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伴随着砰砰砰的敲门声,一大早秦靖宇就站在丘通甫门前,已是入了春,天色翻着白,才刚蒙蒙亮。
衣衫不整的男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心中长叹,两人明明都是一块折腾到后半夜,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这般生龙活虎。
“收拾东西,马车已经到了。”侠客背着行囊,从门框挤过书生走进房内。
“这么早啊…”因睡眠不足带着胃内有一阵阵翻涌的呕吐感,让开身体,长叹一声,与男人一同走进屋内,他除了些盘缠和随身衣物,还有整整一筐沉重的书籍,原本的书童在路上遇到一伙强盗丢下东西逃跑了,他则是被路过的侠客所救,这才一路相伴,前往临安。
“你不是要去临安赶考么?”昨日还着急忙慌的叫嚣,这一会又不急了,也不跟他多废话,麻溜的将书筐挎在肩膀上,盯着他洗漱换好衣服。
“那个姑娘呢?”
“已经安排好了。”他清楚书生说的谁,表情怪异的朝他点点头。哪位姑娘眉目如锋,脸庞如同刀削斧凿,英姿飒爽却又不失秀气端庄,怎么都让人觉得是位坚毅温婉的大家闺秀。让他实在好奇,是怎么与书生这种人纠缠在一起的。
丘通甫猜,大约他是被当成始乱终弃的烂人了,也懒得说明,也同他点点头,从男人背着的书筐里摸出一本书籍,念了起来。
将行李放在马车上,街上已经有了行人,是附近乡镇的农民,大多赶着驴车,拉着些木柴或者粮食,早早到市集上交换其他生活用品。这家车夫的要价最低,所以是匹老马,草编的席子简单遮下车顶,便算是辆车厢了。精瘦的车夫吆喝一声,摔一个鞭花,车便缓缓动了起来。秦靖宇望着外边火红的旭日,听着书生的晨诵,念的应该是朱熹的《近思录》。他曾问过书生,是怎样做到对着这些枯燥的书籍日日不缀的,他轻轻一笑,带着些许对江湖人的轻蔑。
“你每记下一个句子,读懂一篇文章,便离功名利禄更进一步,又怎能不用功?”
他只能呵笑一声。殊不知他这位仗剑江湖的侠客,十七岁便通过了解试,是蜀中有名的神童。原本救下书生,只答应带他到城镇。但两人露居荒野,初春的夜空中还带着一丝阴寒,本相对无言的两人,在篝火旁同饮一壶酒后,书生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从古到今,英雄人物,又到家事国事。其貌不显,但经纶器业,使秦靖宇惊为天人,心中开始对书生的轻蔑,也收了起来。
带着仰慕之情,他又忍不住问出心中早已有的疑问“怎么才能抗击蒙元,保卫我大宋江山呢?”
却被醉醺醺的书生制止“可不能打仗!打仗还怎么挣钱呢…”
又是些断断续续的醉言醉语“名扬四海…衣锦还乡…”
他又忍不住苦涩起来,从小被家中寄予厚望,十七岁解试高中,名震蜀中。他本也应同书生的轨迹一般,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五年前,阿术在襄阳大败宋军,天下震动,满朝文武均要议和贡岁币,他便绝望的心知,金榜题名,也救不了天下,便弃文从武了。
襄阳危急,他从家里偷偷溜了出来,要前往襄阳从军。在路上又听闻了襄阳告破,在去往鄂州投军的路上又遇到了书生。思索良久他还是决定临时改道先送书生前往临安。
羸弱的大宋,需要书生这样的人才。可他读书为了功名,满腹经纶亦是为了功名,把天下交给这种人,真的会好么?蜀中的剑南烧春名扬天下,他惆怅着,伴随着火红的焰光又饮下一口,那名酒竟也有些苦涩。
丘通甫从怀中掏出干粮,分与侠客一些,也不知是不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这书无论如何也读不进去,索性就闭着眼靠在车棚上养起神。不算帅的脸庞,但却有种奇怪的气质,被一开始的秦靖宇误以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温良谦恭,熟悉后才明白书生可不是那样的人,他眼中带着灼灼的火光,永远向着前方进取。一时之间不禁想起哪位固执的姑娘,对她心痛起来。要踩着一切爬上利欲高台的男人,是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的。
林友站在客栈的大堂中来回渡步,现在也才辰时,距离三怵约定的时间还早,但他心中担忧儿子,无论如何也睡不着,饭都没吃便早早赶来了客栈。让裴辛去送死忽然残忍,但一个陌生人又怎能比得上自己的儿子。可想起他在鄂州匪寨的所作所为,又心中发憷,在客栈来回渡步,始终不敢上楼。
客栈老板见他不安,从后厨盛上碗粥,端了出来“官爷,吃点东西,肚子饿了就是容易心慌”
他点点头,长出口气,安抚着自己的心情,那三贼凶残,他再乱了阵脚该怎么救出**。老板擦干净桌面,又上了壶茶,从后厨又端了两碗粥,正要上楼,却被林友喊住“裴辛,昨天哪位侠客,他怎么样了…”
“…这,小的还真没注意。昨夜内人一直照顾他隔壁的小姐,也不知吵到他了没。要小的叫醒他么?”
“不用,别吵醒他…你去忙吧。”他慌忙的拒绝,又强迫自己坐在桌前,抿起茶水。
那老板行了一礼,噔噔噔的上楼了,来到吕宁易门前,想来那姑娘伤的那么严重,也不知方不方便进去,扭头朝向隔壁,拍拍门板“客官,醒了么?”
“刚刚睡着。”裴辛此时的火气蹭蹭直冒,昨夜隔壁叮叮当当的响了大半夜,更何况他的听力异常灵敏。直到天色发亮才沉沉睡去,这老头又来拍门。此时恨不得当场把男人枪毙。
“那客官喝碗粥吧。”他索性直接推开门,将粥放在桌上,站在床上,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裴辛,他与昨日的书生,气质极为不同,又夜色暗淡,他才没察觉出来,今日于书生退房时,才猛然惊觉,这两人莫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才压抑不住好奇,闯进门来,忍不住嘟囔两句“像,真像。”
裴辛只能长出口气,闭着眼等老头出门,他怕多说一句话,就要有人血溅三步。可谁知老板却又起了个话头:“昨日领你来的哪位官爷就等在下面。”
他爱热闹,爱聊天,但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太好,想起一茬又忘了一茬。林友若是知道被他特意叮嘱了的老板,就这么水灵灵的把裴辛吵醒,估计要喷出一口老血。
“好,知道了。”
将开着的窗户关上,他还在喋喋不休“刚入春,别着了凉。不过话又说回来,客官可有什么同胞兄弟?”
闭着眼硬捱的裴辛,此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隔壁又传来了说话声“姑娘,躺好别动,你这伤势要紧。”
“是谁送我来的…”
这位在属下眼中凶戾愎鸷的男人,怒气翻涌,从床上一跃而起,却罕见的并未动怒。穿上衣服,那老儿还不解的问“诶?不再睡会了?”
“睡不着。”他阴沉着脸,穿好衣物,即便不再想与那个讨厌的差人碰面,也只得下楼。
从隔壁门口经过时,还听到里面虚弱的女声,像是追寻着他一般,强撑着询问“隔壁是送我来的人么…”
噔噔噔的下了楼,差人瞪大双眼,脸上露出些许尴尬的神情,送人去死的勾当,他多少有些心里难安。更何况裴辛还有一身通天的本事,更觉得如芒刺背了。连忙站起身“裴大侠,昨日一别,小人对你的仰慕之情便…”
“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裴辛也没给他好脸色,压着胸腔翻涌的呕吐感,倒出一盏茶漱了漱口,朝向愣着的林友点头“对吧。”
“裴大侠不仅武功盖世,还文才兼备,小人实在佩服。”男人顺竿下,他苦思冥想半夜,才从话本扒来一句开场白,被人抢了词不说,话本里也没这么精彩啊。讪讪一笑“可恨小人虚长几岁,不然必定拜为大哥。”
听他开始生硬的开场白,就晓得这人在念词,可裴辛还是小瞧了他的厚颜无耻,后面的自然发挥可谓是演技天成…
“差头你不会是专程来恭维我的吧?”他又续了碗茶,滚烫的茶水灼烧着五脏,睡眠不足的浑噩感才消失不少。他不清楚林友的品秩,但郢州这么小的规模,在现代大约没资格约见他。
“其实是小人连夜追查,终于寻到了那伙贼人的行踪。他们多次加害于你,如此深仇大恨怎能不报?”他话说的正义凛然,心中却有些发怵,偷偷用眼瞄向裴辛。男人一口一口抿着茶,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混迹商场久了,林友借刀杀人的伎俩他还是看的出的。原本就对他厌恶的心情愈加浓烈。但他自诩雄狮,让别人平白无故踩上一脚却不付出代价,还从没有过…嗯,有过一次。可诺伦联系不上,她口中不明不白的蝴蝶效应使他担忧。但,狮子是不会优柔寡断的,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眼前卑劣的男人,心中吞吐着怒火。既然你要直面雄狮,那就见一见它的獠牙吧。
“他们在哪?”
“小人为大侠领路。”裴辛不像个心善的人,面色阴冷,他都几乎已经不抱希望,要去官衙领人救儿子了。没想到柳暗花明,心中窃喜,原本不强烈的道德感也抛之脑后,风风火火便要赶往约定好的城隍庙,哪里地处偏僻,赶过去也差不多时候了。
裴辛始终阴冷的看着眼前上蹿下跳的小丑,眯着眼,由差人引着路朝外走去。
“婆婆,隔壁说话的是送我来的人么。”吕宁易面色苍白,斗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却仍强撑着起身。她受了伤高烧不退,那婆婆熬了草药,现在真在换洗镇额头的毛巾,看她坐起身急忙冲了过来“姑娘,你可别乱动呀。”
“是裴辛送我来的么?”
“是个书生和侠客。两人早早便离去了”将女孩又放倒在床上。
“可我刚刚还听到了他的声音…”
见她已经这副模样了,还一脸执迷不悟的神情,忍不住叹口气“无论是谁,多重要,都没自己重要。傻姑娘。”
见她愁苦着脸,不再说话。小火炉上煮着的草药也沸腾起来,她起身寻了只碗倒进半碗黑汤,是昨夜那书生给的药方。扶正女孩,将药送进她嘴中,女人萎靡的脸色也有了些精神。
“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老太太将她规整好,收拾完药渣,脸上紧绷的神色,也放松下来,这么重的伤势,她还真怕女孩撑不过去。一放松,天旋地转的眩晕感便袭了过来,终究还是老人了,熬不住。嘱咐女孩一句“有什么事喊我老伴就好。”
“嗯,谢谢婆婆。”
“拿钱办事。你的费用哪位侠客都付过了,安安心心在这养好伤。”
她此时浑身无力,头脑也浑浑噩噩的,这几日奔波不停,乍一停下腹部的刀伤,也被她感受到灼热的痛感,在暖和的屋子里冷汗直冒。她想着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又忍不住想起那个地狱。
十五年前,那时她才七八岁吧?寒风猎猎作响,远天的厮杀声似乎也开始飘忽不定。那个从小照看她的爷叔,站在公府瘫颓的院墙上,癫狂的高喊“杀吧,杀吧,都杀干净了,我们就到地狱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能清楚的知道,那个美好的世界,在崩坏。
伴随着鼓声,又升起了狼烟,焰云仿佛也笼罩在琥珀色的琉璃中。她能触碰到每个人,但与每个人又与世隔绝。
“战争会很快结束的。”他揉揉自己的脑袋。
“世界也会被拯救的。”那个身影她从未见过,但在军哨响起,所有人都要躲进房屋,躲避箭雨的时候,自己与爷叔走散,在荒凉的城池中哭的撕心裂肺。
而他独自走在凶险的大街上,在箭雨中伫立,目光穿越远天,似乎没有边际。
“你不怕么?”她躲在破弃的屋檐下,脚下是一层细密的白霜,她艰难的挪动脚步,好离男人更近一些。她听说被烈火席卷的草原上,幸存的小草会把根须纠缠在一起,形成新的草原。
“怕什么?”
当然是再没有声响,没有同伴,死寂一片的孤独啊。但那样成熟的大人,或许并不害怕孤独。
“飞箭啊,还有哪些凶残的敌人。”
“死亡么?”他苦笑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柄洁白的长剑,笔直的插在屋外的墙壁上,镌刻的命运二字,仿若压着一座山。这柄无主的利刃,仍没遇到能面对山崩的主人。他揉揉女孩的头“死亡并不可怕,那是逃脱樊笼绝对的自由。”
她似乎始终没能看清那张脸的模样,但从背阳的阴影中,她能感受到和煦如阳光般的注视。冰冷的世界,似乎也有些消融了。一个小孩子很难理解“最”这种词语的具体含义,父亲的戒尺,母亲的责骂或者是自己不能理解的死亡,都同样可怕,甚至前者还要更可怕一些。但现在她有些明白了,死亡,会让她爱的人消失,就像心口慢慢被刀剜去,缺失的空洞感让她目眩。
“但是战争,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男人揉揉她的头,言语中带着深沉的悲痛“爱才是最可怕的。那是对冰冷世界注定失败的决绝一击。不想屈服于世俗的理想者,爱便是他们的命定之死。”
他从地上抽出那把剑,狂风骤起,天地也渐渐远去。
他独自站在风雷之中,那是种怎样的孤独?
“吕宁易…答应哥哥一件事。”她那只秀着自己名字的荷包似乎被看到了,她艰难的在哪如同山崩的末世中点头。
“那个叫裴辛的男人…不要接近他,好么?”他回过头,鬓发在风中狂乱,泪水如雨一般。“作为交换,我会在这里亲手结束战争。”
他举起剑,风云卷动,战马嘶鸣,这片战场上的无数戍卒停下手中的厮杀,在惊恐中看向天际正中的漩涡,那个男人站在瘫颓的城墙之上,手中的剑直至天穹。
满天的晨光皆暗淡,只有他独自燃烧。
于是,她再也无法忘记那个名字。
裴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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