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梅雨季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而他初见他是就是在这个闷热的雨季。
那年林池野刚从武警部队转业,加入地方应急救援队,报道那天正赶上队员们在操场进行冲锋舟演练。
毒辣的太阳把地面晒得发烫,豆大的雨点正砸在遮阳棚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军绿色的作训裤。
“新来的?”有人从值班室探出头,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
林池野点头,刚从武警部队转业的肩背还挺得笔直:“报告,林池野报道。”
“跟我来。”那人叼着根快燃尽的烟,转身时腰间的救生绳晃了晃,“我是副队张猛。最近汛期紧,正好缺人手。”
训练场的积水没过脚踝,一群穿橙色救生衣的队员正在演练冲锋舟救援。
然而林池野的目光被队伍末尾那个身影勾住了——那人动作不算最迅猛,却有种格外的稳当,当模拟的“落水者”被浪头掀得东倒西歪时,他总能第一时间递出救生圈,指尖在湿漉漉的塑料上留下短暂的白痕。
“那是许屿桉”张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吐了个烟圈,“水利系高材生,放着设计院的铁饭碗不干,非要来这儿遭罪。”
许屿桉似乎察觉到注视,转过头来。雨丝黏在他额前的碎发上,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看见林池野时愣了愣,随即露出个腼腆的笑,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那天下午的装备整理室,两人再次遇上。
许屿桉蹲在地上给救生衣贴反光条,侧脸的线条被窗外的天光描得很柔和。
林池野弯腰拿起旁边的头盔,金属扣碰撞的脆响让对方吓了一跳。
“抱歉。”林池野递过去一块干净抹布,“擦把脸。”
“谢谢。”许屿桉站起身接过布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像片羽毛轻轻扫过,“我叫许屿桉。”
“林池野。”林池野放下手答道。
许屿桉抬头笑了,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嗯,以后我们就是对战友了!”
随后他伸出手做出握手的动作,林池野也伸出手握了上去“嗯,以后就是战友了。”
之后一个礼拜他们的交集从装备室蔓延到训练场,再到宿舍楼下的梧桐道。
而林池野在和许屿桉的相处下,发现许屿桉的背包里总装着本翻旧的《水文手册》,页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而许屿桉知道了林池野看似冷淡的外表下,藏着对甜食的执念,常常会在训练结束后偷偷塞给他一块大白兔奶糖。
七月初的暴雨预警拉响时,他们正在整理防汛沙袋。
许屿桉蹲在地上数沙袋的间隙,忽然指着远处的江面说:“你看,水流速变快了,夹带的泥沙也多了,这是溃堤的前兆。”
林池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浑浊的江水正翻涌着暗黄色的浪。
他忽然想起张猛说的话,别小看这个好似文弱的书生的人,眼里装着比谁都多的水情密码。
“怕吗?”林池野突然随口一问。
许屿桉摇摇头,又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袋的麻绳:“就算怕也不及大家安全重要。”
那天夜里,第一个管涌出现时,林池野拽着许屿桉的救生衣后领,在齐腰深的洪水里艰难前行。
浪头打在脸上生疼,他却能清晰地听见身后人的呼吸声,像根无形的线,把两人紧紧连在一起。
洪水退去后的第一个晴天,队里放了半天假。
林池野在宿舍楼下的晾衣绳前遇见许屿桉,对方正踮着脚收被单,白色的棉布被风吹得鼓起,像只振翅欲飞的鸟。
“我来吧。”林池野抬手轻松扯下被单,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皂角香。
“谢谢林哥。”许屿桉接过被单叠着,阳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晚上去我那儿吃饭?我带了四川的腊肠。”
林池野看着沐浴在晚霞中的许屿桉喉结动了动:“好。”
许屿桉的单人宿舍在二楼拐角,收拾得异常整洁。
书桌上除了专业书,还摆着个小小的鱼缸,两条金鱼在水里慢悠悠地游。
林池野坐在唯一的椅子上,看许屿桉在电磁炉前忙碌,系着可笑的小熊围裙,侧脸在蒸汽里显得有些模糊。
“尝尝?”许屿桉端来一盘炒腊肠,眼里带着期待。
林池野夹起一块放进嘴里,辣味瞬间在舌尖炸开,却奇异地不灼人。
他看见许屿桉紧张地盯着自己的表情,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下来。
“好吃。”他说。事实上他是不喜辣的,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从各自的家乡聊到队里的糗事。
许屿桉说他小时候住在江边,父亲是水文站的观测员,总带着他在汛期守在江边,看洪水漫过滩涂。
林池野则说起在部队执行任务的日子,在雪山里追过逃犯,在沙漠里救过迷路的驴友。
“其实我怕黑,”许屿桉喝了口啤酒,脸颊微红,“第一次夜间救援时,掉进水里什么都看不见,以为自己要死了。”
林池野看着他坦诚的眼睛,忽然说:“以后我跟你一组。”
许屿桉愣住了,随即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啊。”
从那天起,他们成了队里固定的搭档。
训练时林池野总走在许屿桉身后半步,替他挡开迎面而来的水浪;出任务时许屿桉会提前算好水流速度,在林池野的冲锋舟仪表盘上贴好便利贴;吃饭时总把辣的菜推过去。
而然这样细小如同类似队友之间互相帮助的举动还是被眼见的发现了。
张猛看出了端倪,某次聚餐时故意灌林池野酒:“小林,你对小许也太上心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搞对象呢。”
林池野的酒杯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许屿桉泛红的耳根。
他仰头把酒喝干,喉结滚动:“搭档就得互相照应。”
许屿桉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深秋的拉练在山区进行。夜里扎营时,许屿桉突发高烧,缩在睡袋里瑟瑟发抖。
林池野把他拽进自己的睡袋,用体温焐着他冰凉的手脚。
同时许屿迷迷糊糊地往他怀里钻,像只寻求温暖的猫,嘴里喃喃地喊着“爸”。
林池野的心被揪得生疼。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背,在寂静的山林里,第一次清晰地听见自己失控的心跳。
回程的路上,许屿桉没提夜里的事,却在林池野整理装备时,突然从背后抱住他。
隔着厚厚的作训服,林池野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急促的呼吸。
“林哥,”许屿桉的声音闷闷的,“我……”
“别说。”林池野打断他,声音沙哑,“等这次汛期过了。”
他知道许屿桉要说什么,就像他知道自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对这个干净温和的少年动了心。
可他们是随时要面对生死的救援队员,任何一点私心,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许屿桉慢慢松开手,指尖在他腰侧停留了很久,最终还是转身走出了装备室。
门关上的瞬间,林池野靠在墙上,抬手捂住了发烫的眼睛。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金色的地毯。
这个秋天,有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像地下的暗流,涌动着奔向未知的远方。
第二年的汛期来得比往年早。
三月刚过,连续的暴雨就让江水涨了半米。
队里的警报声此起彼伏,队员们几乎住在了堤坝上。
四月十六号那天,他们在加固堤坝时发现一处隐蔽的管涌。
水流像只无形的手,在堤坝内部冲刷出越来越大的空洞。
林池野带头跳进冰冷的江水,用身体堵住管涌的入口,许屿桉则在上面指挥队员填沙袋。
“快!再加一袋!”许屿桉声音沙哑喊到,雨水和混着汗水一起流淌下来。
林池野在水里坚持了四十分钟,直到管涌被彻底堵住。
被拉上来时,他冻得嘴唇发紫,却死死抓着许屿桉的手不放。
“别放手。”他的声音发颤,不是因为冷。 许屿桉用力回握,指节泛白:“不放。”
那天晚上,他们在堤坝的帐篷里守夜。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映着两人疲惫的脸。
林池野看着许屿桉为自己包扎手上的划伤,忽然说:“屿桉,我们在一起吧。”
许屿桉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我知道这违反纪律,”林池野的声音很稳,“也知道在队里不方便。但我不想再等了,刚才在水里的时候,我突然不想来日方长了,还有抱歉,没有给你完美的现场。”
许屿桉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林池野的手背上,滚烫的。他哽咽着点头,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没有浪漫的仪式,没有华丽的辞藻,他们在弥漫着泥水味的帐篷里,交换了一个带着水汽的吻。
许屿桉的嘴唇很软,带着点淡淡的血腥味,林池野小心翼翼地吻着,像对待稀世珍宝。
他们的恋爱像偷来的时光,藏在训练间隙的相视一笑里,躲在深夜悄悄交换的热牛奶中,写在彼此装备上偷偷刻下的简笔画里——林池野会在许屿桉的救生衣内侧画个歪歪扭扭的星星,许屿桉则在林池野的头盔里贴张写着“平安”的小纸条。
队里不是没人察觉,张猛某次撞见他们在宿舍楼下拉拉扯扯,只是皱了皱眉,丢下句“注意影响”就走了。
而林池野和许屿桉都知道,这位看似粗犷的副队,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他们。
夏天来得很快,洪水却异常平静。队里难得清闲,他们会在周末偷偷溜出基地,去市区看场老电影,在江边的大排档吃烤串。
许屿桉喝了点啤酒就会脸红,林池野总是抢过他手里的杯子,自己一饮而尽。
“林哥,”许屿桉靠在江堤上,脚边放着空酒瓶,“等汛期彻底过了,我们去我老家看看吧?那里的江滩上有很多鹅卵石,我小时候总捡来画画。”
“好。”林池野揽着他的肩膀,看着远处的货轮鸣着笛驶过,“再去尝尝你奶奶做的腊肠。”
许屿桉笑起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像只偷腥的猫:“还要带你去水文站,我爸以前工作的地方,能看到整条江的全貌。”
林池野低头吻他,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裹着两人的笑声,散在暮色里。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很久,久到他们能一起退休,在江边买个小房子,每天看日出日落,再也不用面对汹涌的洪水。
可他忘了,他们是洪水战士,命运早已被系在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江水上。
八月中旬的台风来得猝不及防。气象预警从黄色升到红色只用了六个小时,等他们接到救援通知时,下游的红星村已经被洪水围困。
三十多名村民困在屋顶,其中还有五个未满周岁的孩子。
出发时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黑色的云层压在江面上,仿佛随时会砸下来。
许屿桉检查救生衣的手一直在抖,林池野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让对方稍微平静了些。
“别怕,我跟着你。”林池野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许屿桉点点头,从背包里拿出水文手册塞给他:“这是我昨晚算的水流数据,转弯处有漩涡,记得绕开。”
冲锋舟在湍急的洪流里颠簸,浪头一次次拍在船舷上,打得人睁不开眼。
许屿桉站在船头,手里拿着测深杆,每过一段就报出数据:“这里水深五米,流速每秒三米!”“前面有暗礁,往左偏三度!”
他的声音被风雨撕碎,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林池野耳里。
林池野握着方向盘,目光时不时扫过他被雨水打湿的侧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带他平安回去。
靠近村庄时,景象比预想的更惨烈。不少房屋已经塌了一半,露出黢黑的梁木,村民们挤在仅剩的屋顶上,抱着孩子哭喊。
最远处的西边那间平房上,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蜷缩在墙角,屋顶已经开始倾斜。
“先救孩子们!”林池野指挥队员固定冲锋舟,自己第一个跳下水,扶着墙壁往屋顶挪。
而许屿桉也紧跟其后下了水,手里紧紧攥着备用救生圈。
就在这时,最西边的一间平房突然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屋顶上的人发出惊恐的尖叫。
林池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从倾斜的屋顶滑下来,眼看就要落入下面的激流。
“屿桉!”林池野吼着朝那边冲,却被突然垮塌的横梁挡住了去路。
他看见许屿桉毫不犹豫地扎进水里,逆着洪流游向那个下坠的女人。
浪头把他卷得东倒西歪,他却像条灵活的鱼,一次次挣扎着浮出水面,朝着目标靠近。
“抓住!”许屿桉终于抓住了女人的衣角,把救生圈往她怀里塞,“抱紧孩子!”
女人哭喊着抓住救生圈,被随后赶来的队员拉向冲锋舟。可就在这时,更猛烈的垮塌发生了,整面墙朝着许屿桉的方向砸下来。
“许屿桉——!”林池野目眦欲裂,疯了一样推开横梁冲过去,却只抓到一片浑浊的水花。
他跳进水里疯狂地摸索,手指被尖锐的石块划破也浑然不觉。雨还在下,洪水裹挟着泥沙和杂物,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一切。
“屿桉!许屿桉!”林池野的喊声嘶哑,在风雨中显得那么微弱。
不知过了多久,队员们把他拉上冲锋舟。
他浑身湿透,嘴唇发紫,眼睛死死盯着水面,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林哥,我们得撤了,水位还在涨!”副队长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池野没有动,直到最后一个村民被救上船,他才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满是血痕的手——那只手,昨天还帮许屿桉系过安全带。
回程的路上,冲锋舟异常安静,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雨声。
林池野坐在船头,怀里抱着许屿桉落下的水文记录本,封面已经被水泡得发皱。
他一页页翻开,看到里面清秀的字迹,记录着不同地段的水位、流速,甚至还有几行小字:“今天男朋友胃不舒服,明天带点胃药。”“他好像喜欢喝楼下那家的豆浆。”
雨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林池野把记录本按在胸口,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救援结束后,队里组织了搜寻,却始终没有找到许屿桉。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洪流,彻底消失了。
林池野想起他们第一次在装备室遇见的样子,想起他塞给自己的大白兔奶糖,想起帐篷里那个带着水汽的吻,想起江边他说要带自己去看江滩的笑脸。
那些幸福的时光,像电影片段在脑海里闪过,最终都定格在他被洪水吞没的那一刻。
结束后,这件事很快告诉了许屿桉的家人,而林池野本以为他的父母会从老家赶来。
然而赶来却是年迈的老人——许屿桉的奶奶,她哭得几乎晕厥,哽咽着对林池野说:“小桉总说,跟你在一起很安心,奶奶谢谢,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给了他一段快乐的时间。”
“小桉这孩子我叫他不要从事洪水方面上的事,我不想让他和他的父母一样,可他就不听,算了,这样他们一家也算是团聚了,我一个老太婆啊,马上,也可以陪他们去了。”许屿桉奶奶低声呢喃道
林池野听道老人最后那句团聚话后也说不出来,眼眶泛红。
过了许久后道“对不起。”
在这之后林池野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三天。
第四天早上,他打开门,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来道办公室。
“队长,我想先请一段时间的假。”林池野沙哑道。
张猛看着林池野这样欲言又止后叹了一口气道“嗯,你……你先放松一段时间,调整一下心态……说不定他还活着。”
“嗯,谢谢。”说完话后,林池野就上了前往四川的火车,去许屿桉的老家。
去那天许屿桉奶奶后来和他说聊的——许屿桉小时候的一些小事,以及这次前往的最终地点安葬许屿桉父母的陵园。
到达目的地后他先买了两束花,是之前许屿桉和他说过的,他父母生前喜欢的花,随后来到许屿桉父母的墓碑前将手中的花束放下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他。”
最后他在太阳出来前离开了那,而那片陵园的一颗大树边多出了一个无名碑,和一束沾着露水的蓝桉。
在这之后林池野留在了救援队。他比以前更沉默,训练更刻苦,救援时也更勇猛,只是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队员们都说林队变了,变得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只有张猛知道,每个深夜,林池野都会去许屿桉的宿舍坐坐。
他会坐在那张空椅子上,看着书桌上的小鱼缸,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鱼缸里的两条金鱼还在慢悠悠地游,好像不知道主人已经不会再回来喂它们了。
半年后,林池野收到一个包裹,是许屿桉的奶奶寄来的。里面是一本相册和一个小小的木盒子。
说是之前他之前放假带回来后忘记带走了的东西。
他坐在许屿桉的宿舍里,打开那本相册,里是许屿桉从小到大一个人的照片,还有和父母奶奶的,然而在林池野看最后一页时愣住了,随后他的眼眶一边泛起来红来,一边伸手去抚摸。
因为——那是他们在一起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偷偷去看日出拍的,照片中的许屿桉笑的特别耀眼。
木盒子里装着满满一盒鹅卵石,每块石头上都画着简单的图案——有歪歪扭扭的星星,有冲锋舟,还有两个手牵手的小人。
最底下压着张纸条,是许屿桉清秀的字迹:“等退休了,就把这些石头摆在家里的鱼缸里。”
林池野把脸埋在石头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他拿起一块画着星星的石头,想起许屿桉总说,星星能在夜里指引方向。
后来,林池野在救援队待了很多年。他救了很多人,获得了很多勋章,成了队里最让人敬佩的前辈。
每年汛期来临前,他都会给新队员讲许屿桉算的水文数据,讲他在洪水里救人的样子,讲他是个多么温柔又勇敢的人。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个人陪伴。
他只是摇摇头说:“有人替我看着呢,他知道了会生气的。”
而他也会在每次放假了,带着几瓶酒,一束蓝桉,和满腔的话,去那个他亲手埋葬的无名碑。
之后的一年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林池野再一次去了许屿桉的老家。去的是个临江的小镇,江滩上果然有很多鹅卵石,被江水冲刷得圆润光滑。
他蹲在滩上,捡起一块石头,学着许屿桉的样子画星星,指尖被冻得发僵,画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
“画得还是这么丑。”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空气里的人说话。
江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林池野把那块石头放进兜里,沿着江滩慢慢走。不远处的水文站亮着灯,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像极了许屿桉说过的,他父亲当年工作的样子。
那天他在江边站了很久,直到月亮升到头顶。月光洒在江面上,碎成一片粼粼的银辉,像许屿桉眼睛里的光。
林池野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就像这江水,永远在流淌;就像这星星,永远在闪烁;就像他心里的那个人,永远在某个地方,等着他用余生去念想。
回去的路上,他买了个新的鱼缸,把许屿桉留下的鹅卵石放进去。
两条金鱼在石头间游来游去,倒像是有了新的玩伴。
几年后的一次汛期,林池野带着新队员在堤坝上巡查。
一个年轻队员指着远处的漩涡问:“林队,这种水流该怎么判断安全距离?”
林池野的目光落在浑浊的江面上,声音平静却清晰:“看水纹的走向,就像看一个人藏在眼底的情绪——你得静下心来,才能懂它。”
江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扑在脸上,林池野低头拽了拽救生衣的领口。
橙色的布料被岁月磨得泛白,内侧那枚歪扭的星星图案,边角早已在无数次水洗后模糊。
远处的防汛广播正循环播报着水位预警,他指尖无意识摩挲过胸口——那里别着半块大白兔奶糖的糖纸,是很多年前,他的爱人给他的,塞给他的最后一块。
江水又涨了。
这时一阵风从江面吹来,带着熟悉的水汽。他仿佛又听见许屿桉的声音,清亮又温柔,在耳边轻轻说:“林哥,水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才能懂它。”
是啊,他懂了水,也懂了失去的重量。
从此,每一场洪水,都是他与爱人的重逢;每一次退潮,都留下满地带不走的思念。
他沉入洪流,我守成了岸。
而那条奔腾不息的江,成了他余生里,最长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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