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渡和陆满舟在这座山上安安稳稳地住了八年,也没人来抓他们。山上茂密的森林像绿色的城墙,将草屋围住,没人能找到这里来。两个人轮流下山,用山里的野物交换生活物资,日子也能将就过下去。
不用贺渡下山的时候,他就独自在山上看书,练剑,离草屋不远处有一池寒潭,贺渡练剑累了就躺在寒潭旁的巨石上休息,看着那一汪清水发呆。
陆满舟快回来的时候,他就埋在陆满舟必经的山路上偷袭他。八年时间,陆满舟下山了一千六百二十四次,贺渡埋伏了他八百三十次,每一次都失败。
每次打完陆满舟总会笑着收剑,道:“怎么一天天的总想着趁我不备偷袭我呢。”
贺渡每次都用很蹩脚的理由回他:“我就想比试一下。”
陆满舟心知他是动了杀心,但还是无所谓地笑笑,拍拍他的头,拦住他的肩,朗声道:“走,回家。”
怎么就打不过他呢?贺渡纳闷地想。此刻他头戴斗笠,身穿藏青色衣袍,手上拎着一尾鱼,在江城的街道上穿行。路过巷口时,他听到小贩叫卖酒水的声音,犹豫了一下,还是买了壶“相思醉”回去。相思醉,说是江城特有的酒,其实就是杨梅酒而已,偏偏陆满舟就喜欢喝这个。
他正准备打道回府,城门口新贴的告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挤开人群,凑上前去,是官府新发的通缉令,说是有一伙人劫了狱,将一个杀人犯劫走了。那伙匪徒现流窜于江城附近。
贺渡暗自松了口气。他看着告示栏上贴的数十张通缉令,早把他和陆满舟的通缉令覆盖了,大约在过几年,人们就会彻底遗忘这件事,忘了东晋曾有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军,忘了有一个通缉犯叫陆满舟。
贺渡忽然想,陆满舟八年前胡扯的场景可能要出现了。
狗皇帝忘了抓他们两个,他们可以去浪迹天涯了。
想到这个,贺渡就有点烦躁。他恨陆满舟是真,但他又下不去手,最好是有人可以代替他做这件事。但现在这个情况,大概是要他亲自动手了。
贺渡想这事想得心烦意乱,没注意听周围的动静。直到面前银光一闪,他才回神。
另一边陆满舟正等他回来,一个人待在家里有点闷。他就坐在门槛上,看着太阳缓缓下坠,将半座山都抹上胭脂。
这样的景色,要是阿渡在就好了,陆满舟想。虽然贺渡大概率欣赏不来,还会回他一句“你好无聊”,但总归比一个人看有意思多了。
他没由来地想起自己当时收留贺渡的目的,他跟殷诚说是因为愧疚,手上沾了人家父母的命,总要补给那孩子点什么,哪怕是命给他也行。但其实雍城初遇时,他想的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有个人来陪陪也好,哪怕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官不就,亲不在,自己逃出来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所以总觉得贺渡就算有一天要杀了他也无所谓。
但现在他却不想那么轻易死去了。他想再多等几年,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不用再东躲西藏了,带着贺渡一起,去周游天下,去看从前书里说的断桥残雪,苍山洱海,戈壁荒漠。去哪里都行,只要贺渡能陪他一起去就好了。
天涯海角,同去同归。
陆满舟常觉得只有自己被困在了这句话中,明明这句话连誓言也算不上。
太阳彻底坠落下去,天已经黑透了,贺渡却还没回来。陆满舟意识到不对,忙取了剑,挑了灯出去。
陆满舟一路找,一路喊贺渡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找到山脚下,浓烈的血腥味飘来,并且听到刀剑相击之声。陆满舟忙跑过去,见贺渡正跟三个人缠斗在一起,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已经断气了。
贺渡正应付着面前两个人,没注意身后有人。陆满舟拔剑冲了上去,一剑挑飞了那人的剑,那人躲闪不及,被陆满舟刺了个正着,直挺挺倒下去。另两人见情势不妙,忙扭身跑了。
贺渡见那两人跑了,放松下来,脚下一软,被陆满舟扶住了。
“阿渡,你怎么样?”陆满舟关心道。
贺渡抓住陆满舟的衣袖,答非所问:“陆满舟,我杀人了。”
陆满舟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具尸体,贺渡继续道:“那几个人是通缉令上的杀人犯,他们突然出现要杀我,我当时慌了神,一拔剑就……”
“我知道。”陆满舟握住贺渡的手,“我知道,我们回家。”
两个人收拾好散在地上的东西,陆满舟一手拉着贺渡,一手提着灯走在前面。贺渡看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有点恍惚。他动了动手指,本想把手缩回来,但陆满舟的手却攥的更紧了。
夜间的山风有点大,把陆满舟的声音吹来。贺渡听到他轻声说:“没事,别怕。”
贺渡忽然就不想把手缩回来了,任由陆满舟这么牵着。他注视着陆满舟的背影。陆满舟比他高,往前一站就把任何艰难险阻都挡住了。贺渡另一只手蜷曲了一下,攥住了自己衣袍,心里忽而升起眷恋感。
上山的路崎岖而黑暗,陆满舟提着灯走在前面,暖黄色的灯光将山道照亮。贺渡没有来地希望着山路能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也走不完。
贺渡就这么神思恍惚地回到了家,吃完饭。一直到陆满舟把棋盘放到他面前才缓缓回过神。
陆满舟撑着脑袋笑笑,想让贺渡放松点:“今天不下棋?”
贺渡僵硬地摇摇头:“不想下。”
陆满舟只好棋盘收了起来,贺渡忽然开口:“我为什么会这样?你会不会觉得我胆小懦弱?”
“不会。”
贺渡本来低着头拨弄剑穗,像做错事的孩子,听见陆满舟这话时抬起了头来。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是这样。”陆满舟继续道,“我把剑插进一个人的心口时,我也慌。一条活生生的命在手里流逝,哪个人会不慌?这是人之常情。”
贺渡嗯了一声,面上还是恹恹的。陆满舟笑笑揉了揉他:“今天早点睡吧,过几天就是元宵节了。我们下山去玩。”
晚上贺渡躺在床上睡不着,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两个大男人躺在上面有些拥挤。贺渡轻轻地翻过身,和陆满舟脸对着脸。陆满舟大概已经睡着了,呼吸安稳而绵长。那双平时看着很勾人的桃花眼此刻安安静静地闭着。贺渡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描了一下陆满舟的眼阔,然后手指慢慢地下移,抚过陆满舟的脸颊,薄唇,最后一直移到他的脖子那。贺渡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的血管在跳动,现在陆满舟根本不设防,他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杀死陆满舟。他的手颤抖着放在陆满舟的脖子上好久,还是放下了。
他的拇指又抚了抚陆满舟的薄唇,看了好久,忽然鬼迷心窍地亲了上去。
陆满舟的眼睫轻颤了一下,贺渡一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贺渡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多么荒谬的事情。他跟在陆满舟身边八年,本意是想杀了他,可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与初心根本背道而驰,他不仅不想杀他,反而对自己的仇人产生了荒谬的感情。
再过一阵子吧,贺渡这么想着,他救了我两次,等我把这个人情还清了,我再杀他。
江城的元宵节会举办盛大的灯会,年年如此。各色的灯挂满大街小巷,把整个人间映得发亮,街上人流涌动。陆满舟牵着贺渡的手,隐在人潮中。
陆满舟带着贺渡随机拐进一家酒楼,要了个临窗的位置,观赏外面的花灯。
这家酒楼的中央搭了个大戏台,有戏班子在上头演戏,供来客取乐。
酒菜陆续上齐,店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戏子在唢呐声中缓缓登场。
“我本是何家女,自幼习得诗书礼义;可恨那齐国将,取了我双亲性命。”
这出戏名为《两难》,讲得是何家小姐和齐国将军的爱恨情仇。齐国将军杀了何小姐的父母。何小姐为报此仇,远赴齐国。将军在与何小姐的多次接触下爱上了她,想要娶她。新婚夜,两人刚喝完交杯酒,何小姐趁她不备,就要杀他。
“卿卿一定要我性命?”戏中的武生挨了一刀,倒在地上,望着花旦,目露哀伤。
“不取你性命,无以全我孝义;取你性命,无以报你情义。”花旦看着神色坚定,眸中却有悲伤翻涌。接着又是一段唱词,陆满舟向来不大喜欢听这个,扭头问贺渡:“你说何小姐会杀了那将军吗?”
贺渡喝了口酒,道:“当然会杀。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陆满舟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指腹摸了摸唇角,苦笑了一下,而后又有些释然地说道:“说的对,血海深仇,怎能不报。”而后夹起一只鸡腿送到贺渡碗里:“小孩子,多吃点,能长高。”
“我已经二十岁了。”“小孩子”看着那个鸡腿有点哭笑不得。他想起从前还风餐露宿时,陆满舟每次打到山鸡,都要给他塞鸡腿,用的也是这套说辞,结果自己到现在也没他高。
“小孩子才会一直强调自己的年龄。”陆满舟撑着脑袋,笑着看他,“你看我就不会。哎,今天的相思醉有点苦。”
“有吗?贺渡喝了一口,“你是年纪大了味觉出问题了吗?”
“不是,只是今天想法比较多。”陆满舟又开始胡扯,“我也就比你大七岁,年纪也不是很大。你看我们相依为命这么久,是不是该好好喝一个。”
“……”贺渡沉默了一瞬,而后开口,“我们每天都喝酒。”
“今天喝个不一样的。”陆满舟狡黠地笑笑,“手伸直,跟我的手臂钩起来,对,就这样。”
这是喝交杯酒的姿势,贺渡意识到了,但他没把手抽出来,就维持着这个姿势,把那一杯酒喝完了。
窗外烟花升起,耳边有烟花炸响的声音,贺渡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鼎沸的人声中被不断放大。他斜眼看了一下陆满舟,对方一脸淡定,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贺渡觉得那杯酒他们喝了很长时间,里面的酒一滴都不剩了俩人才缓缓放下。陆满舟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晃着酒杯,笑眼盈盈地望着他:“阿渡,其实我想陪你很久。”
久到我的脸上爬满皱纹,长满白发,久到我老得不能动。
但你可能不太愿意。
“但我想了想,小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陆满舟又道,“所以我觉得在你有别的想法之前,先好好跟你喝一个。”
那天晚上陆满舟喝了很多酒,他看着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还是跟贺渡东拉西扯的。贺渡却总觉得他很难过。
这种感受一直持续到两人回家,屋里没有点灯。陆满舟因为喝醉了,一直是被贺渡扶着的。贺渡想卸下身上的重担去点灯,陆满舟刚刚有气无力地搭在他肩上的手臂一下子有劲了,一把把贺渡圈进怀里。
“别点灯。”陆满舟抱紧了贺渡,另一只手搂住了贺渡的腰。
“我不点。”贺渡觉得这姿势有点奇怪,瞪着陆满舟“你先放开我。”
陆满舟看着贺渡等着他那双杏眼,贺渡其实长得很秀气,只是平时一直板着脸,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陆满舟目光慢慢地往下移,看见贺渡绯红的唇。
“你……”贺渡见陆满舟还没动,有点恼火,正要发作,陆满舟的唇忽然贴了上来,把他的话全堵了回去。跟他前几天蜻蜓点水的吻完全不同。陆满舟的吻炽热而又迷乱,带着温柔和渴望。房间里很暗,四周很安静,两人的唇分开时,贺渡还能听见自己错乱的心跳。
“你是不是不会接吻?”陆满舟搂着他的腰,轻声道。
他那天是醒的!贺渡忽然意识到这点。他猛地推开陆满舟,陆满舟没防备,一下坐到了床上。
冰凉的月光照到陆满舟的脸上,空气中弥漫着酒香,渲染出暧昧的氛围。陆满舟手撑在床上,眼尾微红,看着很勾人。
贺渡的喉结动了一下,他想回吻,但看到陆满舟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时,又顿住了。
最后他什么也没做,拿着自己的剑,沉默着走出了屋子,去树林里练剑。
冬天山里很冷,贺渡在林子里练剑却出了一身的汗。他脑子里不停地回闪过刚刚陆满舟亲他的画面,一时心浮气燥,剑法完全乱了,也听不到身侧的动静,直到数支利箭射向他才回过神,他连忙闪身。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色的身影闪到他面前,挥剑斩断了飞来的羽箭,而后冲他喊道:“这箭上抹了毒!当心点!”
“陆将军,今天把命留下吧。”贺渡扭头,看见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孙霄那厮已经死了,已经没人会帮你了。说起来,还多亏你前几天杀了两个通缉犯,又放跑两个。不然我们还找不到你。”
陆满舟不想与他缠斗,和贺渡且战且退。两人一边应付着不断涌上来的黑衣人,一边往山下跑。陆满舟正疲于应付眼前的人,没有防备,一支羽箭直直飞来,正中陆满舟的心口。霎时间,陆满舟吃痛,弯了一下腰,挥剑的动作却没有停,他咬咬牙,一把拔出羽箭。贺渡见这里情况不对,忙过来扶他。陆满舟本想推开他,但贺渡已不由分说将他背在身上,施展轻功,纵身而去。
贺渡背着陆满舟在林间奔跑,汗水打湿了额前的碎发。他忽然想到他和陆满舟刚认识的不久,就经历了一次围剿。那时候陆满舟抱着他,手掌上划了一道大口子,血全抹到了他的背上。
他不知跑了多久,知道身后完全听不见声音才把陆满舟放下来,想给他处理伤口,陆满舟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杀了我。”陆满舟的声音是颤抖的,但听起来却很坚定。
贺渡愣住了:“你在说什么?”
“阿渡,杀了我。”陆满舟努力把涌上的血沫往嘴里咽,声音愈发嘶哑,“我知道你想杀我,很久了。”
“你说什么?”贺渡在那一瞬间忽然慌乱了起来,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忽然被抓住了,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了哭腔,“我可以救你的,你不会死,就像你之前就我一样,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救你的……”
“这次不一样的。”陆满舟牵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箭上抹了毒,你带着我,跑不快,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死在他们手里,太狼狈了,还是,死在你手里,比较好。”
陆满舟伸手去够贺渡的剑,贺渡僵硬地往后躲,没躲掉,陆满舟费了点力气,将那剑拔了出来,手上的血抹了一点到“同去同归”那四个字上。
他把剑放到贺渡手里,轻声道:“我生在中秋节后的一天,这真不是个好日子。前一天团圆,后一天就要别离。”
我总在告别。现在也轮到别人与我告别了。
戏里写主角生离死别的时刻,往往伴随着缠绵悱恻的告白,但真碰上了,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要说那句,最后只挑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
贺渡握紧了剑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着陆满舟的后脑勺。
天朦朦亮,有些人家升起了炊烟。天空没有云彩,今天应该是个艳阳天。贺渡抬头看了看天,心里没什么感觉,只是想:今天我一个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