘅儿，舒煌回来了……”
医师施针结束，对着舒原燎拱手道，“舒坊主，夫人眼下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体内余毒难清……”
“宁先生但讲无妨。”男人很快恢复了冷静。
“您许可的话，我需快马赶回上离郡，请瑾方阁阁主亲自来给夫人诊治。”
沉吟片刻，舒原燎对夫人的贴身侍女红玉示意，红玉欠身施礼后先行离开。
“芷野上离相隔遥远，借我丹羲商坊的车马可更快到达。我差家中护卫相随，望先生能尽快回转。”
“这是自然。”宁医师在桌上提笔写下一张药方，“这段时间按此方要早晚各煎服一次，饮食务必……”医师加重语气，“……当心。”
妹妹舒窈上前接过药方，“多谢宁先生。”
话毕，父亲就送宁医师离开。
舒煌来到榻前，这时候他才有机会仔细端详母亲：她瘦了，也不似那般年轻了，细细的皱纹在她微蹙的眉间纵横，令舒煌揪心。
舒窈在一旁替母亲整理好被褥，瞧见哥哥风尘仆仆，有些心疼。
母亲忽逢大难，就算自己每日见着母亲都心绪难平，何况十年未见家人的兄长。
舒煌关切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会……中毒？”
“几天前午后，母亲用过莲子羹后突然倒地昏迷，口鼻流血。要不是那天父亲正好约了宁先生前来品茶，幸得他及时出手救下母亲性命，不然……”舒窈手抚心口，心有余悸。
“可宁先生属瑾方阁游医部，不擅解毒，一时难理清母亲体内残余毒迹。这几日毒性发作又有反复，今日也是请他来商议对策的，现在看来还是要去上离郡请瑾方阁主出面了。”
舒窈面色一沉，“当然，母亲中毒的事对外只说是急病，外院那些下人也不清楚详情。这些年长房武堂一直盯着二房商坊，母亲若有什么闪失，他们必定会千方百计把手伸进来。”
兄长离家后，舒窈便担负起长子重责，跟随父亲打理丹羲商坊的一众事宜，族中诸多不便外宣的秘事，她心中都有所判断。
舒煌瞧着自己妹妹说起大事来，沉稳老练，全然没有少女神态。
“这几天高压查验，昨日半夜母亲院里一个植花的丫鬟经不住盘问，避开所有人服毒身亡了。这不，父亲不放心，今天一早便把全院的人都扣在这里了。”
“你呢？没事吧？”舒煌心下一惊，禁不住担忧妹妹。
“没事，前几年我辟了隔壁的扶息院独居了。商坊的事情太多了，我待在娘身边总是会不自觉惫懒些。”
舒窈看了眼母亲，有些自责，“也是当时母亲把手下用了多年的老仆都给了我，不然也不会叫人钻了空子，出了这种事。”
舒窈手帕缠绕指间，“眼下不仅娘院子里的人要换，府里上上下下的仆从都要重新核查底细。”
舒煌看到舒窈纠在一起的双手，宽慰着，“怎么能怪你呢？”
这两年舒窈在父亲支持下走上台前，经营商坊、应对诡计、四面缠斗，在梦华官商两道都博了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名声，偶尔都忘记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七岁少女，原本应当如她的一些密友，居于闺阁由父兄照拂。
如今，她虽早已不愿再做个闺阁静女，但兄长这句话还是让她宽慰许多。
见舒窈宽心，舒煌接着问，“服毒的丫鬟是什么来历。”
舒窈叹息，“也是个可怜人……”
“梦华婆娑近十年交恶，通州峡谷那一片骚乱不息，各游民部族死伤惨重，那小丫头是随着部族流亡进芷野郡的。当时天子恩令，郡守划了一处荒地予他们休养生息，可偏偏又遇上连年蝗灾，郡内生民折损，饿殍遍野，她家只活下来她一个。”
思及此处，舒窈有些悲伤，“去年年末一个雪夜，她在后街乞食，母亲从禅寺祈福回来的路上正瞧见，实在可怜她就收留在身旁。”
“我当时着人核查过她身世，确信无疑才收入母亲院中。现在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舒煌思索片刻，“掌派那边有什么动向？”
舒窈明白他的顾虑，丹羲派两房不和由来已久，长房武堂弟子霸道，常年欺压二房商坊之人。
梦华那些江湖名门私下里其实也更抬举武堂，认为商坊不过就是些贩夫走卒、乌合之众。
这些年虽有母亲本家白氏在朝中支持商坊，但她参与商坊经营后，依旧没少受人议论。
“目前看来一切正常。听说母亲病了，只有掌派夫人白芜伯母派人来问过，送了点补药。”
“大伯呢？”
“没有动静，掌派和父亲向来不和，如今避开估计也是不想惹上嫌疑。”
这些原本是舒煌这个长子的责任，“这些年，劳累妹妹了。”
舒窈莞尔，“我们同胞兄妹，哥哥说什么傻话。”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里响起了父亲不怒自威的声音：“遣散了吧，好生安置，有什么疑问就请示小姐。”
“爹来了。”舒窈站起来往外迎，走之前跟舒煌使了个眼色，“我的扶息院空出来了，哥你先住着。我留了几个小厮，你看着差遣。”眼下她要去忙了。
舒煌边点头边站起来迎接父亲。
舒原燎进来后径直往妻子床前走去，伸手轻抚了一下夫人的额头，舒煌看见母亲脸色似有好转，没那么痛苦了。
舒原燎发话，“走吧，去书房，让你娘好好休息。”
父子二人离开时，舒窈已经带了随身仆从进来服侍了，看来她要在母亲这里住一段时间。
进到书房内，父亲屏退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开口。
“煌儿，十年约定之期将至，学得怎样了？”
舒煌催动流火心法，抬手捏丹羲指诀，拘周边阳气汇于身侧。
气流团聚，少年立于其中，房间内如同腾起烈焰，炎气洪然，热浪映得少年郎身影摇晃，衣袍鼓动。
舒原燎看见儿子额间显露的丹羲印已展开许多，比离家之时更明亮，很是满意，不住点头。
舒煌散去外气，收敛内息。
“从你额间丹羲印看，功力比舒原炜差不了太多。”父亲在案桌后沉沉坐下，似乎放松了下来。
“师父说还不够，这套心法催动的丹羲外功威力还只到五成。若年内我不能将流火心法与丹羲外功圆融贯通，恐怕这是极限了。”
闻言，舒原燎沉吟片刻，“尽力吧，与丹羲外功相佐的丹羲心法为你大伯独有，二房弟子外功再精进也敌不过武堂众人。你如今有这样的功力，为父已经很满意了。”
舒原燎眯起眼睛，恨恨地说道：“至少以后我们不用再一味屈服于他的武威。”
“父亲，大伯既已掌派多年，手下弟子武学造诣又都胜于我们，为何还要觊觎商坊。”
舒原燎长叹一声，“当年太祖父开宗立派，在你爷爷那代声势壮大，你爷爷为防止出现他与亲兄弟争权的教训，避免长房、二房手足相残，便让两房各取家族命脉关键、相互制衡，以此警示后嗣不可相争。”
“你伯父拿到了独一份的家传完整丹羲心法，我则拿到了家族丹羲商坊在各州郡商路的控制权，如此才有了丹羲长房擅武道、二房掌商权的局面。”
舒原燎瞥了眼侍书之前送来的账册，“原本你爷爷在时，两房还算融洽，武堂以武立足江湖护家族周全，商坊专于行商来供养丹羲派弟子。”
“你爷爷走得早，舒原炜继任掌派后不久，对二房商坊财权的觊觎不加掩饰。仗着武力蛮横欺压商坊之人，还步步蚕食，如今丹羲商坊在京州的实际控制权已落入他手，凉州有几郡商坊账面上也出现了猫腻。”
舒原燎闭上双眼，手扶太阳穴，“偏偏商坊弟子只习得丹羲外功，内里一脉的丹羲心法一概不知，与舒原炜亲传十人相去甚远。”
“舒原炜现在还顾念我手下商坊势力不弱，又有你母亲在朝中的关系相护，不敢强行发难。但若有一天我老了，你们兄妹二人又该如何？”
舒煌心中微动，“孩儿明白，若不是迫不得已，当年父母亲也不会忍心送我离家。”
“十年啦，要不是你母亲这次情况危急，我也不想你贸然回来。你的这身功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舒原炜知道。”
“但是母亲急病，于情于理，孩儿都应出现，不然大伯只会更怀疑。”
“所以我才动用了芷野郡商坊的力量光明正大给沉月谷传了消息。这么多年来，沉月谷明面上只是我奉养僧人的私产，十年前你也是因佛缘深厚而入谷修行，仅此而已。”
“孩儿知道。”舒煌神色肃穆，离家时，父亲就把这重任交给了他。
“对了。”舒原燎想起什么，睁开双眼看着儿子，“当时跟随在你师父身旁的那个小女孩怎样了？”
“师妹吗？她和我一样，这十年一直在谷中未出。”
舒煌见父亲陷入沉思，不太明白这一问的用意。在暮卷的事情上，父子俩各有心事。
舒煌忍不住追问，“可是有何不妥？”
舒原燎故作自然，“无他，随口问问。那时你母亲看她与舒窈年龄相仿，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跟着个老僧人和老哑妇四处漂泊，甚是可怜，忍不住要多关心下。”
说到这，舒原燎打量了一下儿子身上的粗布衣裳，起了点怒气，“偏偏那老和尚把沉月谷布置得铁桶一般，除非他首肯，什么东西都送不进去，不然你们两个小娃儿何必过得这么清苦。”
要不是自己儿子气质矜贵不显得寒酸，舒原燎定找机会与老和尚理论一番。
“父亲，清修自然是要有些规矩的……”
“哼！”这个道理，舒原燎自然明白。只是丹羲商坊在梦华各州都有些声势，哪怕在全国的商团里也是能排上名号的，他的儿子却只能躲在山野遁世苦修，这股怒气现下也只能算在萨埵老和尚头上了。
父子俩聊得有些尴尬，舒煌岔开话题，“母亲的事，怎么办？”
舒原燎接话，“舒窈已经放出饵了，今日院里遣散的人并不都是干净的，服毒自戕的丫头可能只是个替死鬼。”
“……难道是大伯？”
“不知道，但我不希望他们牵扯其中。若真是舒原炜的手笔，我们两房就再无和平可言了。”父亲的拳头重重砸在了案桌上。
丹羲宫二房商坊主舒原燎与夫人白蘅这一对恩爱伉俪在芷野郡乃至凉州都是出了名的，舒煌、舒窈两兄妹都清楚，母亲便是父亲的逆鳞。
此刻，少年也希望不是大伯所为，深知手足相残这种事情从来只有苦果。
“好啦，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你母亲的毒，待瑾方阁的人来吧。”
话毕，舒煌回到妹妹打理好的扶息院，小厮一个没留。
这些年在沉月谷，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而且身负流火的事情，还不宜旁人察觉。
夜晚，舒煌看着妹妹妆奁旁的一排泥偶，心中一阵温暖，幼时他随手给妹妹捏的小玩意，没想到舒窈保存得这么好。
少年感慨：终于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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