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班落地坦帕的时候是早上七点。
机窗透过的光线过于充沛，晒得黎莉睁不开眼。
等她将外套收进包里，换好电话卡，走到出口时。外面已经猝不及防地下起暴雨。
黎莉皱着眉头看向手机，给接机司机发的消息一直没有回复。
她环顾四周，想找打车点，刚一回头，就被人撞了一身咖啡。撞她的是个带着孩子的白人女人，苍白的皮肤上满是雀斑，满脸抱歉地跟她不断说Sorry。
黎莉深呼吸后，露出一个没关系的笑容，拖着行李箱走到一旁。
司机还没有回复，身上挂着咖啡渍，狼狈到她不想打车，也不想再多走一步。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黎莉只觉得脑子发昏。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圈通讯录，唯一能打的美国号码，是房东。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黎莉盯着那个英文名字犹豫了三秒，按下了拨通键。
庆幸的是，在周日的早上七点，房东接了这通陌生电话。
不幸的是，黎莉的口语，不足以支撑她流利地交代清楚自己的状况。
“你好，我是黎莉，我租了您的房子……我现在在机场，没有办法到达你家，请问可以找人帮帮我吗？”
黎莉磕磕绊绊地用英文说完这一串，觉得越发头昏脑胀。
“……”对面在简短地沉默后说，“在机场等我。”
是中文。
虽然是生疏僵硬的中文。
黎莉惊讶地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备注。
房东。
中介并没有告诉她，房东是华人？
黎莉隐约记得，那个说话中英掺半的中介说，她租的是一个坦帕本地白人的独栋屋。
国内现在是晚上七点多，中介应该还没睡。
黎莉打了微信电话过去。
“亲爱的？你现在应该落地了吧，怎么了？”
黎莉：“我租的房子是华人的吗？”
中介惊呼：“亲爱的，我没有跟你说吗？是本地白人的House噢，独栋屋，噢，不过他太太好像是华人诶，怎么啦？”
“……没事。”黎莉敷衍了两句，挂掉电话。
房东估计是夫妻俩的儿子。
黎莉坐在行李箱上，看着雨幕像一道道珠帘落在眼前。
八月份的坦帕，天气很舒适。
二十七八度，又下了雨，甚至有些凉快。
黎莉发了会儿呆，一辆银灰色的卡罗拉停在了面前。
车窗落下，露出驾驶座上的人。
一个漂亮的棕发男人。
他开口问道：“Lily？”
黎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看见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莉莉”。
“我是黎莉。”
“莉莉。”他转不过音调。
黎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男人推开车门，绕到黎莉面前。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雨水顺着衣服滴落，很符合黎莉对于外国人不打伞的刻板印象。
行李箱被他放到后备箱里，黎莉跟过去记了车牌号。
虽然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佛罗里达的车牌号上画着两颗圆登登的柑橘，带着白色橙花，很是可爱。
下面写着一行字，“Sunshine State”。
“阳光之州”。
阳光之州给了黎莉一场暴雨作为欢迎礼。
就像她的人生，总是阴雨连绵。
“真讨厌……”她望着窗外喃喃道，“雨什么时候停。”
驾驶座上的男人笑了笑，说：“Florida is always raining.”
佛州总是在下雨。
他说英语很好听，清楚干净，带着几分唱片的磁性，像是老电影里的台词。
黎莉转过头看向他，方才隔着雨，看不清楚。
在车里狭窄的距离下，她才看见男人的眼睛有一丝绿。
除此以外，他完全就是一个美丽的东方男子。
皮肤白皙，睫毛浓密纤长，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黎莉突然觉得有些口渴，咽了口口水。
谁知男人一心二用，“要喝水吗？”
“到家还要十几分钟，你可以先喝一些。”他从一旁抽出一瓶矿泉水递给黎莉。
他的中文发音不标准，但是还算流利。
“你的名字是？”黎莉想把备注改掉。
“Chris·Mile.”克里斯说，“或者，你可以叫我麦想，wheat and dream。”
“麦想？”黎莉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的华人母亲起的名字。
克里斯点点头，夸赞道：“你说得很好听，像我妈妈一样。”
“……”黎莉顿了顿，“谢谢你，克里斯，下次不要这样夸奖了。”
克里斯没有听懂，他挑了挑眉。
黎莉浮躁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雨慢慢小了，落在车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黎莉有些犯困。
“莉莉。”克里斯的声音变得模糊。
黎莉强迫自己清醒，现在睡着的话，倒时差更困难了，“怎么了？”
克里斯友好地提醒：“现在还不能睡。”
黎莉随口接道：“睡谁？”
“……”克里斯短暂地沉默后，诚恳地询问，“你是在和我调/情吗？”
黎莉一下子清醒过来，“抱歉，我脑子不清醒，呃，我的意思是，我有些犯困……”
克里斯宽慰道：“没关系，我有时候听不太懂，你可以用英文和我再说一遍。”
“……不必了。”
一直到家，黎莉都没再犯困，生怕一不留神又口出狂言。
她平日里惯会装模作样，私下里却是满嘴跑火车，永远在互联网第一线。
做了二十多年的乖乖女，一朝出国，自然是撒了欢。
克里斯的房子在离黎莉学校开车十五分钟的地方。
她打算过一阵去考个驾照，买个代步车。
坦帕这个地方，没有地铁，没车等于没有没外出。
房子很干净，显然是打扫过。
但也过分干净，除了该有的电器设施，其他什么家具都没有。
克里斯看着站在客厅沉默了有三分钟的黎莉，善解人意地问道：“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吗？”
黎莉微笑着问：“请问，可以带我去最近的宜家吗？”
最近的宜家开车半小时。
克里斯体贴地留出时间，给黎莉洗个了澡，换了身衣服。
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她身上有一种飞机舱独有的味道。
黎莉没有带任何电器，坦帕的电压不同，她懒得买转换器，以至于洗完头之后，她才意识到，没有吹风机。
她叹了口气，粗暴地用毛巾挤了挤头发。
黎莉从房间出来，看见克里斯正坐在餐厅边唯一的高椅上打电话。
没错，客厅里只有一台电视机，连沙发都没有，黎莉怀疑那台电视机都是上一个租户留下来的。
他语速不快不慢，看见走过来的黎莉，微笑着指了指手机。
黎莉索性将毛巾带到客厅，一边擦头发，一边等他。
克里斯的用词非常当地，有一些俚语黎莉并不熟悉，即便他说话的语速和听力差不多，黎莉也只能听个一知半解，似乎是在和谁解释下午无法过去，因为家里来了个“小女孩”。
黎莉对于这个称呼撇了撇嘴。
克里斯挂了电话，从高椅上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黎莉刚到他心口。
“走吧，莉莉。”他念不来音调。
黎莉耸了耸肩，将毛巾随手放在了厨房与客厅交界处的岛台上。
克里斯顿了顿，宝石般的眼睛望向她，礼貌地问她，“我可以帮你放进洗衣机吗？”
黎莉觉得他可能有强迫症，见不得桌上放东西，“我自己来。”
她转身进房间，把刚才换下来的外衣一起抱出来，跟着克里斯走进洗衣房。
洗衣房空间不大，有点拥挤地放着两台巨大的洗衣机和烘干机，黎莉突然想到，她并没有洗衣液。
“我觉得一会还需要去一趟超市，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黎莉有求于他，语气非常客气。
克里斯微笑着问：“耽误是什么意思？”
黎莉：“……”
她合上洗衣机的盖子，说：“我们去完宜家，可以再去一趟超市吗？”
没有生僻词。
克里斯点头，“当然，今天我为你服务。”
黎莉没租过房子，更没有租过外国人的房子，她不清楚面前这位混血老外是不是太过热情。
克里斯的态度非常温和，也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只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请求罢了。
她想起中介的担保，说租过这家房子的顾客都说好，属于口碑商家，黎莉看着面前帅得有些漂亮的男人，选择了被外貌迷惑。
两人再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放晴了。
克里斯轻轻拍了拍黎莉的肩膀，“雨下完，就有彩虹。”
黎莉顺着他干净白皙的手指望去，天边有一弯极为明显的彩虹。
那是黎莉人生中第一次看清楚彩虹的七色。
明亮、绚丽。
“幸运的小女孩。”克里斯夸赞道。
黎莉转过头，对上他温柔的眼神，认真地说：“可以不加小吗？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被说小。”
克里斯有些抱歉：“对不起，我不太分得清中国人的年纪。”
他仔细思考后，向黎莉询问：“为什么我会不喜欢被说小？”
“……”黎莉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克里斯，你可以不问的。”
克里斯了然，说出了字正腔圆的四个字：“难以启齿。”
“我懂了，最近我在学习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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