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雍四十五年,暮春。
山径。
漫山遍野绿成一匹绸子,病恹恹地散在这瘤子状的山包上。瘤子顶儿绿得透亮,仿佛不堪重负、随时预备要破开,在明媚春光里头,把这青草香的脓液,泼洒向热闹非凡的人世间。
忽而,绿瘤子上头一闪,冒出一滴明晃晃的红来。
——一滴血,也许。
近了,近了,那一滴鲜红锣鼓喧天地来了。
唢呐声振翅飞上枝头,把山谷春日里最后一点花瓣也震下来,掉进下头蓄着的雨水坑儿里,哀哀地打几个旋儿。
喧嚣,快活,却刺眼。
大红底下,长几条裹了泥的腿,时值壮年的轿夫各自招呼着、欢腾着,任由肩上扛着的鲜红在蓝天绿山中狂乱颠簸,红绸子飞起来,露出下面数圈可怖锁链。
是春意盎然,偏逢惊涛骇浪。
“怎么样——新娘子?”
前头,轿夫打个唿哨,来了劲头,忽而用力一颠。
继而哄笑:“有没有劲儿啊?新娘子——”
砰!
“——滚蛋!一帮子地痞,等我出去,一个一个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
轿子又是猛地一晃。
气沉丹田的一嗓子自轿子中飞出来。
轿内,谢沉璧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在轿子内壁。
轿子捆了铁链铁锁,自是安然无恙,木屑却混着灰尘一起纷纷飞下来,谢沉璧正在气头上,躲闪不及,登时被呛得涕泪横流。轿外,一帮子男人闻声,立刻放肆哄笑起来。
谢沉璧恼羞成怒。
偏那轿夫使坏:“新娘子说没劲,怎么办啊兄弟们——”
“——咱可别让新娘子瞧不起啊!”
前一夜结案后被娘亲哄着灌了迷药,药效初过,谢沉璧本就头疼欲裂,谁知一睁眼,人已经被塞进出嫁的轿子里,再一低头,什么嫁衣婚妆,齐齐整整地挂在身上,大红色,扎得她两眼生疼。
以为是噩梦,结果竟是现实。
外头,又是唢呐高唱。
谢沉璧猛一抬头,偏那轿子小得如鸡笼,冷不丁撞在轿顶,尚未来得及疼,鲜血已奔涌而出,顷刻间流了满脸。她抬手去擦,把她掌心持剑留下的老茧浸染成新婚大喜的颜色。
有点腥,熏得她胃里愈发翻江倒海。
这就是娘日日夜夜念叨的婚事?
——嫁了?嫁谁?嫁去哪里?
她一无所知。
不,知道的只剩一件事:
什么县城捕快,什么报坊主,做到这地步,在这人世间,到底都抵不过一事——
她终归是个女人。
也许,她起初便错了。
在这锦安县日夜操劳、打拼七年,好容易将报坊做得风生水起,又如愿随父脚步做了捕快,挣几两碎银,养活自己与娘已不成问题。
谢沉璧原是骄傲的:
论武功,全县男子少有对手;
论头脑,亦熟读诗词歌赋。
哪怕真是娘见一次骂一次的女红,她亦不至于差到何步田地。
——若非如今,娘拼着下药,也要送她嫁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成一个决不会和平圆满的家。
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娘亲说得对,她到底不是男人。
手脚一阵冰冷,谢沉璧卸了力。
世界再次全力颠簸。谢沉璧坐不住身,干脆一手拔了满头的钗簪,木的,金的,银的,笼在手中,丢不是,留亦不是,无端端惹一身痛。
“新娘子性子烈,不知今晚是不是也——嘿,新郎官可快活咯!”
这轿子太小,用不上力,挣也挣不开身。
硬生生撞了半柱香工夫,谢沉璧冷下心来。
兀自思忖起一件事:
若是出了轿子,同这群汉子拼起来,她有几成胜算?
迷药不知过了几成,赤足空手、近身肉搏的能耐这些年在外头用不上,亦不知还了师父多少。
——管他呢,几成都比坐以待毙好!
谢沉璧攥紧了钗,正预备要骗,轿子却忽而停下来。
前头,传出个男子声音:
“敢问足下,轿中可是谢姑娘?”
脉脉春光好。
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立在路中,三十岁上下模样,中等身材,着一身靛青紧袖衣衫,眼波流转、状若桃花,春风吹皱眼尾,留一片水样细纹;蹙眉生痕,鼻梁高挺,又生得白皙,虽倦色绵延于眼底眉梢,而不改其俊秀清朗。
一手扶剑,笑意生冷。
方才还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的几人住了足,相互瞧着。
“这是何人?”
年纪稍大些那汉摇头:“不认识——糟了,莫不是抢婚的?!”
“嫁不出去的人,何来抢婚?我瞧是劫财劫色!”
“哈,哪里有财?”汉子冷笑,“不过一个穷得办不齐嫁妆的老姑娘!”
于是扫过来的目光由警惕化作嘲弄。
——这样的人,也有不开眼的来抢?
男子气定神闲。
只见红色幕布一闪,随即闪出一点金光。
将将捅破一点,轿内人便急不可耐地上手,一手将那一方红绸撕碎,勉强附上半张脸来。
大红色一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杏眼。
见来人,谢沉璧倒先怔怔望了片刻。
“师、师父?”
“烦请诸君留下谢姑娘。”
春日阳光里,谢沉璧几乎不敢确认。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谢沉璧出京前教习武功、长她八岁的清吏司员外郎沈照临!
幼时常伴,是师是友。
一别七年,以为生死未卜,再见竟是此情此景。
沈照临只一笑,抽出那剑,向着一众汉子行礼。
“我替主家结钱。”
那敲锣者大惊失色:“倒了八辈子血霉——这鸟人真是来抢婚的!”
轿夫们相觑片刻,纷纷卸了力,将那轿向地上一搁。
——轿内又是一声中气十足的骂。
那出言不逊、膀大腰圆的壮汉大抵是为首的,此刻双脚开立、两手叉腰,梗着脖子喊道:
“我瞧公子豪放,倒不像是不懂规矩的毛头孩子!敢问公子,出得了几文钱?”
“——本该是各人半贯钱的。”剑柄上那手一紧,沈照临笑意愈盛便愈是冷,“不过足下出言犯我徒儿,又有意伤她皮肉,一人十文钱,依我看,便是绰绰有余了。”
那吹唢呐的汉子原本畏缩一旁,此刻顿时吹胡子瞪眼:“你当是打发要饭的?”
谁人不知昭雍朝兴盛,十文钱,怕是喂饱肚子也不能!
春风过,他无端一笑,眼底青黑倦色,顿时融进漾开的水样细纹中。
——分明是笑得随心,沈照临却摇头长叹:“行乞尚有帮规,赏诸位铜钱——我倒是怕脏了这钱!”
话虽如此,到底摸出一贯钱来,笑眯眯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便退后两步,轻巧搁在地面上。
拿钱放人,天理。
那众汉子还欲纠葛,顾忌刀剑,又怕叫同行人抢了钱去,只便认了,吵嚷着闹起来。
沈照临只顾手起刀落,挂在轿上那把铁锁连同铁链应声坠落。
“师父!”
朱帘一落,沈照临眼前顿时冒出个满脸鲜血、披头散发的姑娘。
她一松手,钗簪一类金光闪闪的东西便纷纷坠下来。
叮叮当当,散在轿内。
形象凄惨,偏偏还在没心没肺地笑,露着一口尖利整齐的白牙,在大红色的、捆得她不适的嫁衣上头笑。
沈照临叹气,想笑,又笑不出。
“轿子还要上锁的,你倒是头一个。”
两匹马立在溪畔,一匹枣红,一匹锈黑。
水声潺潺,波纹里映出一张模糊的面孔。
——一张生就属于京城的面孔。
才刚及而立,已有些沧桑。
沈照临静立片刻,待身侧传来脚步声,才转过脸来。
不远处,洗去血迹、换了衣装的谢沉璧正瞧着那马双眼放光:
“好马,当真是好马!”
皮毛油光水滑,四肢结实有力。
少说有七年不曾见过这般好马了。
锦安七年,见的马都像此地的人,黯淡无光,灰头土脸。到了年纪,拉车,拉货,麻木又痛苦。
谢沉璧自幼爱马,自是喜不自胜。
然而——
“师父。”她敏锐道,“你一个小小县尉,哪里来的这上等好马?”
——沈照临在滕乐县做县尉,是失去联系前,最后的消息。
七年,去了上百封书信,皆石沉大海。
想来也是,一个谋逆叛党素日工作的手下,此人能够平安生活,已是天恩。
沈照临复又回过头去,背对着她,语气平平,答非所问:
“你现在叫什么?”
闻声,谢沉璧倏地冷了脸,垂眸,瞧自己鞋尖:“沉璧。”
“哪两个字?”
“沉水的沉,玉璧的璧。”
沉水之美玉——活人却背这般姓名。沈照临长叹一口气,欲言又止,只说:“我若是晚来一步、当真让你嫁出去,此时此刻,怕是要到衙门里领人了。”
起风了。
谢沉璧神色恢复如旧,嘁了一声:“那也比莫名其妙地过了一辈子要好。”
到了沈照临身边,又好奇地问:“师父,你怎么知道今天我出嫁?难道是四殿下……”
溪水中落了片柳叶,沈照临忽然起身。
他只瞥她一眼,抢白道:“选一匹,同我回京。”
回京?
谢沉璧一惊。
七年,逃离京城七年,她与娘亲双双改名、于四殿下帮助下,从父亲那一场滔天的谋逆冤案中死里逃生、在这小县中艰难生存,已是七年。
个中辛苦,仅母女二人心知肚明。
七年前的一切,到了此时,便清晰了。
昭雍三十八年春,南方叛乱,谢沉璧其父谢观澜战功卓立,特升千户。
不料,仅一月后,竟有家仆,在府中搜出谢观澜同叛军往来书信证据。
此事一出,朝野震怒。
谢观澜带伤回京,一入城门,当场押入大理寺审问。
朝堂之上,当朝宰相裴德采几句言语,愈发踩实此冤情。
——甚至牵出一众忠臣良将。
谋逆叛乱,诛其九族。
京中传出秘闻,称一切背后,是谢观澜手中,有当朝三皇子杨漱寒私通叛军的证据。
沈照临长于皇城,本承皇恩,不必受其牵连。
他却不认,日日上书,字字泣血。
终究触怒龙颜。
这才贬出京城,做一个小小县尉。
那日阴云密布,狂风呼啸。
多少颗无辜头颅,作木瓜遍地翻滚。
死去的含冤,活着的苦悲。
想沉冤昭雪,可是连生存,亦已耗尽全身力气。
少年英气在一日日鸡毛蒜皮中磨灭,谢沉璧不再是年少轻狂、满心斗志的十五岁。
哪里敢有理想。
偏偏是认命出嫁前夕,沈照临来了。
——带一个回京的梦。
谢沉璧尚茫然,面前,沈照临却已翻身上马。
靛蓝同枣红一撞,在她眼眸中撞成血色。
“师父,你……”
谢沉璧茫然地抬脸,将暮春风光同面前那匹骏马一同尽收眼底。
那锈黑大马身上,有她今后的全部命运。
是生是死,冥冥之中,大抵早已写定。
沈照临并不解释,只垂眼,染一身落寞春色。
“时候到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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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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