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景帝敕旨大理寺将“永兴案”审理清楚尽快结案,大理寺卿接旨后估算着时间将早已准备好的折子递了上去。“永兴案”的处理结果是各方历经多时博弈协商之后一致认可的,所以折子很快获准,后续判罪处罚等一应事宜迅速推进。燕墨闻在流放的途中接到了圣旨,被还了清白也还了身份,但处罚还是有的,就近被指了个军府去做教官为圣人练兵,同时希望他好自深省,常思己过云云。
燕昭鹏自然也被从狱中放出,乘着华丽温软的马车回了府。与此同时,白阳来因“战功累累,可堪造就”却“冲动任性,妄自菲薄”于景帝下旨结案的当天就“带功领罚”被派出城外轮训去了。
燕昭鹏回府之后先是循例病了一场,阖府闭门,由关阙关神医主持治病养身,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后,府里收到了燕墨闻传回来的家信,燕昭鹏才终于有了精神,渐渐地好了起来。
燕墨闻的信内容十分简单:
第一,为父一切都好我儿勿念。
第二,可笑之人为争无聊之权陷我于荒谬之罪,可笑可叹唯独不必为我心忧!
第三,你我父子自此分离,今生不知造化如何,万望我儿珍重自身,切记切记。为父亦必善自安养以待来日团聚你我皆安。
燕昭鹏看着熟悉的字体,忍不住笑出声来:“张扬一世的燕墨闻终于自由了。”
他走到门外的露台上,看着园中精致美丽的花木想:帝都真是个令人失望的地方。
突然,他抬头,眯眼,捡石头,扔,砸中了树干。
白阳来不得已从树上跳下去,不一会又重新爬上来,跳至园中。
燕昭鹏见他稳稳落地,一摔披风转身就往里走,边走还边叫到:“去告诉福英叔,把园子边儿上的树给我砍了!哼!”重重一声,保证即使站在院子边的树下也能听得见!
白阳来听了这一声,心下盘算:看来这身体是调养得不错了。他耐心地等到燕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章福英安慰了心肝郎君一通并留下一桌热腾腾地新鲜吃食脚步轻快地离开后,才从窗户翻进屋里。
燕昭鹏正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横看竖看,极尽挑剔之能事。他一向胃口不好,身体亦总有不适,虽然因为教养好总是自己默默忍耐,不爱对着下人发脾气,但久而久之这挑剔的性子也是登峰造极,以至于谁也说不清他挑食到底是不爱吃还是不能吃。
白阳来从里屋走出来的时候恰逢燕昭鹏起身换到桌子对面的位置重又坐下,白阳来于是顺理成章地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开吃。
与燕昭鹏正好相反,白阳来胃口好,对燕家的饭菜也从不挑剔,吃什么都很香,哪怕只是看着他吃都会让人有一种幸福圆满的感觉,仿佛面前这一桌人间烟火能抵挡所有的风刀霜剑、世态炎凉。
久别重逢,本以为会陌生,但有的却全是熟悉与亲切。燕昭鹏抬高下巴冷冷问:“好吃吗?”
白阳来看了看他实在地说:“这道汤最好吃,不过凉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燕昭鹏伸手扶了一下那盛汤的瓷碗,白阳来适时补充道:“刚才有点儿烫,现在喝刚好。”
燕昭鹏冷冷道:“没碗了。”
白阳来这才注意到,虽然桌边放着两张椅子但桌上只布了一副碗筷,他一口喝干自己碗里的汤,提着那碗一边给燕昭鹏舀汤一边好言好语地说:“已经替郎君试过了,汤里没毒、不咸,枸杞叶鲜甜、没有怪味道。”将大半碗汤放在对面人身前的桌上:“郎君放心喝,温度也是刚好的。”
燕昭鹏哼了一声,终于开始用晚餐。
如果此时福英叔在旁一定会感动得抹眼泪,还会自以为是小声喃喃但其实声音大的足以被满屋人听到地说:“祖宗保佑,郎君今日吃晚饭了。”并且以此类推早饭跟午饭。以至于燕昭鹏坚持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经常吃不下饭真的不能全怪自己。别的不说,为这么点儿事老是打扰祖宗也不太好吧。
燕昭鹏喝完了热汤胃里熨帖多了,他低下头把玩着瓷勺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燕昭鹏脸偏圆,嘟着嘴说话的时候很可爱。
白阳来拿着布菜的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继而收回,架在筷架上,低了头语带歉意地说:“我那次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故意的。”
那日,白阳来穿着崭新的官服等着陪雍大将军进宫面圣,乍听人跑来说燕家出事了,燕昭鹏被下了大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向擢英司奔去。凭着身上的官服和怀里的银票,他顺利地在狱中见到了阔别许久的燕昭鹏。燕昭鹏气色不是太好,头上只戴着一支挽发的素玉簪子,裹着大大的皮毛大氅,更显得瘦削可怜。
燕家百年世家,所结姻亲亦是不凡。燕昭鹏的母亲娘家巨富,燕大郎君从小穿的衣裳都是由专人为他织了布再精工细做而成的。白阳来自被燕昭鹏捡回之后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与他作伴,刚开始白阳来个子小,燕昭鹏就命人找出自己小时候没穿过的衣服给他穿。后来两人长得一样高了,就一起穿燕昭鹏的新衣服——反正燕昭鹏穿不完也是白放着,小郎君自己也不介意。
是故长久以来白阳来太清楚燕昭鹏平日里的穿戴,哪怕是在病重卧床,也是个富富贵贵的小公子,猝然见到他这个样子,一种巨大的落差当头砸过来让他一时之间完全不能接受,呆立在原地就这么懵住了,等反应过来燕昭鹏正端详身着官服的他时,白阳来心中羞愧难当痛悔交加,踉跄地退了几步掩面奔出了擢英司。这才有了他后来去探问用军功换狱守一职的事来。
白阳来竟然比燕昭鹏自己更不能接受他被关在牢里的样子。当时虽然也没有反应过来,但后来发现这一点之后他好笑了很久,一想到就莫名觉得开心。
反观看见白阳来一身簇新官服的燕昭鹏感觉就好多了。毕竟他见到白阳来的第一面就是他最狼狈的样子。当年是他居高临下透过马车高大的窗户一眼望见了路旁草丛中一身血污的白阳来,他把他救了回来,一点一点用心地供养他长大——燕昭鹏那时觉得看着白阳来蜕变长大比自己活着更有意思;终于,他养成比自己还要高大俊美的少年郎。父亲将白阳来送出府去参军,他知道那是因为帝都即将生变而燕家早晚会被波及,趁着有机会给他谋个清白出身让他脱离燕家是为他好。毕竟等闲无人敢动燕墨闻燕昭鹏的性命,但杀一个他们身边毫无根基的伴读却是对一些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当时,燕昭鹏舍不得与相伴多年的伙伴分开,又不想耽误他得来不易的机会,于是选择了对白阳来避而不见让父亲出面与他告别、送他离府。没想到白阳来一走,他就再没见过。而阔别多日的第一次相见却是:他穿着簇新的官服端庄华丽,燕昭鹏自己身陷囹圄、落魄不堪。这样的白阳来是对燕昭鹏来说也是陌生的,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愣住了。
就这样,两人在狱中匆匆一面,不曾叙只字片语,直至今日。
分别是还是少年,再相见便俱已长成了。经历世事变迁之后,燕昭鹏终于能在这满室辉煌的灯火之下仔细地看一看如今的白阳来了。
哪怕是在初初相见生死未知之时,白阳来也是一副玉人儿般的好摸样,更遑论这些年燕家和雍大将军都对他真心以待,无论在哪儿,俱将他养得很好。如今坐在燕昭鹏对面清雅沉静的郎君,肌肤胜雪,眉顺目长,一双凤眸清澈潋滟,看着燕昭鹏的时候因为认真眼眸圆睁,实在是可亲可爱,让人能轻易地透过这双眼睛得见他的满腔赤诚纯真。若是这凤眼斜睨,则不论是微微下压还是轻轻上挑,都会在不经意间漫出无限风情。白阳来鼻高且直,鼻头稍圆,鼻翼更圆,人中清晰深长,唇红而润,下唇略厚于上,闭合时宛如一朵鲜艳的花骨朵。若双唇微张,则可见两排整齐皓齿,其中两颗门牙略长,配合着瞪圆的眼睛看起来会像小兔子。青年的脸颊微微鼓起,为他添了些许稚气,不过下颌处分明有力的骨线又抵消了单纯的可爱,加重了沉稳可靠之感。
燕昭鹏回想他冲进擢英司大牢那日的情景,时过境迁,此时他早已忘了两人的尴尬怔愣,白阳来来了又去时他心中的失落也被刚才的一碗热汤弥散了,再回想起当日的场景他只觉好笑,又有些骄傲。这样的一张脸穿起官服果然是堂皇瑰丽威压深重,怪不得两人相见的时候狱中的守卫尽皆恭敬低头,整个擢英司大牢静若无人。
对面的白阳来心中有愧,还想表达歉意,喝完汤的燕昭鹏却来了力气。把勺往碗里一扔,他气势逼人道:“白小羊,你想对我说什么?”
白阳来愧疚低头道:“对不起,都是我……。”
燕昭鹏打断他道:“你什么你?你确实对不起我,那次跑了怎么后来也不去看我?”燕郎君生气,话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也壮!
白阳来真诚努力地反省道:“是,我那天不该转身就走,我没去看你是因为我原本用军功换了狱守的职位,当时想着尽快办完手续就可以……”
燕昭鹏大惊不已,打断他道:“你用自己出生入死的军功换擢英司的狱守?”说到最后燕昭鹏调都变了。
白阳来一听这声气便知他是动了真怒,立刻闭了嘴。
多年形影不离的相处培养出了近乎本能地默契,让他们对于彼此的表现十分了解,以至于能够在霎那间做出对自己最安全的反应,比如此刻,面对发怒的燕昭鹏,白阳来眨眨眼睛,努力把自己的气息变得弱小、可爱、无辜、亟需被原谅。
燕昭鹏大怒拍案:“区区一个狱守怎配得上你?”
白阳来不敢说帝都擢英司的狱守比他之前的品级还要高一点,而且他并没有去。首先燕昭鹏看不上的东西管你什么品级,其次燕大郎君发火的时候没有别人插话的份儿。
燕昭鹏怒火熊熊道:“你好不容易挣来的军功就用来换那破烂玩意儿?”虽然燕郎君看不上,但擢英司的狱守也是家产数万白银的人呢。
燕昭鹏太失望了,他痛心疾首道:“你怎么眼皮子这么浅?你怎么能这样妄自菲薄?你对得起你自己吗?”
白阳来不自觉地鼓了鼓原本就很可爱的脸颊偷偷想,这话要是让雍大将军听见一定无比赞同并且会把他的训练量往上再翻一番。
燕昭鹏大掌一拍——这次没敢拍桌子,刚才那一掌太用力,他手还疼着——把座上的软靠拍得“嘭”一声响:“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燕昭鹏问:“你在润和大营过得不好吗?不是说雍大将军为人不错也很赏识你吗?怎么把你教成了这样?”
打击面已经扩大到雍大将军身上了,白阳来终于逮着了机会出声道:“哎,没,不是的。我,是我一时想岔了,我当时就是想离你近些,分开了这么多年,家里又出了这样的变故……”
见燕昭鹏一眼瞪来还要再说,白阳来立马转移话题:“那什么,我听说咱们家大人到澄州当练兵教头了?他给你来信了吗?”
提到父亲,燕昭鹏终于作罢,沉着脸说:“来了,等会儿拿给你看。他没事儿,你放心。”
白阳来自从得知燕家变故就一直通过润和大营的消息渠道关心着燕墨闻的情况,当时他身在帝都之外,了解起燕墨闻的动向更方便一些,知道他一直安全;后来回了帝都,反倒不能及时了解到最新的消息了。白阳来自被燕家父子带回帝都便在燕府中的祠堂内对燕墨闻行了三拜九叩大礼,从那时起他便将燕墨闻称为“大人”,那是与“父亲”同样的称谓。只不过这件事三人并未向外张扬。实在是燕家这样的门第,若非要个现于众人面前的名头说法,各种牵涉实在太多太烦,白阳来不在意这些,哪怕燕家给的名头背后意味着说不清的权势和数不清的富贵,他也不在乎。于是三人便只把这件事各自放在了心中,定了便是定了。
看燕昭鹏静了下来,白阳来小心翼翼为自己辩解:“大将军已经把事情拦下来了,这次是我不对,他也已经教导过我了,还罚我出城练兵练自己,可辛苦了。”
燕昭鹏怒气稍平,说:“活该,让你长长记性!”
白阳来点头,又说:“我那天回去之后就请了人去照顾你的。”
从那天以后确实有人给他送了许多玩意儿和点心,挺解闷儿的但是,堂堂燕大郎君不屑:“照顾我?他们也配!”
白阳来不说话了,确实,燕大郎君是很挑剔的。从他还是小郎君的时候开始,就尤其挑剔。比如,伺候他的人不能不好看,也不能过于美艳,要好看得他觉得刚刚好才行;言行举止也要优雅,符合小郎君的标准,不然就不能近前伺候,只能“提个热水壶送到屋外也就罢了”,连进屋给小郎君倒茶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燕昭鹏看白阳来,两人已从饭桌挪到了榻上,白阳来盘腿端坐在他对面,一脸自责与愧疚,跟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双手放在双膝之上可可爱爱看起来很好欺负。燕昭鹏感觉得到自己的怒气在慢慢地消去。
白阳来说:“我一直在查大人的案子,大人是被冤枉的,是无端被牵连,你更是。”
燕昭鹏平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心中的委屈害怕自然是要发泄的,只是他到底长大了,如今父亲平安的消息也到了,白阳来也回来了,还对他说了这些话,燕昭鹏突然觉得,曾遭受的不公、日日夜夜忍耐过的委屈和害怕他都可以轻轻放过了。
只是说到他去查这次的案子,燕昭鹏仍是忍不住嗔怪:“你实在是关心则乱,怎么自己去查?万一你再有什么可怎么办?往日里的那些冷静自持都到哪儿去了?你也知道咱们家又不缺钱,谁看得上那点儿军费,燕家几代的清名就是金山银山也别想扰了去!”
问题恐怕就出在这儿:又不缺钱,又有几代清名,多少人嫉妒眼红,哪怕毁了燕家之后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看着也高兴。燕墨闻燕昭鹏父子均安让白阳来彻底放了心,心定了,那些乱了的分寸、失去了的睿智深沉也就都回来了。
可是燕昭鹏想不通:帝都谁人想从燕家得利都很正常,毕竟富与贵举世皆渴望,名与利自古动人心,而办一个燕家就这些也就都有了。可是,“他为什么也看咱们家不顺眼?”
到底是大家族养出来的孩子,许多规矩避忌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是以说到这种涉及敏感人物的话题时便会自觉地注意,比如此时的燕昭鹏,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绕过半个黑漆描金梅花几从自己那边上移到了白阳来身边,对着人家的耳朵说了刚才那句问话,名符其实的出我口入你耳。
那么这个“他”指的自然就是不能随意宣之于口的人了。
他说的是今上,景帝。
白阳来看燕昭鹏眉宇中愁怨散去神色放松下来之后也恢复了自在的样子,此时的他沉稳又安静,浑身散发出一种强大但温和的气息,让燕昭鹏觉得很安心。正是白阳来的这种气质,让从小在大睿顶尖能人中长大的燕昭鹏笃定地觉得,虽然自己只是个稀松平常的世家子弟,但白阳来必会成为一位光耀千秋的不世英才。
对此,白阳来深感无奈,在他看来燕昭鹏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误解不过是因为燕家高门,从小与燕家往来之人都太过厉害,在大睿朝都属于是顶尖的人物,因此才让他误以为自己平平无奇,其实完全是错觉,燕昭鹏在整个帝都的世家子弟中都是很优秀的。至于燕昭鹏对白阳来的看法,白阳来本人表示:“郎君抬爱了。话说你昨晚是不是又偷偷把药倒了,害得自己白日犯病?”
不过,这些眼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他们该如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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