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嘴朱雀丈二长,眼似流星口吐光。
七月初一,丧月之始。
燊禄全城一派萧条之色,草木无黄绿,鸟雀禁鸣声。城中除却酒楼、驿站近乎门门紧闭,偶有三两扇窗子开了又即刻闭上。
今日为忠义之士、昔日朝堂重臣边戊七大学士的头七,亦是边氏九族被灭满七日。
都城主干道遍布素白,天色昏暗。
此时一道突兀的唢呐声撕裂了原本的寂静,随后一列迎亲的队伍缓缓穿过城中,嘈杂声响由远及近,街道上逐渐响起门窗开合的吱呀声。
百姓们已在三日前闻得今日有户人家将行嫁娶之礼,喷薄欲出的悲愤之情化作了手中的石子、木屑和烂菜叶,朝着迎亲队伍最前的大马砸去。
可大伙儿定睛一瞧,马背上并未看到将为人夫婿之徒,只有马身上绑着红色的喜布,还有一乘随着马儿前行的轿子。
“作孽呀......怎会有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缩.头.乌.龟,敢选在今日成亲,却不敢出门见人。”
街道很快被百姓扔出的杂乱掩埋,吹鼓手跟着马匹踏过那些碎屑,唢呐声一直未停。
风掠过轿子,扬起了轿帘。
“人在里面!”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可怜人......”
有人听了这话哕了一口:“说不准是两人狼.狈.为.奸,何谈可怜?”
马队还在前行,百姓们的议论和咒骂声越来越响。
吹鼓手的衣衫已经因为摔过来的剩饭食全部沾污了,他恍若无人、手中奏乐未停,偶尔一偏头避开了几个冲他脑袋上砸过去的鸡蛋。
轿子将将要走完整个街道,却突然闯入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拿下!”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列士兵粗暴地扯下了街道上挂着的丧幡,并将刚刚骂骂咧咧最狠的几个百姓押住。
“传皇上口谕!城中即日起禁用素饰,违令者当处叛国罪!”
被强制羁押的百姓垂头跪于发号施令的将军面前,在最前方那位壮士并未退缩:“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甘愿做狗.皇帝的马前卒!你不会有好下场!”
壮士身后跟着的人也被激起了胸中的悲愤。
“为尽失民心之人肝脑涂地,为虎作伥......呃——”
立于高头大马上的虢将军眼皮都没抬一下,手起刀落斩下了一颗头颅。他手下的军士也让兵器见了血。
“啊——”
百姓们见了血色之后骚动起来,不断尖叫后退,刚刚围拢过来的人群倏地作鸟兽散。
“这......当街杀.人,你们......你们要遭天谴!”一位拄着拐的年长者颤着手脚责问。
虢将军摆摆手让手下兵士后退:“老先生还有闲工夫操心我这一介武夫的下场,怎的不去点醒那些无名之辈,莫要对圣上不敬?”
“你、你......唉!”老者气得面色惨白,身后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搬走了倒在街边的尸.身,也掺走了他。
不过短短一刻钟,街头原本飘扬的白幡都被扯落,血色蔓延的土地显得死气沉沉。
“将军!前面的车驾......”
“哎~”虢将军扬手阻止了要追上前的士兵,“人家挂着喜布,好歹是个大日子,莫要拦了。”
他分明是认得这车驾的。
“哼,兰家。”
虢将军再次大手一挥,领兵回宫复命。
————
迎亲的车驾走了许久,轿上的人被摇来晃去的也不置一词。
只有那吹鼓手仿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手中唢呐吹得响亮,还未到兰家大门并有家工出来相迎。
“快着点!误了吉时谁担待得起!”
轿帘被粗鲁地掀开,兰家管事嬷嬷周氏指使身边的使唤丫头从轿子里把即将与兰公子成亲之人请出来。
此人着一身古朴的红衣,头上却不曾戴着盖头,居然缠着一团凌乱的红布,手腕被反捆在身后。
丫头婆子们再一细看,这人分明就是男人身量,比一旁的几个男丁还要高出一截。
周嬷嬷等人披上了那件长得可以扫整个院子的外袍后一甩帕子:“瞎看什么!快拜堂了还不把人押进去!”
一众人从兰家偏门进去。
兰府上下张灯结彩,请来了皇城中各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作宾客,兰老爷和祝姨娘正端坐在厅上。
厅中已跪坐着兰家的小少爷。周嬷嬷的儿子周郝鹑立在一边,双手抵在兰少爷肩头暗暗施力。
“昂着头装什么高门贵户!”周嬷嬷瞧大伙儿已经察觉出了什么,朝着刚领进门的“新妇”脑后扇了一巴掌,她一边低吼一边把人家的头按低了一些。
兰老爷瞥见了,轻咳一声:“怎的找了办事不利索的?”堂下宾客已然瞧出了今日跟他儿子成婚的不是什么姑娘,而是男子。
“老爷莫气,许是......定是底下人为早些交差,拿钱急匆匆换了这么个人来。”祝姨娘剜了周嬷嬷一眼。
兰少爷没回头,他使劲儿挣开了压着他的周郝鹑,下一秒便被兰老爷喝住:“成亲之日还如此不着调,成何体统!给我跪好!”
祝姨娘在一旁帮腔:“兰钦啊,姨娘辛苦为你寻了个好姻缘,怎的你不喜欢?”
“哼......”
兰老爷最是不待见这个儿子:“快开始吧,别多话。”
等周嬷嬷把人引到堂前,兰钦突然把周郝鹑一把掀翻:“滚。”
他一眼便瞧见身边人外袍下被捆住的双臂,又抬头看那张可笑的头布,最后嫌恶地侧开脑袋。
周嬷嬷在得到祝姨娘的眼神示意后,赶紧张罗起行成婚仪式。
府中奏乐声大了些,周家母子俩硬是摁着两个新人拜完了堂。期间兰钦死活不乐意对着高台上所谓的爹娘行礼,周郝鹑没轻没重地肘膝并用,不知道兰钦背上会出多少淤青。
“礼成!”
兰钦被硬拽着到席间接受宾客们的阿谀奉承,大家眼中的嘲弄和不屑全落到了他眼里,但他没当回事。
兰老爷还肯承认今日成婚之人是自己的儿子,兰钦想还真是难得。
他随意地饮下一盏酒,没怎么搭理前来挑衅自己的那些公子哥。再随意偏一下头,看到院子的拐角处有一抹消失的红。
————
周嬷嬷跟儿子将这买来的人一路扭送至新房,将人扔进门后便不再理会。
“娘,这人怎么是个男的?”周郝鹑是个蠢的,却也认出刚刚那人不是姑娘。
“夫人就给了那么几个子儿,我上哪找个愿意卖女儿的人家?”周嬷嬷连连摇头,“再说兰少爷的破名声,怎会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
周郝鹑伸直脑袋往屋里看:“那也不能找个男——啊!娘你打我做什么!”
“看什么?不怕脏眼睛!”周嬷嬷扭了一把儿子的胳膊,“一会儿老爷夫人说不定还要怪罪,你可别说漏了嘴。”
周郝鹑叫苦:“那我要是被老爷罚了怎么办?万一被发卖......”
“住嘴!你个蠢才,你娘保不了你,难道夫人也保不了?只求你别吓得尿裤子!”
周嬷嬷对着儿子又是几个脑瓜崩儿。
“那就是了......可之前娘不是说找了个什么......什么白家的幺女?”
周嬷嬷哼了一声:“当然是白家,这短命的就姓白。可谁让他是个男的?家里没钱又没女人,只能卖他了。”
周郝鹑还不解:“可兰少爷娶个男人,以后怎么继承——哎哎哎!娘你松手!”
“要的就是他生不了儿子,这样夫人的孩子才......”
——
屋里一直暗着,没人去燃个蜡烛。
白生倒在地上,听完了周氏母子的话。他倒伏着身子没动,捆了大半日的双手近乎失去知觉。
尝试了几次白生也没能坐起来,他只得老实卧在地上。
酒席还未过半,想必兰少爷来房里还有一会儿。
迷迷糊糊不知道待了多久,白生嗅到了一个陌生的气息在靠近自己,他倏地睁开眼。
“啊......”一个模样看着十三四岁的丫头被白生的眼神吓得后退,“姑、姑爷......”
白生拧了一下眉,嗓子沙哑:“你......你家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快、快回来了,刚刚有人......来报我,说少爷有些醉了,马、马上就到......”
白生想坐直一点,这一动作又把丫头吓得离他更远:“你——”
“姑爷、姑爷稍候,少爷就来!”小丫头说完跑得没影了。
白生叹了口气,他本想拜托丫头把自己手上的绳索解开的。
房里一片漆黑,丫头跑了之后再没有人进来过。
——
酒过三巡,兰钦装的装、骗的骗,进了肚里的酒食没多少。
宾客里和兰家往来多的那几户只顾恭维兰老爷,剩下的都借口天色晚、不便多叨扰匆匆提前离席。
兰钦几次想要偷跑,都被祝姨娘派人盯得死死的。
等到府中喧嚣尽数散去,兰老爷憋了许久的火才得以发出来。
“跪下。”
兰钦左右两边的丫头走上前,不由分说把他往地上摁。
兰老爷看他有反抗的意图,怒喝道:“你给我跪下!”
“呵——”兰钦冷笑了一声,“孩儿不知自己又做错什么惹得父亲生气?”
兰老爷一拍桌子,手边的酒水都震出了一些。
“大喜日子,你瞧瞧你自己那副嘴脸!让各家人都来看我兰家的笑话!”
兰钦斜了祝姨娘一眼,不想做无谓的争执:“今日行礼之时那人,孩儿不曾见过更不知其为何——”是个男子,兰钦没来得及说。
“老爷!都怪我没能亲力亲为,给钦儿找个好人家。”祝姨娘咿咿呀呀哭起来,“只是最近府中后院里杂事太多,我一个人张罗着未免有疏漏——”
兰老爷大手一挥:“买人的下人呢?这点事都办不好。”
周嬷嬷适时将自家儿子推出来。
“老爷!求老爷饶命!”周郝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祝姨娘和周嬷嬷对上眼神,后者也随着儿子跪下:“求老爷开恩!是老身这个儿子不中用!事态紧急实在是没找到合适的人家,只有、只有一家没名头的白氏肯拿钱交人......”
“白家?哪里冒出来的白家?”兰老爷思索一阵,没能找到可以对上脸的白姓人。
周郝鹑赶紧把他娘交代好的话说出来:“回老爷!这白家只是从其他小城硬挤进燊禄来的,想沾沾皇城的光。只剩一个老家主和一个管家,家主膝下无女就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男丁,见钱就眼开!”
“老爷消消气,”祝姨娘见机安抚道,“这种无权无势的人家进了咱们家们,也算好拿捏。再不济日后寻个错处,把人打发了也无妨。”
她说得字字真切,又话锋一转:“只是可惜了我们钦儿,没能得个好的帮衬。城中也定会因这男子而生出些风言风语......哎呀!都怪我没能当个好娘——”
“祝姨娘说笑了,”兰钦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却实在是听不得这个娘字,“我有自己的娘,也不敢跟姐姐争些什么。”
他这句话一出口,在堂上的人脸色都有些黑了。
祝姨娘更是面子上挂不住:“哎呦~老爷您听听钦儿说的这话,我自知对他有亏欠想帮衬着他,早些时候看他年少不与他计较,如今就成家要立业了,我这个姨娘也还是——”
“放肆!这是兰家的主母!也算是你的母亲!”兰老爷既让祝姨娘的哭哭啼啼吵得头疼,又被兰钦这副样子气得胸口闷,忍不住抬手往兰钦脸上呼了一巴掌。
兰钦偏着脑袋呵呵笑了两声:“是是是,祝姨娘什么心思孩儿早前就知道。如今由她手得了个宝贝,自是该感恩戴德。”
“今日是孩儿大喜,就请父亲和姨娘放孩儿一马,”兰钦随意地躬身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一刻值千金,孩儿告退。”
“你、你这个......”兰老爷气得不停顺胸口的气。
祝姨娘的鳄鱼眼泪还在哗哗往下淌:“实在是我当不起家母重任,竟让钦儿学成这不知廉耻的性子。”
兰老爷在一旁直咳嗽:“不、咳......不孝子!这个......咳咳、不孝子!”
——
兰钦跨出房门一步都没有停留,红色的衣摆在夜色中摇曳。
他一边快步朝新房的方向走,一边竭力克制住胸中的愤怒。
祝姨娘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兰钦一清二楚,他更知道他的父亲也同样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无所作为,父子离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兰钦还是忍不住心头那点酸涩,他明明也是姓兰的。
“呵......”
兰钦站定在房门前,没看到烛火的影子。
没人?跑了?
兰钦对于自己娶了个男人这件事无心去多做思虑,要是这人真溜了对他来说应该有利无弊。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兰钦已经断定了房里无人。
“冬芷?冬......”
白生被捆着双手歪歪扭扭靠在床榻边,兰钦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走进来。
瞧见人没跑,兰钦收住了正在拉扯外衫的手。
“怎么还在?”他小声嘟囔,又放大嗓门喊:“冬芷?人呢?”
白生可怜兮兮地挣扎无果,发现这位小少爷根本没一点会搭理他的样子。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靠近,随后又是先前白生见过的那个小丫头:“兰少爷!我在呢!”
她手脚挺快,燃上灯烛之后麻利地帮兰钦脱去了外衫。
未亮灯前兰钦与白生只能模糊看清对方的影子,这会儿屋子亮起来之后他们才看清对方的脸。
兰钦的视线扫过白生,他皱了皱眉:“怎么不把他解开?”问的是冬芷。
“少爷......我、我不敢随意帮姑、姑爷解绳子。”
兰钦听到这么个叫法呼吸一滞,他将头冠扯散了:“解开吧,没怪你。”
“是......”冬芷的声音低得像猫叫,她畏畏缩缩挑断了白生双臂上的绳索,“少爷、少爷您的脸......奴婢去给您取些冷水镇过的草药敷一敷吧?”
白生听闻这话跟着抬头看过去。
兰钦的一侧脸颊上有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整块皮肤都肿起来。
“无妨,你备好水就下去吧。”兰钦从始至终没跟白生说一句话。
冬芷的眼珠来回转了两圈,送来热水之后就跑没影了。
白生还窝在角落里,猜不到这少爷打算做什么。
兰钦拿帕子捂了捂脸,全程当看不见房里还有另一个人
半晌,白生听见少爷开口:“她派你来干什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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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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