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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月九日

凌初一就这么坐在路边,看着烟在指间安静地燃烧,带走了他一部分无处安放的疲惫和焦虑。

细碎的声音传来,他警觉抬头,十几分钟前才说着他来处理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步子迈得很大,一步步向他走来。

凌初一这才发现那辆始终隐在暗处的车,一时间心神俱震,手一抖,还未燃尽的烟滑落,掉在了脚边,散开零星的烟灰。

好奇怪。

他坐在路灯下,一身明亮,却无声无息。反倒是那个人,从暗处走来,却鲜活明朗。

有人高尚,有人腐朽。

一点都不体面。凌初一想。

郑庭酒走得很快,步子很稳,呼吸却没有那么稳。

他其实没想好要说什么。

只是突然就见不得那个人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样子了。

他要快一点走过去。

要离他近一点。

他这边思绪翻涌,另一边正在表演“破罐破摔”的凌初一连自己为什么大晚上坐这抽烟的解释都懒得想了,一瞬间脑子完全放空,看着郑庭酒走至身前,一言不发。

倒是郑庭酒率先打破沉默,他微微弯腰,张开双手,还是那副温和平静的语调:“分你抱一下,要吗?”

“抱你干什么?”凌初一下意识反问,愣了两秒然后笑了,“谁要抱啊……”

郑庭酒盯着他,目光干净坦荡:“我。”

凌初一低了低头避开对视,无声地骂了句脏话。

要命。

然后他猛地抬手,双手从后面扣紧郑庭酒的腰,把头埋在了人怀里。

拥抱好不真实。

比在机场接到你,比坐在你的副驾驶,比睡在你的旁边……都更不真实。

七年零六个月。

郑庭酒,你再晚一点回来,我们分开的时间就要赶上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了。

风刮起来了。

凌初一这狗东西,怕冷是真的怕冷,十月份,目测这会儿是薄毛衣叠卫衣叠校服,像个套娃。

偏偏扣着他腰的手还透心的凉。

被抱着的人今天就穿了件浅色短袖衫和薄外套,外套还被丢车上了,凌初一手心的凉度分毫不差传过来……郑庭酒一动不动,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生怕把人吓跑了。

郑庭酒向来严谨,回国之前,起码列了不下十个计划,推演他的小初一会变成什么模样,会怎样面对和谈起他,会如何排斥或接受他,以及各种情况下他要做出的相应的应对措施。

被断了一切与国内交流接触的渠道,所以他只能不停想象,想象,想象……

而从凌初一在机场接他开始,一切都在他想象中,又超出他想象。

直到现在。

不喜欢穿厚衣服,一冷就喜欢叠穿好几件衣服像个球;一想逃避问题就喜欢埋在他怀里装死……眼前这个比他还高上一点的小屁孩终于有了一点他熟悉的,小初一的样子。

过去这近一个月,从回国后第一次见面到半夜打电话叫他来补作业,凌初一始终保持着自然温和却又谨慎的态度,像一只新到一片领域的小兽,小心翼翼试探自己能被这片领域包容的范围。

而现在……大概是快要失去试探的耐心,从后腰被扣住的力度就能感受到他想这样做可能已经很久了。

凌初一,范围是全部。

都给你。

风吹散了一部分,但还是能闻到淡淡的烟味。刚才祁愿那个烟鬼召唤烟雾缭绕就没停过,郑庭酒表情都没变,这会倒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好闻,不健康,不喜欢。

只抽了两口,看来也没什么瘾,哄着戒了吧。

凌初一只抱了一会儿,就克制地放开手,整个人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郑庭酒还是低头看他,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耐心等凌初一先说话。

凌初一倒是不敢看他,耳垂泛红,心虚地盯着长椅旁边的垃圾桶,快把“不可回收”几个字看穿了,一时间觉得郑庭酒对着自己一错不错的视线……

和他看“不可回收”的视线一样。

他是垃圾桶?

又是一阵风,把垃圾桶凌初一吹清醒了。

凌初一转过头,对上郑庭酒波澜不惊的目光的一瞬间,整个人迅速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又恢复成那副好似刀枪不入,油盐不进的样子。

气氛有些诡异,凌初一清咳一声,率先开口,玩笑道:“还有腹肌啊郑庭酒?”

“嗯。”郑庭酒点头,在凌初一旁边坐了下来,“要摸吗?”

凌初一:“……”

想摸,不敢。

凌初一没搭话,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然后弯下腰处理掉在脚边的,早已熄灭的半截烟。

郑庭酒看着他的动作,说道:“你知道新巷吧。”

肯定句。

凌初一猛地一惊,才捡起来的垃圾差点又掉到地上,他还在想怎么引起话头,结果郑庭酒这么直接,自己送来了话头。

……他怎么感觉郑庭酒是故意的?

“怎么了?”凌初一丢掉垃圾,这下是真的有些疑惑,“你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你骗我。中午谈起秦典,你说你看一眼就走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了。”郑庭酒摊开手,说出的话很是坦诚,但是语气依旧温和,“小初一,不可以骗我。”

凌初一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狡辩,还是该问“你怎么知道”,沉默半晌只好问:“那关新巷什么事?”

“我想起你小时候躲在新巷哭,盲猜这二者可能有关,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骗我。你不说,我只能自己查。”

躲在,新巷,哭?

他什么时候干过这么丢脸的事了?

凌初一噎住,槽点太多,不知道先说哪一个。

想起自己刚才说“我来处理”,凌初一忍不住自嘲一笑,耍赖道:“郑庭酒,说真的……你能别查了吗?”

“可以。”

又是“可以”。

郑庭酒回答得实在是太干脆,“可以”两个字像箭一样高声鸣叫着呼啸而来,撞碎他跌跌撞撞的七年光阴,把他钉在原地。

滚烫的情绪淌了满地,映出一身破碎。

凌初一哑巴了。

看着凌初一发愣,郑庭酒适时沉默下来。

确实不能再从这个角度查下去了。

一是这件事被埋得太深;二是郑庭酒能感觉到,再这么莽撞地接着查下去可能会出事。

他才回国不久,除了凌初一之外没有能够完全信任的人,所以第一选择自然是亲力亲为。

不过一天之内,他只是用了最简单的询问的方式,就在两个人模棱两可的态度中闻到了令人心悸的血腥味。

这张名为“长宁湖少年儿童失足落水”的图纸被撕得太碎,所有别有用心的人都在这八年里把碎片藏进潮湿的胃里。

那么……我的小初一——

剩下的拼图是在你那里吗?

你在这中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郑庭酒转头,看向凌初一。

凌初一的默认和祁愿的话相互佐证,说明秦典的死确实和新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明显凌初一很在意新巷。

而在他刚才说到他在查新巷时,凌初一的表情虽然看上去有些无语,但并没有意外。

所以,凌初一已经知道了。

所以……

郑庭酒的目光扫过凌初一的校服口袋,从凸起的轮廓中能想象出物品的样子。

那是一盒烟。

还有一个打火机。

为什么要大半夜坐在这里抽烟呢?

郑庭酒微微一笑,眼底却一丝情绪都没有。

这时,回过神的凌初一状似不在意轻飘飘地开口:“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快?”

“那当然是因为……”

关于你知道的一切不堪,关于你经历的一切痛苦,关于那些剩下的拼图……

等你自己亲口告诉我。

“因为有条件。”

这倒确实是郑庭酒喜欢说的话,凌初一认同地点点头:“什么?”

“很久之前教过你,你应该是忘记了,所以刚才又说了一遍。小初一,我回来才一个月,你已经骗了我两次了。”

“?”凌初一皱眉,“哪里有两次?”

“……昨晚你说你作业做不完,让我大半夜过来帮忙。”郑庭酒没忍住笑起来,“后来你去洗澡,我帮你收书包的时候发现你政治课本上贴了张便签条,上面记了你这次的假期作业。”

“你明明就做完了,还让我往后面又做了两套……”郑庭酒没能再说下去,因为嘴被捂住了。

凌初一大半个身子都压了过来,觉得不好意思的同时又觉得好笑,还有些细微的恼羞成怒:“郑庭酒你非得说出来吗?”

郑庭酒顺着他的力靠倒在长椅一边的扶手,也不说话,眼睛里呈着漂亮的笑意。

突然就安心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郑庭酒既然答应了……

郑庭酒给他的每个承诺都是有永久效力的。

郑庭酒,别看向我的过去。

两个人同时安静几秒,凌初一一放开手,郑庭酒就开口道:“作业事算一次,今天秦典的事算一次,事不过三。小初一,你还有一次骗我的机会,谨慎使用。”

凌初一无所谓地坐直身体,嗤笑道:“你真觉得我还像小时候那么听你的话吗?”

况且,又不是每次骗你你都能知道。

这句没敢直接说。

“不是吗?”

“我……”凌初一刚想反驳,余光扫到郑庭酒坐了起来,转头看见人笑眯眯比了个“三”,话就说不出口了。

算了。

凌初一撇撇嘴:“超过三次又怎么样?”

郑庭酒随口回答:“那就把你关起来吧。”

关起来?

怎么个关法?

怎么每个字听起来都让人有心动的感觉?

“要不来玩个游戏吧。”郑庭酒把凌初一注意力拉回来,“每天可以互相问对方三个问题,三个问题,和背后相关的三件事。”

凌初一没听懂:“?”

“比如,你想知道,分开的七年里我认识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吗?”

语言中枢又罢工一次,凌初一张了张嘴,又一言不发。

久别重逢,要以怎样一种合理又不突兀的方式,看到没有我在你身边的那些年呢?

是絮絮叨叨彻夜长谈,还是无从谈起相对无言?

距离和时间,带来的是陌生啊。

想知道你后来喜欢什么,想知道你后来有什么经历,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联系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走。

几乎是在一瞬间,凌初一突然想明白——

郑庭酒分明是想从他这里,来看秦典和新巷,来看他错落荒凉的这几年。

他不知道郑庭酒现在都查到了什么,也不知道郑庭酒到底想查到些什么。

但他突然就舍不得拒绝了。

从哭都不敢哭出来,到实在哭不出来,他不止一次想像小时候那样,可以抱着那个人,然后嚎哭个没完没了。

凌初一眨眨眼,喉咙有些干涩,声音像粘了湿气开始渐渐生锈的齿轮,语气都变得踉踉跄跄:“郑庭酒,你是想要弥补我什么吗?”

“……”

“……我想要你弥补我。”

又一次沉默下来。

风又刮起来了。

卷起来的寒意简直要吹进人的骨头里。

凌初一想把话题岔过去,比如现在可以故作轻松地问一句冷不冷,又觉得有一层胶涂在他的双唇之间,导致他开不了口。

说来说去,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就一个问题。

“郑庭酒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放任我一个人乱七八糟地长大。”

但随之而来的风险可能是——

“秦典是怎么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回答不了。

郑庭酒比凌初一平静得多,耐心等待,思考折中的对策。

他知道凌初一会问什么。

只是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他。

七年前郑庭酒离开的时候,是春天。

凌初一小时候身体不好,最突出的一个表现就是怕冷,温度稍有变化,风稍微大点,都能把这娇花吹进医院一躺就是十天半个月。

所以郑庭酒带凌初一出门的时间大多是晚春初夏,天气晴好,气温回升但也不显得炎热,白昼日日变长,长到他可以耐心陪着小初一四处瞎晃,听小初一叭叭叭说上一整天的废话,等人自己累得睡着了,他还能踩着夕阳的余晖把人慢慢抱回家。

他很早前就答应过凌初一,中考完的那个夏,就带他去看雪。

结果他没能中考,甚至没等到夏末,就捏着仲春的机票,飞往了未知的世界。

在国外一切安定下来已是深秋,高纬度地区冷得不讲道理,大雪翩跹而至的那个午后,他什么都没干,随便穿了一件单衣,就在门前台阶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彻底黑下来,再看不清雪的模样。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雪。

雪沿着他来时的足迹一点点覆盖,抹去他身处异乡格格不入的痕迹,落了满身。

其实那个下午他什么都没想,没有预想的难过和失落,有的只是一种空茫的平静。

在看到凌初一安静盯着烟燃烧的一刻,那些死在脑海深处的回忆复燃,眼前的一幕和记忆中那个下午重叠了。

原来不是没有难过,只是现在他才发现,那些痛苦分明是两人份的,被生生活埋,直到如今,才以一种更加扭曲和不堪的样子渐渐流淌出来。

流淌成横亘在他们中间谁都不愿先开口的沉默。

就像现在这样。

又过了一分钟,还是郑庭酒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明天是不是还要考试?”

凌初一:“……”

偷偷瞥一眼手机,已经过了零点了。

生怕郑庭酒下一秒就要说出让他滚回去睡觉的话,凌初一语速飞快:“行,来玩,现在就问。”

郑庭酒站起身:“明天再说,先回去……”

果然。

凌初一抓住郑庭酒一只手,用力把人拽回原位坐好,得心应手开始耍赖:“十二点多了,已经是明天了。”

郑庭酒:“……”

行吧。

郑庭酒并不意外凌初一会答应,从凌初一现在吊儿郎当的反应来看,他们两个人应该想到一个地方去了。

在那些尖锐的矛盾和冲突之前,其实还有更重要,也更有趣的事。

这是凌初一和郑庭酒相识的第十七年零十一个月。

但现在,或许可以重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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