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媛安排府卫将这位郎君送到客栈。
没想到这人身体如此虚弱,竟然会直接当众晕过去。
姜欣媛盯着床上的郎君,此人面容病弱,唇色苍白,一看便是久病之躯。
也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
北地地方偏远,地广人稀,城中的医师也只能看着寻常病症,一连来了三位医师竟都诊不出这名郎君到底是因何缘故晕倒。
就在这时,客栈中小厮提醒一句,夕月市镇几日前来了位有名的医师,那人医术高超,想来她能找出这郎君的病症所在。
姜欣媛闻言立刻派人去请那医师,她与婢女仍旧在这里守着这位郎君。
不知为何,一见到这郎君,她心中便觉得亲切,仿佛他们已经认识许多年。
医师很快赶来。
“我是梅不危,”开门后,她淡淡开口,一双清冷眼眸平静地扫过屋内的几人,“是谁生病了?”
“梅医师,我名叫姜欣媛,这还是我第一日来夕月市镇,真巧能遇到你,”姜欣媛见来人,赶紧起身,“这郎君在街上突然晕倒,还请您来看看。”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观察梅不危。
梅不危看着二十岁出头,一身白衣如雪,腰挂佩剑,身后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郎,提着医箱脆生生地称呼她“师姐”。
梅不危已经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郎君。
一看到这人的面貌,她侧身对着小师妹颔首,示意她打开医箱拿出其中的针灸用具。接着她走到床边,把脉片刻,抬手拿起银针对准郎君的肩部穴位果断地扎进去。
姜欣媛看到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眼都要看直了。
医师正在扎针,她不敢惊扰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直到梅不危重新收好所有的银针,姜欣媛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并非生病。”见姜欣媛目光疑惑,梅不危主动解释,“而是吃了些不好的东西导致昏迷。”
什么不好的东西?姜欣媛觉得好奇,但没来得及问,突然听到床上想起一声轻咳。
那郎君竟然真的醒来。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他环顾四周,手撑着床板慢慢坐起,一时间没吭声。
“你刚刚在街上昏迷,是这位女郎帮了你。”梅不危看着他开口道。
听到这话,这郎君终于清醒过来,连忙向姜欣媛连连道谢。
“不必言谢,”姜欣媛摆手,笑道,“你之前在街上还帮了我呢。”
这郎君仍然浅浅笑着,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姜欣媛。
而梅不危一直看着这郎君,神色有些凝重,不再言语。
姜欣媛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二人,忽然隐约意识到梅医师与这郎君似乎早就相识。
整间屋子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姜欣媛察觉出梅医师刚刚话中的未尽之意。她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赶紧找借口带着婢女一同离开,去了客栈一楼坐着。
“这次丛医师没有来吗?”半响后,留在屋中的郎君终于开口。
梅不危轻轻摇头:“我师父年纪老迈,如今久居淮州,不再四处行医。这次我只带了师弟和师妹来北地。”
她的师门常年四处行医,梅不危已经习惯了漂泊在外的日子。如今师弟留在北地的其他城中为人治病,她只带了小师妹一同前来夕月市镇。
与这郎君交谈时,梅不危嘴角的淡淡笑意彻底消失,她看向郎君的目光颇具深意。
“康衡,”她轻声道,声音不解,“你为何还要服用毒药?”
被称呼作“康衡”的郎君轻笑着:“别再叫我康衡,我已经离开北狄,如今和那个身份没有丝毫关系。”
他的目光低垂着,又说:“我说过,想彻底摆脱过去。”
这道声音很轻,仿佛心底发出的叹息。
“你还在故意吃毒药让自己一直保持这种虚弱的状态。”梅不危皱起眉,忍不住再次劝告,“你明知那种药对身体危害极大却还一直服用。若是你再不听劝,两个月后不论什么医师来也没有用,我也不会再给你针灸,哪怕我师父也无能为力。”
梅不危早就认识此人。
几年前,她随着师父一同前来北地,在这里见到了一个奇怪的郎君。此人名叫康衡,是赤狄部落首领伏真的大儿子,原本他会在伏真意外死后会继承伏真的位置,统领整个赤狄部落。
虽说十三年前,定远侯带兵击退北狄军,打散了整个北狄,北狄从此不敢进犯。但这几年来赤狄部落野心勃勃,打算重新统一北狄。
但康衡志不在此。
他不愿领兵打仗,也不愿挑起战争。
伏真只有一个儿子,赤狄部落中并无其他人有此威望能够率领部落统一北狄,伏真旧部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康衡的身上。
更何况康衡自幼被伏真用各种毒药养大,身体早已百毒不侵,虽说他不喜欢练武,但多年被逼着习武,也被迫上过战场。
正是因着他百毒不侵的身体和他被迫赢得的胜仗,又因着他是伏真唯一的孩子,赤狄部落认定了他便是传说中能带领赤狄的天命之人。
伏真旧部们几乎要将康衡绑去继承部落首领之位。
就在绝望之时,康衡意外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毒药,这种毒药竟能够影响他,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吞噬他从前的武功,还能慢慢改变他那百毒不侵的体质,让他变得像寻常人一般。
他想逃避自己既定的命运,尝试开始一个全新的人生。
只是随着这种毒药慢慢排出他的体内,毒性消失,他的武功会恢复,“百毒不侵”的体质也会回来。
于是,康衡开始每月吃下这种特殊的毒药,甚至逃出赤狄部落,毅然决然地离开北狄来到夏国生活。
他在用性命做赌注换取自由。
当年丛医师和梅不危最初见到他时,他还只是武功大减,身体并不像现在这么虚弱。
但因着这几年他仍旧在吃毒药,身体更加虚弱。可即便这样,康衡仍然在每月定期吃下毒药。
梅不危知道自己劝不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慢慢消失。
若是康衡现在停药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只怕他是生出了旁的心思。
明知道会危及生命,他却还在吃药,梅不危心中清楚,康衡怕是厌倦了一直东躲西藏的生活,厌倦了改名换姓的日子。
他坚持不下去了。
梅不危忽然觉得今年师父没有一同前来北地也是好事,不用亲眼看到康衡的生命消逝,不然他心里肯定会很难受。
今年梅不危的师父丛医师原本还想亲自来北地看看康衡的状况,他从医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特的体质,自然想要医好他。
可今年师父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着他来北地。
梅不危这次离开师门,除了如往年一样四处行医治病,还受了师父的托付,在北地寻找一味罕见的草药。
师父这两年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医好康衡,他搜寻了许多古籍古法,想要帮康衡彻底改变“百毒不侵”的体质,同时保住他的性命,让他不再如此病弱。
丛医师竟真的找到一种古法,只是这种古法需要一味罕见药材,这种药材在记载中最后一次出现正是在北地。
师父又交代梅不危,即便是找到这种草药,康衡也必须立刻停止吃那种毒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很快就结束了。”客栈的房间中,郎君望着沉思的梅不危,安慰般说道。
梅不危没再说话。
她的心缓缓下沉。
梅不危与小师妹一同下楼时,姜欣媛正和婢女一起坐在客栈大堂中吃饭,见她们从楼梯走下来,笑着问她们要不要一起吃。
梅不危轻轻摇头,脚步顿了一下,接着走到姜欣媛面前坐在她对面。
“你救下的那个郎君,”她有些犹豫,“你是否知晓他的身份?”
姜欣媛察觉到她眼神中的沉重,一时间愣住了,缓缓摇头。
“梅医师你知晓他的身份?”她刻意压低声音,“难道是很不好的身份?”
“并不是。”梅不危急忙解释一句。
她不知该如何说。
她是医师,又给昏迷着的康衡把过脉,知晓他当时并非真的昏迷,而是装的。
梅不危没有当着众人面拆穿他,不过是因不知晓康衡的打算。
她不知道康衡为何要在这个名叫“姜欣媛”的女郎面前故意装晕。
她也无法在康衡那里问出有用的消息,见姜欣媛为人热心,似乎对人不设防备,只能隐约提醒姜欣媛一句:“在这里不能相信任何人,哪怕是那个郎君,也不能轻信。”
姜欣媛很认真地点点头,笑着:“多谢梅医师提醒。不过你放心,我身边除了我的婢女,还有人在暗处保护我。”
梅不危见她有所提防,点头道别,起身带着小师妹离开这里。
姜欣媛继续在大堂吃饭,又吩咐客栈的伙计去给那郎君所住的房间送饭菜。等吃完这顿饭,她走上楼梯,去了郎君住的房间,婢女等候在房间外。
“你怎么没有吃饭?”姜欣媛一进门便看到满桌的饭菜根本没动。
那位郎君正站在窗边,神色有几分迷惘哀愁。
他转过身,再次对姜欣媛道谢:“多谢娘子的好意,不过我实在吃不下东西。”
姜欣媛走近。
“你叫什么名字?”她换了个话题,她话刚说出口,笑了笑,先主动介绍自己,“我名叫姜欣媛,是中原人,这是我第一次来北地。”
郎君点头,声音温和:“我这些年四处漂泊,四海为家,不过每年留在北地的时间更长些。”
“没有固定的住处,也没有固定的名字?”姜欣媛不解,也有些好奇。
郎君的目光平静如水:“行走江湖,自然用的是化名,你叫我姜知远便是。”
姜知远只是他众多化名中的一个。
他又自嘲地笑:“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我生在京城,但我的父母是北狄人。”
说这话时,他暗暗打量姜欣媛,没想到对方听到他是北狄人,神色中并不见诧异,也没有厌恶和恐惧。
姜欣媛点点头,在房间中走了几步,接着随意坐下,一直在看他。
姜知远察觉到她的目光,虽不明白她的意思,仍旧温和笑着。
姜欣媛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郎君应该不太清楚我的性子,我向来是有话说话,不爱兜圈子。”
姜知远点头,示意她开口便是。
姜欣媛轻咳一声,终于开口:“姜郎君为何装晕?”
姜知远瞬间愣住。
半响后,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你为何会说我是装晕?”
这道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姜欣媛笑着,没有指责他,反而带着惺惺相惜的意思:“因为我也时常装病,很熟悉你晕过去的模样。”
原本因为有人在她面前直接晕倒,姜欣媛很紧张慌乱。可等到慌乱的时候过去,她将他送去客栈,再加上医师的古怪神情,姜欣媛确信他就是在装晕。
“那里出现了你不想见到的人?”她猜测道。
姜知远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敏锐。
“我确实有想躲避的人,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姜知远没有明说。
其实他晕倒并非为了躲避追兵,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目的。
他深深望向姜欣媛,却没想到对方看起来并不在意。
姜欣媛不过点点头,竟然又换了话题:“不过你看起来确实病弱,当街晕倒虽是假的,你是不是真的生病了?”
姜知远再次愣住。
他艰难开口:“你为何不问我要躲避什么人?”
姜欣媛笑了,开玩笑的语气:“你既然是我阿兄,还帮我一次,我不会忘记,我觉得你是很好的人。”
她第一面就觉得亲切的人不会是坏人。
姜欣媛这是在说姜知远之前帮她拦住那两个骗子的事。
姜知远当时若是想躲避旁人,根本不该出面帮她。
“不必言谢,举手之劳。”姜知远的声音终于有些凝滞,“欣媛……妹妹。”他笑了。
“我这几年太容易生病。”不知怎的,当着她的面,姜知远竟然将自己的心里话托盘而出,“不过,生病虽会难受,我倒希望我能一直这样。”
他发觉自己从见到姜欣媛之后就变得奇怪。
姜知远低垂眼眸,一副可怜模样:“也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中原与北地差别大吗?你的家乡在哪里?”
一看到他如此神情,不知为何,姜欣媛的心顿时抽痛。
“你有没有去过京城?”她提议,“你好好养身子,不如待我回去的时候,我们一起走,我带你在京城转一转。那里与北地很不同。”
原来她来自京城。
姜知远点头,因为她的安慰,很感激地笑了。
姜欣媛又在这里陪他交谈片刻。
待她离开,姜知远脸上的笑容淡去,他右手按住心口位置,慢慢意识到心中的奇怪感觉是失控感。
他拿出药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犹豫片刻。
这一次,他没有吃下去。
他想,姜欣媛还要带他去京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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