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发得晚了,虽是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宿头,只能在一处古庙歇脚。
第二日一早攒马急行,于巳初赶到了双桥镇,一个在京南五十里的小镇。
一进镇子,甘翎就让梅影先寻医馆,虽然丁旭一再说自己无碍,但她无有亲见大夫诊视,不放心。
“再急的差事也不差这会儿,”她道,“看完大夫,好好吃顿饭,下午你就办差,如何?”
她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再推谢就是太过分了,于是笑着说了声“好”。
镇子不大,只一条大街,唯一的医馆就在街首,无牌无匾,只挂了只硕大葫芦为招幌。
梅影把车停稳,请两人下车。
丁旭率先出了车厢,一眼瞅见那葫芦,竟是一怔,想了想,笑道:“原来是这儿啊!”
他跳下车,又扶了甘翎下来,笑着对她道:“知道这是何处吗?”
“双桥镇啊。”她立即道。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见她一脸疑惑,这才笑着解释,“这是双桥镇,也是丁家田庄的所在。”
一顿,又道,“咱们到家了也算是。等办完差,带你去庄上转转。”
甘翎脸上的笑容僵住,丁旭看着,顿时自毁失言,当初她那么决绝地离开了丁家,又岂会稀罕丁家田庄。
想着立即找补:“这秋天风凉日暗的,比不得春日,也没甚么可看的。咱们不去了!”
甘翎的脸色这才微微缓和,她牵住他手,“走吧,看大夫去!”
一刻钟后,两人便出了医馆,面上均挂着安心的笑容。
不用说,将军身体无碍。梅影立即张罗去寻客栈食肆,丁旭笑着对他道:“去后街,那里有家驴肉火烧铺,很地道,咱们就在那儿吃,铺子斜对面有客店,很干净!”
说完对甘翎道,“几步的路,咱们走过去,可好?”
她点了点头,梅影立即驾车先行,两人提步,慢慢走着。
边走边看,边看边说,都是丁旭说,甘翎听。
他告诉她,李家的果子好吃,张家的铁器趁手,王家的风筝结实,赵家的墨锭耐用。
“你知道的真多,你经常来这儿么?”她问道。
他一怔,摇了摇头,“就十三岁时来过一次!跟兄长一起!”
那是个夏日,两人刚至,丁捷就中了暑,还是那葫芦大夫给治的,用的是藿香正气汤。
“这都是兄长告诉我的。”他又道,语气中有些不自在,“不过那驴肉火烧是我吃过的,你吃了就知道,我没骗你!”
说话间,总觉不时有人瞧看他们,此时正是饭时,街上人不多,但那仅有的几个行人也是不时张望。
丁旭微微惊愕,以为被人认出了,正要快行闪避,就觉那只小手自他手心里悄悄抽回。
他顿时明白过来,抬手复又握住她手,握得更紧,笑道:“你我夫妻,有何不可?”
就这样,两人牵着手,慢慢走到了火烧铺,那驴肉火烧果然味美,甘翎吃了两个,还喝了一碗驴杂汤。
饭毕,去客店歇宿,直等到甘翎睡着了,丁旭方才起身离开。
他去了脚行,探问到马胄田庄就在镇西二里处,便没有骑马。
这点子路,消个食的工夫也就到了。
他提步竞走,穿街过桥,转眼即到,却见庄门大开,几个农人正进进出出推运肥料。
他上前跟个年长的农人见礼,自称是新搬到镇上的人家,想买几亩田,听闻马老员外的田地极好,特来问询。
老农连连摆手,说他来晚了,“主人去京城了,年底才能过来,你那时再来问吧!”
“可知去了京城何处?”丁旭压下失望,又问。
老农摇头,表示不知。
京城那般大,要寻个人何其难!丁旭暗叹一声,谢过老农,却是继续往前走,走出两三百米,见无人注意,提脚绕到了庄后,翻墙而入,把住屋、仓房看视一遍,确定无有马胄,这才往回走。
马胄能去京城哪儿呢?
他想着,心念一动,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揣着那方红锦帕并金钗。
昨日坠崖落水,锦帕上的诗句模糊了,但那个“徐”字尚在。
如果自己的猜测不错,他当是去上香了。
丁旭握紧了手,第一次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丁旭抬眼,见一队粮车迎面走来,正在过石桥,桥上桥下有不少行人小贩。
桥下溪流缓缓,有孩童在嬉水。
他又是一怔,居然又走回了镇子。双桥镇,镇西镇南各有一座石桥。这镇西的一座为老石桥,比镇南的那座早修了五十年。
他避在路侧,直等到那车队过去,才提步上桥。日光把他的影子扯落在水面上,水光粼粼,那影子一跳一跃的,如一条长鱼。
“石榴,石榴!”桥下有老妪守着个竹篮叫卖。
丁旭瞧着,不由走过去,问是甜的,还是酸的。
“甜的,自家种的,客官可尝尝。”老妪拿起篮头掰开的一半石榴,递给他。
他没有接,只说甜的便好,又见篮里不过九只,就全买了。
老妪拿了银子,喜得连篮子送与他。
丁旭拎着竹篮回到客店,甘翎依旧在沉睡,他坐在床侧,抚了抚她面,本也想躺下睡的,却忽地记起了兄长的话。
“要看庄子好坏,需趁庄人无有准备时来。”那次他们就是偷偷来的,结果发现有庄人在偷拿陈粮。
“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他想着又转身出去。
丁家田庄在镇北五里处,他骑了马,片时就到。
只见庄门紧闭,门外的槐树下,两个庄人在下棋。
见有人来,两个庄人抬头瞧看,却在看清是丁旭时变了脸色。
“二……二少爷!”一个年老些的庄人,脱口道,“您,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丁旭奇道,见两人那惊慌无措的样子,心中凉了三分,这些人啊,怎么就是记吃不记打呢!
“开门!”他道!
“二少爷,您有何事,还请吩咐小的!”年轻些的庄人回过神来,上前牵住马缰绳,赔笑道,“庄子上尚未收拾,不干净,别污了您的衣裳。”
丁旭今日穿的是宝蓝宝相花纹绸袍,虽是第二次穿,却是簇新无旧,日光下,绸面闪闪耀耀的,真如镶宝嵌翠一般。
“开门!”丁旭攥紧马鞭又道。
年轻的庄人看看伙伴,还要说甚么,就见丁旭忽地从马上立起,一个拧身,人就不见了。
冷风吹过他的面颊,他的眼睛不自觉地闭了一下,待睁眼四顾,就见那宝蓝身影已到了墙头,旋即消失在院内。
他愕然大惊,“怎么办?老叔!”
那年老庄人跌倒在地,捶胸泣道:“造孽啊!”
院内甚是安静,一个人影也无,只有蹄踏声,嚼咽声,还有马的响鼻声。
丁旭慢慢走着,心下甚怪,庄上的人都哪里去了?此时并非农忙时节,庄上不该只有那两个人的!
他去了仓库,库门上着锁,隔窗往里看,并无暗人作祟。
这可就怪了,那两个人慌甚么?
“啊!”一声低呼传来,丁旭耳朵一动,紧接着又是一声。
这次他听清了,是个女声。
他心下一凛,庄子上全是男人,哪里来的女人!
此念一出,他的眸光更暗,这些不知羞耻的混账,居然敢在庄上做这等事!必得一个个打出去才是!
他攥着马鞭,循声而去,就在上房出现时,那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心肝,用力些,快!”
“夫人,夫人,抱紧小的!”
丁旭再走不动,他盯着紧闭的上房屋门,只觉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那女声,他再熟悉不过,毕竟是从小听到大的!
他费了好大劲才提动脚步,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却又止住,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呢?
他抬眼四顾,见侧旁有个柴火房,当即走了进去,在小小的窗扇下立定。从窗格里,恰好能看见上门屋门。
良久,那些羞人的话才停止,又过了片时,才见有人推门出来。
是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生的魁壮,穿着身铜绿绸袍,他大摇大摆地去了后门。
片时,一个侍女从后门处过来。
看着那侍女的面容,丁旭攥紧了双手,这侍女他认得,正是她一直带在身边的。
那侍女径直进了厨房,很快提着一桶热水出来,送进了上房。
又等了片时,房里传出了她的声音,“把那身藕粉的衣裳给我拿来!”
丁旭轻轻吐出一口气,蹑足出了柴房,往后门走去。
后门半掩,门外似有人影,他轻轻拉开,就见那穿铜绿绸袍的男子正立在门外。
四目相对间,两人皆是吃了一惊。
“你……”男子瞪大了眼睛,话没说完的,就被丁旭一拳打晕。
上房里,她梳妆整衣完毕,就听院外马嘶阵阵,不由笑着对侍女道:“你倒是越发能干了,知道提前令人备车。”
那侍女一愣,低声道:“婢子不敢居功,想来是庄人们自作主张。”
“哦?”她微微一怔,收了笑,“若此,他们就留不得了。”
她冷着脸去了院中,却见马车静静停在棚下,驾马尚在槽下吃草,不由愣怔,莫非是自己听错了?
“让他们备车。”她吩咐侍女道。
侍女应着,开了庄门,冲那年老的庄人喊道:“快套车,夫人要回去了!”说完抬眼扫看一圈,闷声道,“那个小东西呢?又躲懒了?”
年老的庄人本是愣站门外,被这喊声惊得打了个哆嗦,他慢慢回身,看看侍女,刚要说甚么,就瞧见了立在门内的陈氏,不由噗通跪倒在地,道:“夫人……”
“你做甚么?”陈氏冷冷看着他,“赏钱给过了,再跪也是没有的!”
“不是,夫人,刚才,刚才……”他低下了头,嗫嚅着说不成话。
陈氏愈发不耐,“有话就说,少拿乔作怪。”
“二少爷来了,我们拦不住,他进了庄院!”
陈氏闻言变了脸色,唤过那侍女,劈脸一掌,道:“你为何不报?”
侍女捂住红肿的脸颊,委屈跪地,“婢子一直守在后门,待入院时,并未看见有人。”
她看陈氏一眼,“婢子若有一字为虚,任凭夫人责罚。”
陈氏沉吟半响,轻轻点头,对那年老庄人道,“你个老糊涂,净胡说!二少爷正在宫里当差,岂会来这庄上?他长这么大,就小时候来过一次,怕是连庄门朝东朝西都不记得!”
正说着,那年轻的庄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见陈氏立即跪地,连声说“小的来迟,还请夫人责罚。”
“你又做甚么去了?”陈氏问道。
“有匹野马进了玉米地,小的赶马去了。”他道,“还好没弄折秸秆,就是把地头刚植的柳树撞倒了两株。”
“适才可有人来?”陈氏看着他,又问。
“没有,我跟老叔在此下棋,一个人也没来。”年轻的庄人道,“老叔输了两盘,就不下了,打了个盹,像是梦见了少爷,一会儿喊大少爷,一会儿喊二少爷的,我刚把他推醒,那野马就来了!”
“此话当真?”
“小的岂敢欺骗夫人!夫人可明察!”
陈氏缓了脸色,“晾你也不敢!——套车吧!”
两个庄人当即分工,一个套车,一个去喊车夫,忙了半天,终于恭送陈氏离开。
看着那马车消失不见,年老的庄人忍不住问伙伴道,“你怎么睁眼说瞎话?要是被夫人知道你骗她,你就不用在庄上待了。”
“老叔,我不这么讲,咱俩现在就得卷铺盖滚蛋。”年轻庄人一脸不屑,“她做的事,她儿子都不管,何况咱们下人!”
一顿又道,“行了,咱们去喝酒吧,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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