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轻吸了口气,鼻翼翕动,似是心绪纷乱不已。然而他手中握着的枪却稳若磐石,枪口笔直地对着荣莛,没有半点放下的意思。
二人隔着一片雪白对视,目光暗潮涌动。
最终还是荣莛先开了口,声音低沉:“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德文的手在枪柄上紧了紧,涩声:“大、大约是在你和少将去维加斯星度假的时候……况且泽野司长对所有人都疾言厉色,唯有对你不同。但、但我也只是猜测,没有实据。”
竟是在去维加斯星独家的时候?
那也就是说,在荣莛返回首都星没多久,德文就已经有所怀疑了。可那时他和德文仅在泽维尔家有过匆匆的一面。
荣莛忽然向前走去,他的双目凝视着德文,如同幽深的网,强势地猎捕着对方眼中所有慌乱的情绪:“所以你竟然发现的比泽维尔还早?倒是我小瞧你了。”
德文下唇微颤,耳畔皆是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时的重响。
都过去十几年了。而且明明现在拿枪指着荣莛的是他,可当荣莛站在他的面前,用熟悉的目光看着他时,他却还是忍不住想立定站直,就像颈椎里有根上了劲的发条一样。
……仿佛对方依旧是昔年令无数军校生崇拜的教官,而自己依旧是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黑影。
德文喉头滚动了下,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答道:
“是、是少将先发现,问了我一句,我才有所察觉……”
当时在从维加斯星返程的路上,泽维尔盯着监视屏幕中的荣莛和泽野,忽然问了他一句极为奇怪的话:
你看这个人,是否眼熟?
德文当时没多想,还以为泽维尔是在说泽野,随口回答了一句。直到他从监控室离开,独自走在走廊中时,才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了般,恍然惊觉,冷汗淋漓。
从那以后,他开始着意留意荣莛。
明明是两张完全不同的脸,信息素的味道也大相径庭,可他还是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而且越看越像,越看越鲜活。乃至到了最后他看向荣莛,看到的不是眼前黑皮棕眼,而是那个身姿修长风流,肤白若雪,鹿眸似笑非笑的omega少将。
德文心跳如擂鼓,又往准星前瞥了一眼,却骇然发现荣莛竟又靠近他不少。
他猛地向后撤了一大步,厉声:“……别、别过来!”
荣莛骤然大笑出声:“手里有枪的是你又不是我,你怕什么!”
德文惶然眨了下眼,汗水令他双目刺痛……是啊,我怕什么呢?
他心神大乱,脑子里全是这个问题,一时竟失了神。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德文?”荣莛的声音幽邃,说话间又往前迈了一步。“我在想……为什么你那么快就确定了我的身份?泽维尔那个疯子就不提了,在其他所有人看来,我应该早死了才对。一个死人,无论长得再怎么像,也不可能再站在这里,更何况你有没有其他实据。你是如何笃定地叫出那声‘荣少将’的?”
德文被他盯着,呼吸急促:“你、你什么意思?”
荣莛的唇角扬起一个冷冷的弧度。
德文接受他是荣莛这个信息,太快了。
他几乎分毫没有质疑“为什么人都死了却还能复生”这件事。这不合常理。
除非……
“除非你一早就知道我没死。”荣莛一字字道。
德文如遭雷击,张惶而无措地望着他,而荣莛已继续说了下去:“所有人都知道,当年我的机甲被量子炮击落,而我葬身火海。然而那些人不知道的是,那枚本该要了我命的炮弹其实距离目标偏了几米,我也正因此才得以死里逃生……这一点除了我和开炮的人,无人知晓……”
德文瞳孔骤缩,血丝如密网般盘布在他的眼白上,无比狰狞:“别说了——别说了!”
他企图再度后退,但荣莛一把抓住了冰凉的枪杆,将枪口径直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无情而冰冷地逼视着德文,道:“当年向我开炮的人,是你吧?”
德文的呼吸骤然凝滞了。
他大脑中天地混沌,星辰倒悬,耳畔的嗡鸣声仿佛把他带回了多年之前的战场。在那夜明灭的火光之中,他紧盯着目标,痛苦挣扎良久,终究抖着手按下发射键。
当导弹呼啸着跨过星海向荣莛飞去,他也与学生时代的自己彻底割席,转身堕入永夜。
他以为这会是个秘密。
一个令他终生耻辱、最终会被他带入坟墓的秘密。
却没想到秘密会在这样一个时机,大白于天日。
荣莛嗤笑了声,脸上倒不见什么怒色,看着德文的目光反而有几分怜悯:“看你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当年杀人的是我,被杀的是你呢。当年就有种射杀自己的教官,现在的胆量怎么更小了?”
“……不!”德文低吼了声,想夺回枪杆却四肢酸软无力,挣扎道,“我、我不是……”
荣莛五指一紧,不容他退缩,连连冷笑:“不是什么?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德文,你是曼宁上将安排在他亲儿子身边的人吧?替上将做他的眼,盯着泽维尔的一举一动,替泽维尔做所有他不愿做的事?这可真是一条通天的捷径,若非你把自己卖给了曼宁一家,哪儿来的现在的荣华富贵!”
德文一激灵,似被最后一句话激怒,脱口喊道:“对!是又怎么样!我出身平民,在人才济济的军校中泯然众人……如果不是这样,哪有出头之日!”
他想冲荣莛怒吼,想说你这个天之骄子,哪里懂普通人的艰辛?
他是银河帝**校中最不起眼的存在。平时哪怕是放学后一起往食堂走,他也只能走在人群的最外侧,隔着好几层人影远远地看着中心的荣莛,听着他与身旁人说笑的声音,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木讷寡言,没什么性格。
可是他不想争辉,不想做人群的焦点吗?是这个社会!根本没有给他出头的机会。
那些走在一起的人们,在站位已划分了三六九等,留给他的位置只有最外围,他只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在沉默中渴望。
运气还算不错,他和贵族出身的弗加分在了一个宿舍。弗加是个头脑空空的傻子,他本来保持着几分自卑的傲慢,不愿意和这些纨绔子弟来往。然而有一天,弗加却忽然问他:
哎,荣师兄晚上叫喝酒呢,我们少一个人,你来不来?
对方明显是把他当添头,话里的意思是你不来也有别人来,来不来都无所谓。如果是往日他肯定会被激怒,并冷冷地告诉弗加,晚上他要学习,没时间一起花天酒地。
……可组局的人,是荣莛啊。
银河帝**校精神力最高,未来的帝国双星,无数军校生望而难及其项背的荣莛啊。
于是他想也没想,几乎脱口而出:我来!几点?
那天晚上的酒局,他喝得又急又多,似乎想证明什么。一向站在人群中心的荣莛也终于看到了他,大笑着搂住他的肩膀道:“哎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喝,以后酒局,你都得来啊!”
周遭的人看向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了他这个人的存在,目光若有所思。
那天晚上他喝到抱着马桶差点把肠子吐出来,但心中却充满快意。终于,他不再是个透明人了,他终于跻身重心的圈层,紧挨着荣莛就坐,权利的滋味着实美妙。
往后每一次的酒局他都来,顺理成章地,他和弗加成为了朋友。弗加将他视为知己,几乎事事都带着他,就连毕业后入伍也专门去央求了家里,恳请将两人分在一个队伍里,最终两人一起成为了泽维尔的副将。
德文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在嗤笑,好一个傻子,被人利用了也浑然不知。
但无所谓,弗加的愚蠢他可以忍。只要能留在人群的正中,他可以为之付出一切。
而上天似乎在继续眷顾他。因为和泽维尔的关系,曼宁上将竟然联系了他,邀请他见面。
那日是他第一次进入位于米尔哈林宫地下的俱乐部,听说只有帝国最顶尖的权贵才能列席的房间。他带着惶然迈入屋内,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贵如黄金的烟草味,谨慎地不让自己的穷酸味暴露出来。可坐在对面的上将却一眼看破了他的局促,轻笑着直切主题:
“泽维尔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儿子,你帮我盯着他。用来交换,10年之后,我让你接替泽维尔做少将。可好?”
可好?这还用问吗?这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机会,平生仅有的一次机会,他几乎是跪着感恩上苍的眷顾。
他终于可以将弗加之流踩在脚下了,登天的路就在眼前,人上人的曙光近在咫尺。别说让他当上将的眼了,就是当上将的狗,他都甘之若饴。
曼宁上将是个很不错的雇主,他只要时不时地汇报泽维尔的行踪,就能得到丰厚的嘉奖。一开始是赤色暴风内部会议的内容,后来是私下交谈的一言一行,再后来是泽维尔和荣莛的恋爱关系……
他泄露得越多,曼宁上将奖励得越狠。到后期就算是没有东西说,他也要绞尽脑汁编造出来些什么。他就像是秋后的蚊子,如饥似渴地吸着血,只盼能在这个不属于他的阶层活得更久一些。
他就如此肮脏地苟活着,眼看着荣莛叛出首都星,又见赤色暴风大军压境。在彻底攻占石陲要塞的前夕,曼宁上将秘密给他下达了一道命令:
泽维尔妇人之仁,坚持要将荣莛带回首都星审判。荣莛颇具民心,回到首都星迟则生变,我们不能让他活着回来。最终战中,如果泽维尔不忍下手,由你诛杀荣莛。事成之后,许你一等功。
……诛杀荣莛。
这四个字,如同梦魇,令他连续数日不能入睡,辗转于暗夜之中。
这是他登天的临门一脚。□□莛,是他毕生仰望的明月啊。如果没有了这轮明月,哪怕攀上阶梯的顶峰,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无尽漆黑的永夜。
可如果止步于此,他终将坠入茫茫人潮,陷入下等人的泥障。那里的黑暗,比永夜更令人害怕。
他痛苦许久,终于背着所有人,向荣莛发了最终战的通牒。他心中暗自祈祷着,但愿荣莛识相,能在帝国的铁骑落下前出逃,这样他就不用做那个刽子手了。
□□莛竟然是个和弗加一样的蠢货。他竟然没有跑。
德文终究在最终战的星图之上,看到了属于荣莛的机甲。
那架机甲的光闪烁着,在深空之中明亮又微弱。左侧是他的通天之梯,右侧是泯然众人的泥障。德文的手放在导弹发射的按钮上又放下,放下又放上,最终按了下去。
明月又如何。
当他通天之日,自会是自己的明月与朝阳。
他在瞄准时偏了几米,那是他最后的良心。如果荣莛就此身死,是大势使然;如若侥幸生还,那他也无愧于任何人。
二十年额时光荏苒,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昔日望而不可及的人们已成为他脚下的草芥。他志得意满,几乎是坐等着自己成为少将的那一日,直到泽维尔低声问出那句话:
“德文,这个人在你看来……是否眼熟?”
荣莛。荣少将。荣师兄。
这轮他昔日的明月,早该被他一脚碾成为泥水中的碎影,为什么还活着!
无数悲愤、痛苦、自厌、与懊恼上涌,德文双目猩红,大吼出声:“杀了你……我还能向上将请功!”
他僵硬的手指企图扣动扳机,但荣莛比他更快,劈手攥住手枪后曲肘狠狠一击——啪!正中德文腕骨的麻筋。手枪应声而落,被荣莛接在掌中。
德文本就对荣莛心存畏惧,眼见自己被缴械,慌乱间连退三步。而荣莛抢步上前,腾身而起长腿横扫,狠狠踢在德文的太阳穴!
一声巨响,德文横飞出去,背脊撞上办公桌将木架撞得粉碎,烟尘四起中他扑倒在地。
荣莛面色冷毅,单手持枪指着德文步步逼近,在德文咳嗽着企图爬起身时一脚踩上他的胸口,将他重新踩回地上。
“就凭你?”荣莛冷笑,“也想杀我?”
德文一把攥住荣莛的脚腕,大吼一声就要用蛮力将荣莛掀翻在地。然而早在他一抬手时荣莛已看透他的企图,抬手开枪,呯地一声巨响,子弹自德文的左肩贯穿而出,鲜红的血喷洒一地。
“啊——”德文痛喊出声。
荣莛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脚:“闭嘴!这点小伤也大呼小叫,真他妈是一代不如一代!说,你是不是早知道里昂会来这里落脚?里昂和远星人,是不是在和帝国合作!”
德文瘫倒在地,血淙淙流出他的伤口,他面如金纸,双唇煞白:“我不知道……上将只是让我跟着泽维尔,我看你举止有异又悄悄摸了过来……我不知道什么里昂和帝国——”
话音未落,荣莛瞄着他的右肩又是一枪!德文张嘴想叫,可紧接着想起荣莛方才的讥讽,又猛地咬住下唇憋回了这声痛呼,只是不停地躺在地上发抖。
“放屁。”荣莛寒声道,“我在这里的主机上都看到了,帝国和远星人勾结的证据!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跟着泽维尔来这里,所以在此替帝国守株待兔?”
“没有!”德文大汗淋漓,喊叫道,“我还没有把认出你的事告诉帝国!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这座工厂背后的人是谁……曼宁上将从不告诉我任何机密信息!”
“还撒谎?如果你和工厂不是一伙的,为什么能带枪进来?连泽维尔的武器都被搜走了!”
德文的呼吸时深时浅,挣扎道:“我、我只是在来的路上,缴了一个安保的武器……我发誓,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监视泽维尔少将的一举一动,其他的我一概不知!”
荣莛踩上他肩膀的肩上,无情地往下碾。德文疼得近乎昏厥,却拼死不改口。
……所以这座工厂背后的人,把那些文件放在这里等鱼上钩的人,到底是谁?
德文说的应该是实话,他如果将荣莛的真实身份告知了帝国,荣莛根本活不到今日。德文看起来的确像是尾随他来到此处,本打算生擒他向曼宁邀功,却没料到遭他反杀。
转瞬之间,荣莛的脑中已闪过无数个猜测。他冷着脸俯身一把将德文拽起,用枪顶着他的后腰,推搡着往楼梯处走去。他的身形看似文弱,德文又是个壮硕的Alpha,但他劫持德文时看起来却毫不费力。
德文汗出如浆,在二人顺着楼梯继续往上攀爬时嘶声道:“你打算去哪儿?”
荣莛威胁地用枪顶顶他的后心:“少废话,快走!”
“少将应该已经发现我们的异常了……你能从他手下逃走吗?”德文在台阶上踉跄一下,喘息道,“再、再说,你能逃脱他,又能逃脱帝国的追捕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你大爷!快走!”荣莛粗声厉喝。
他的确打算落跑。
本来留在泽维尔身边,就是打算借泽维尔的手追捕里昂。现在里昂的下落有了,德文又发现了他的身份,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泽维尔身边了。
现在工厂一片大乱,泽维尔自顾不暇,正是他出逃的大好时机。来这里之前荣莛已经通知了位于滚石隧道的九天军队,他只要劫持一艘机甲,逃至帝国边境,就能成功与九天接头。
二人攀至工厂的最顶层,荣莛一脚踹开楼梯间的门,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林立的机甲和宽阔的跑道。
这里果然是高层出入工厂的通道。
其实他还没查清楚这座工厂背后的人是谁,又是什么神秘势力在接应里昂、故意引他入局,着实有些遗憾。
□□莛从来都不是鲁莽之人,他知道这座工厂的主人心思诡秘,给他看那些文件就是想让他在激愤之下冲昏头脑,一个冲动留下来。可留下来就会变成被狙击的兔子,受人摆布玩弄,所以现在不如尽快逃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荣莛挟持着德文,快步走向停放着的机甲。他准备选一个合适的机甲,等级不能太高不然不好入侵,个头也不能太小不然不够他长距离航行……
也就是此时,他看到了停放在通道尽头的那艘钢铁庞然大物。
靛蓝的漆面。银白饰带。沉睡于刀鞘之中的乌黑长刀。
荣莛猛地定住脚,呼吸停滞,大脑一片空白。
……九天?
他那遍寻不见的专属座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杀荣莛的人,的确不是泽维尔哦!
泽维尔:很好,在第121章的时候,终于洗刷我弑妻的冤名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1章 杀我的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