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辛总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心中有几分憎恶,现在又看到他的拙劣演技,心中的厌恶更甚,面目阴郁,没有搭腔。
那差人也不恼,看看被封了贴条的客栈,仍是陪起笑,向裴辛开口:“裴大侠,这客栈俨然是住不成了,不如小的再给你找一处歇息的地方。”
裴辛在心中呼唤诺伦,没有回应。商场混迹多年,虚以委蛇的功夫还是做的出来的,现下还要麻烦这差人,也只能收起心中的恼怒,可话语间仍是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那就有劳了。”
差人招呼一声众人,领着裴辛走出门外,就见到在门前指挥官军查封的尉官,现在郢州已被都统管制,他们自然也归到尉官手下。向那男人行了一礼,今夜阵势这么大,却一个贼人都未抓到,那尉官满脸凶戾,撇了一眼鱼贯而出的诸位官差,发出不屑的冷哼。
他行军入伍多年,自是看不惯这群蝇营狗苟的差人,对他们从来都没什么好脸色,他冷哼一声,带着音调逐渐高昂的怒气诘问:“林友,问的怎么样了?”
“大人,与这位裴大侠无关。”林友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心中却暗暗腹诽,这群军官只晓得直来直去。若说出来恶贼是找裴辛寻仇的,怕不是也要将男人抓起来。本就多事之秋,他自然不想在多这么个强大的敌人。而且林友把追拿那几个恶贼的希望还寄托在他身上,此时自然要为他遮掩。
“哼,你们追查了已经整整两日,足够把这郢州城翻个底朝天了,你们没有任何线索也就罢了,还能被凶犯杀人之后堂而皇之的逃脱。要你们到底何用!”襄阳城告破,事情繁多,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现在找个由头,不由分说一通怒骂,那几个差人也不敢还嘴,只能低着头陪笑,直到另边走来一个身穿军装的士官,看看几人,小心的爬到那尉官身前低声耳语:“襄阳城那边的线报,鞑子正在整军,都统猜测他们即将要南下了……”
被芯片强化后,虽那士官小心提防着几人,这段话仍被裴辛听到了,元军南下,若是被城中居民听闻,恐怕会惹起巨大恐慌,他一个现代人不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脸色如常,倒是没引起别人的怀疑。那尉官脸色巨变,也顾不上再训斥官差,起身上马,与那名士官一起离去。
官差几人才长舒口气,向裴辛一抱拳:“这等行伍军卒就是不通人情世故,来去都风风火火的。裴大侠莫要见怪。”
“嗯。”男人不想与他过多交谈。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便冷着脸由那差人带着。
男人也不恼,提着灯笼快步着小跑 “上次裴大侠来时,这些人还在城外的军营中,那时郢州我还多少能说的上话。可惜咯。”
这一整天被人误认的多了,裴辛早已懒得反驳,又想起哪尉官与人交谈的话,转头朝向男人“他们进城是因为元军要南下吧?”
“啊?对。”他疑惑的转过头,又耸耸肩笑笑,倒是另一位始终没说话的差人开了腔“襄阳城破,这流言也传了月余了。都提心吊胆的,可连根毛都见不到。那襄阳抗了六年,他们军马也总得折损,说不得打过来还得一年半载的。”
“是啊,没这么快。城内百姓跑了一多半,外面也是兵荒马乱的,不若先在城内谋口饭吃,到时候元军真打来了再跑也不迟。”林友身为差人这种话自然不能说的太直白。但官差这种小吏既要与主政官员打好关系,又要应对各路牛鬼蛇神,人情世故自然拿捏得当。他还想着麻烦裴辛,适当露出一丝弱点,也方便拉进感情。他嬉笑着把目光对向同侧的官差,那官差也应声而笑,揶揄的朝他挤眼“头,我可知道你早就把家中细软换成临安的银钞了。来去如风的元军铁骑也未必追的上你。”
“人无远忧,必有近虑。”他颇为得意的点头,又把目光看向裴辛,见他仍是一脸冷漠,只得惺惺的收起笑容。无论怎么与男人拉进距离,与男人偶尔接触的眼神中仍带着一丝森寒的阴冷,或许还有某种仍在最深处燃烧的,执拗的,爆裂的…某种情绪,激起他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他自诩看人极为准确,所以他坚定的认为,裴辛这种人,自是有仇必报的,这段时间害郢州劳心劳力的蟊贼会被解决。但这种人也并非他所能理解的,只有同类才能被理解,他只能用自己不算敏锐的直觉来判断。
这个或许是野兽吧…
还好,客栈就在前面,这瘟神,他不会再打交道了。
“那个尉官说元军就要南下了。”裴辛仍是那副冷淡的神情,只是他大概已经猜测到这个他有些熟悉感,却深感厌恶的男人,到底与那个身影重叠了。话语是提醒,他不愿欠人人情,但憎恶是不会减少的。轻眯着眼,始终没看男人一眼。但战栗,卑微,恐惧的身影,已经由他脑海的艺术加工成型了。
滑稽的小丑。他轻声念叨,也不知是指向谁。
两名差人都神色一滞,互相对视一眼,走进还未打烊的客栈之中。与那老板交谈后,让人稀奇的留下一锭碎银。
告谢的朝裴辛拱拱手,两人急匆匆的消失在夜色中。
那老板也不废话,领着裴辛朝楼上走去。楼梯仍是吱呀作响,但环境多少还是比那家好上一些。
“这是剩下的最好的客房。”那老板爬着楼,有一搭没一搭的与男人聊着,兴许生意惨淡的缘故,悬挂的灯笼都没点着,所以他走的颇为小心,缓慢。
裴辛也不搭话。
“林官人留下的银两也不够,但刚刚有人托付过来一个受伤的女子,不如都住在一块,也方便一起打扫。”
还是沉默。老板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把他领进门,退了出去,只剩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在风中摇曳。
他再次呼唤诺伦,仍是没有回应,突如其来的仿生人,芯片,穿越还有莫名其妙被人错认。这一夜发生这么多事,他自觉早已坚硬的内心,忽也生出几分异样的情愫,竟也睡不着了,只能盯着窗外的明月,想起了李白那首诗,不免揣测起来,这位名垂千古的诗人,是以何种情绪回忆他的故乡呢?心安,怀念又或是如他一样,犹如镰刀割破的画卷一般,一边是骏马踏在花束上斑斓的故乡,一边又是灰雾蔽日昼夜模糊的荒原?
他还曾是个感性的人,爱吃大白兔软糖,在嘴里使劲的吮吸,含的快要化掉了,慢慢嚼碎,他后来吃过很多高端的软糖,但好像只有那种糖,在嚼碎咽尽后,牙缝中仍会留着些残渣,他爱集水浒卡,把街机里的诸葛亮叫吴用,每次他都会操作这个角色,因为能捡起来把别人烧起来的剑,吴用,就是没有用,他果真一直到故乡的街机厅全部倒闭也没有打通关过,心想诸葛亮的老爸真是会起名字的。他还爱抓蜻蜓,爱下水,爱在麦子色的黄昏下嗅着花束的香风。但那个烟波色的故乡像是将他囚禁的羊圈,等他走出那天才告诉他,其实这个世界是残酷而痛苦的。
不,或许是,这个世界是一直残酷而痛苦的。那个白玉制的宫殿上遍布疥鲜,他一开始看到白玉,后来他看到疥鲜。所有被积攒的情绪,会在某一刻无可阻挡的爆发。
童年时,他那个并不伟岸的父亲会让他骑在脖子上,假装自己是一匹马,双手是缰绳,他会仰天长啸,像是在烈日下嘶吼的名驹,又会猛地下坠,像是一匹生性狂暴的烈马,但最终他还是会臣服的低下头,也许是少年丰富的想象力,他总觉得那个佝偻的男人,这时正在用后背并不存在的目光注视着他,并用异样的腔调宣告。
“你征服了我,世界上最难驯服的马。你这个少年英雄!”
他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太能理解那个男人的心思了,兴许他会觉得,自己这么全情投入的情况下,儿子也许就能像别人一样,鲜衣怒马,春风得意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只能给予儿子幻想,没用的男人。
那时候家中是无尽的争吵,他还小不清楚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要吵,但两人都有着势必要分出胜负的决心,将门锁死,在哪个逼仄的牢笼里歇斯底里。他开始还能趴在窗台上呼唤些左邻右舍前来帮忙,后来争吵声响起,左邻右舍也都关上了门。他只能留着泪遥望远边的天空。
他希望自己是一只鸟,又或者其他一些什么。自由的神思在天空翱翔,但这逼仄房间的争吵又像风筝的线,将他重新拉回地面。
直到不知是谁养了一条狗,就在大院的树前绑着,它带着永远不会退却的凶狠对每一个路过的人狂吠,但它又实在太弱了一些,被流浪猫抓,被狗追,甚至体型大一点的老鼠都能虎口夺食。
那些争吵的日子似乎也没那么痛苦了,他会隔着铁质的栏杆,与狗对视,透过它琥珀色的眸子,猜测它这样的傻狗会有烦恼么?他竟也觉得自己拥有了朋友,而他们交流的唯一方式是眼神对视。
或许变成一条狗也挺好,它们一起吃,一起睡,他还能保护它不被欺负,顺便一起朝着这并不美好的世界狂吠。
直到某个狂风骤雨的日子,天色昏暗,他踮着脚站在窗前,外面怎么也看不清切,门已被锁死,狗被雨吞没,只有系着的红绳还在雨中摇曳。
他时常会想解开绳子是不是就能得救了?但后来才知道,系住绳子是狗,解开绳子就是狼。那个小家伙,那个他唯一的朋友,在面对它无能为力的风暴时,一定也在愤怒的狂吠。
因为它是一只狼。看吧,他很早就明白了,狮子的朋友只能是狼,愤怒的野兽,是不会被牢笼锁住的。
有一段时间父母似乎已经吵得精疲力竭了,于是很平静的商议着离婚的事宜。
但最终两人还是凑合着过了一生。他明白,两人都是被驯养的狗,不能,也不敢挣脱缰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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