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
苏烨是被自己麻醒的。
他试着动了动，勉强坐直身体。
血液流通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
他静静坐了会儿，脑袋随着四肢脉络逐渐清醒。
他知道，大概在思绪迷茫的时候，又放任某人肆无忌惮地于他心尖上蹦跶了。
甚至。
只要那人愿意住在他的心尖上，就是把他的心踩烂跺穿，大抵也是甘愿受着的，也不会觉着疼，就纵着。
只要他愿意，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可以给。
但理智回归后，就清楚了，那人呐，他招不得，惹不上。
他们隔着楚河汉界，各在一岸，连泾渭都称不上地划分在两个世界。
苏烨轻轻吐了口浊气，喜欢本来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扔不掉丢不了，却只能拿来当做一个念想。
顾夏，你好。
我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却没有一次对你说出口。
苏烨起身到柜台结账。
小范老板按停电视剧，随口问道：“醒了？”
苏烨：“嗯。”
想起半夜巡逻的时候，小范老板含着笑意开口：“难得看你睡得那么熟。”
苏烨递过钞票，闲聊道：“老范还没来换你？”
小范老板：“估计还有会儿。”
苏烨接过找零塞入兜中：“走了。”
小范老板：“嗯。”
暑夏的这个点，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苏烨迎着夏日晨时独有的凉意步入街道，他的临时小公寓离这不算远，拐几个弯走几段路就能到。
回到屋后简单洗了个澡，苏烨就窝在沙发里玩手机，等着“捞人”电话。
不过可惜，被另一通电话捷足先登了。
秦淑莲女士——苏烨的妈。
指尖触上屏幕，下滑接通。
“苏烨？”
听筒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苏烨不甚在意地嗯了声。
确定接通对象后，秦淑莲的声音变得跋扈起来：“我不管你在哪儿鬼混，八点半之前必须给我打理成个人样滚回来！”
“你要是再敢和上次一样，你就给我等着吧！”
“恩。”
似乎是苏烨的反应过于冷淡，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愈发尖锐。
“苏烨，你最好别挑战我的耐性，你知道我没这东西！”
“哦。”
没等秦淑莲女士再度开口，苏烨便挂断电话，顺带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放空了自己。
能让秦女士想起他这个儿子的，无非就是那位给予“他们”经济来源的苏掣先生。
也是秦淑莲女士口中的“他的父亲”。
一个自称为叔叔的父亲。
当然，他也确实不配称为父亲。
苏烨对苏掣先生的恶意并不来源于他出轨秦淑莲女士，让他没有名分地活着，而在于。
半年前，苏烨听闻了苏掣先生的病弱儿子——苏誉。
或许当初是秦淑莲女士使了什么手段才有了他这个意外，因为他从未见过苏掣先生对秦女士亲热过，连一分半点的温柔都不曾有过。
他以为苏掣先生是因为尚存的同情心与责任感才选择抚养他，毕竟谁会为了一个错误而承担责任呢。
直到听闻了苏誉。
好像所有的事情一下子就串起来了。
苏掣先生大概是在抚养一个备用继承人，这样一来，连苏夫人对苏先生在外光明正大养情人却不管不顾的态度都能勉强解释了。
就此，苏烨看不起苏掣，家里那个情况，还能不顾妻儿感受理所当然似得养着他，是个人渣无疑了。
但苏烨始终想不明白，大家都是有背景的人，苏夫人怎么连这都能忍？
也不至于是智商持续掉线到现在都还没察觉吧。
苏烨直起身把手机捞回来，一笔带过式的给松子航子发了消息解释，就往富人区去了。
人渣苏先生每三个月会来看他一次，上次他没回，算起来，也有半年没见这伪君子了。
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怎么着也该去见见了。
低调豪奢的黑色迈巴赫旁，苏掣先生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西装，神情淡漠地听着秦淑莲女士说着什么。
秦女士讨好的样子过于难看，苏烨顺手掐了她打来的电话，依旧不疾不徐地迈着步子靠近。
手机铃声锲而不舍地响起，苏烨没什么表情，再次挂断。
秦女士看起来很尴尬，不知道冲男人说了什么，她手忙脚乱地又打了一个。
视线对上的瞬间，苏烨瞧见苏掣先生的神色缓和了些，朝他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当做没看见的苏烨同学埋头掐掉了第三个来电。
等苏烨走近了些，才发现，迈巴赫的副驾还坐了个女人。
哟，这苏夫人的智商终于连上信号了？
秦淑莲眉眼间是压都压不住的火气：“苏烨！你搞什么呢，还不快点！”
“哦。”苏烨慢慢悠悠地走到苏掣先生面前，“有事？”
秦淑莲眼皮跳了跳：“苏烨！你对你叔叔什么态度！”
不过好像谁也没在意秦女士，任她一个人跳梁小丑般地唱着独角戏。
苏掣尽量柔和着冷硬声线：“要带小誉看病，不知道走多久，来看看你。”
苏烨不以为意：“那看了，可以走了。”
苏掣的眉头锁住，就算是因为那件事，苏烨也不该是这个态度，仇视埋怨他都认，但怎么会是这种不屑的，连多说一句都觉得脏的烦？
脑海的疑虑越来越大，苏掣冷声：“等回来，我们谈谈。”
秦淑莲笑着走进两人中间，挡住苏掣先生的视线。
“有什么好谈的，苏烨他呀，会变好的。”
这大概是苏烨第一次从秦女士口中听到的类似于夸他的话。
倒是让人愣了愣。
苏烨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就现在吧。”
苏烨走到迈巴赫旁，敲了敲车窗。
车窗降下，露出女人温婉精致的脸。
苏烨敷衍地在嘴角挂了个笑：“苏夫人，谈谈吧。”
苏夫人大约是真的不明就里，脱口就是：“啊？小烨？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们是真的很抱歉。”
秦淑莲心下一慌，但很快她又恢复了镇静，说着模棱两口的话：“有什么抱歉的，这些年不都补偿了，旧事重提干什么。”
苏烨瞅了眼秦女士，她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掐断这个话题，她在怕什么？
思索间，顺口回了句：“给我道什么歉？”
苏夫人迷茫地眨眨眼：“嗯？”
苏烨敛了假笑，这苏夫人怕不是脑子不行？
就算他是受害者，可苏夫人也是，况且哪有正室给情人儿子道歉的？
是他与时代脱节了？
还是正室小三的剧情都开始这么走了？？
如果说之前的不对劲都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傻子都能察觉到苏烨对他们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认知性的差错。
“小烨。”苏掣沉声。
“恩？”苏烨侧目。
“有件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但现在不适合谈，等回来我们详聊。”
苏烨又变成了无所谓的模样：“哦。”
看来是一家脑子都不太好使。
秦淑莲双手抱在胸前：“有什么好说的，这不徒增烦恼吗？”
眼底染上薄怒，苏掣的语气堪称严厉：“秦淑莲，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情绪，偏头继续说道：“苏烨，你听清楚。”
“我，是你叔叔！”
秦淑莲笑得好看：“是叔叔是叔叔，苏烨知道的呀。”
苏掣没再看向秦淑莲，他把手搭在苏烨肩上：“小烨，我不管你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错误的认知，但如非有人拿着实证放到你面前，那么话十分，听七分，信三分，懂？”
懂吧？
在苏烨微妙的眼神下，苏掣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行，有什么需要直接打电话给我，今天赶时间，回来详谈。”
肩膀上仿佛还残留着掌心落下的力度，苏烨垂下眸，不知道在想什么：“恩。”
得到回应，苏掣点头。
他没再给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眼，就动作极快地上车扬尘而去了。
苏烨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没注意到狡辩无门的秦淑莲已然是气急败坏。
等车尾在视野中消失，秦女士踩着高跟鞋‘嗒嗒嗒’地靠近苏烨，抬手就是一巴掌：“我给你说过什么都忘了是吧！”
苏烨偏着头，拿舌尖抵了抵腮。
秦淑莲看着苏烨这个样子，心里突然就畅快了：“翅膀这不是还没硬透么？瞎翻腾什么！”
说着，就又想要动手。
苏烨往后一退，避开。
不够解气，不够。
还不够！
“小杂碎，还打不了你了是吗！”心中的破坏欲又开始蔓延，秦淑莲厉声喝道，“过来！”
难得的，苏烨没有听话。
而过来的，只有他冷冷投来的目光。
秦淑莲瞳孔一缩，这一刻她居然有种如芒刺背的感觉。
但那也只是一瞬，她很快又恢复了趾高气扬的劲儿：“怎么，连说也不能说你了！”
秦淑莲低咒一句：“混账玩意儿！”
气氛剑拔弩张，像是鞭炮，一点就炸。
不过可惜，这火花没能扑腾燃。
“烨哥。”
清冷好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苏烨回头，视线落到顾夏身上，他甚至都忘记了自己身处的狼狈，满脑子就只剩下那声烨哥和顾夏踱步过来的模样。
于是，鞭炮被换了料，变成烟花在苏烨的脑海里炸开。
秦淑莲将发丝别到耳后：“小顾呀？和苏烨认识？”
顾夏皱眉，点头：“恩，找他有事。”
“有事？”秦淑莲当即横了苏烨一眼，开口时语气仿佛碎了冰，“你又干什么了！”
顾夏眼疾手快地抢在秦女士招呼到苏烨身上之前，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拉。
少年嗓音微凉：“阿姨他没做什么，只是找他帮忙。”
“事急，人我带走了。”
说完也没等女人回答，就拉着苏烨离开了。
秦淑莲搅着发尾，从鼻息里溢出一声轻哼。
这是，护着呢～
她转过身。
这小王八蛋什么时候搭上顾家少爷的。
等走远些了，苏烨才状似无意地问道：“烨哥？”
顾夏平静地解释：“跟着昨晚叫的。”
“哦，苏烨。”
“顾夏。”
我知道。
少年掀起眼皮：“什么事？”
“嗯？”
这样的反应，让苏烨心里有了点猜测，他挑唇轻笑：“不是说事急。”
眼眸颤了颤，顾夏到底还是没说话。
猜测成真，苏烨侧眸看向眉眼轻垂的少年：“帮我？”
“……嗯。”
闷出这声嗯后，气氛陡然沉默了下来，不过也对，他们本来也没什么话可说，但，这怎么可以。
苏烨思忖着该讲个什么打破这个状态呢？
明明脑袋里还在琢磨和顾夏聊什么，嘴就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了：“吃早饭没？”
顾夏点头。
“可我没吃。”大脑活络起来，苏烨勾唇半笑，“那，陪我？”
试探性地问出口后，苏烨又语速飞快地添了一句：“你刚才说事急找我，这么快回去不合适吧。”
顾夏迟疑地点了点头。
苏烨内心雀跃，面上却丝毫不显：“那去一中面馆。”
此话一完，又是无话。
直到他们路过昨晚干架的巷子小道，苏烨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沉寂。
苏烨刚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陈一松就跟连环炮似地轰炸起来。
“烨哥！那老巫婆又找你做什么！！”
“你受伤没有？！”
“这次又是因为啥！！”
苏烨把手机拿远，对顾夏露出抱歉的神情，他向旁边走了几步，对着手机回：“小事。”
“小事儿个屁，要不是你耐打，早晚折她手里！”
说完，陈一松平复了下语气：“哪儿呢？我来找你。”
苏烨揉了揉太阳穴：“不用。”
陈一松的嗓音又激动起来：“不用？！？？说说吧，残了还是毁容了？！”
苏烨哑了一瞬：“……都没。”
“那搞什么不用！存心让兄弟担心呢！”
苏烨无奈莞尔：“等我问下，微信回你。”
松子：“什么……”
“嘟，嘟，嘟，嘟……”
——玩意儿？
苏烨拿着手机先在手里打了几个转，才开口喊道：“顾夏。”
“嗯。”
苏烨走回顾夏身边：“有个朋友要来找我，介意吗？”
少年抬眸，不解：“介意什么？”
“不自在。”苏烨哑声，他觉得其实他不是想要询问意见，而是因为想和他独处在给自己找借口罢了，“你要是会觉得不自在，我就让他别来了。”
“不介意。”
是平静温和的语气。
苏烨顿了下，看似正常地点头编辑消息。
“那等他来，我就回去。”
耳边传来的话语刺激着苏烨的神经，他摁到发送的手指，一下子就划开了，沉默半刻后，又若无其事地点击了发送。
他是想留他。
可他凭什么留他，有什么资格留他。
苏烨的面色不自觉地掺上郁色，漆黑的眸掠过顾夏：“为什么帮我？”
少年今天仍是白衣黑裤，他长身玉立，眉眼冷淡，听到这话冷白的面容郑重了几分：“昨天，谢谢。”
意料之中的答案，苏烨却还是轻叹了声，若有似无地喃：“还情啊。”
“走吧。”
两人到了地点，点好餐后，苏烨没话找话地问了几句，顾夏都言简意赅地答了。
只是面条做得很快，快得让苏烨觉得他不是还没和顾夏说上几句话么，怎么就来了。
但嘴里含着食物，他不得不消停下来。
气氛一下子就又沉默了下去。
不过好在没两口，陈一松来了。
陈一松表情揶揄，习惯性地开玩笑：“哟，难怪不用啊，这背着我们勾搭漂亮小哥哥呢！”
苏烨三两下就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他迅速替顾夏解围：“少在这里插科打诨啊，人刚帮了我。”
陈一松眼睛瞪得像个铜铃，不可置信道：“就他？从老巫婆手里抢人？？”
苏烨没搭理陈一松，只看向顾夏：“他人就这样，嘴没个把，你别介意。”
顾夏神色淡淡，好脾气地嗯。
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苏烨这样子，真的是千年难得一见，陈一松那是控都控制不住想皮两下：“哟哟哟，这么gentleman的？”
苏烨拿筷子戳着面，抬起的眸里尽是危险的信号：“闭嘴还是好好说话？”
陈一松秒怂假笑：“好好说话。”
苏烨收回视线，介绍道：“陈一松，昨晚见过。”
顾夏嗯了声回答：“顾夏。”
陈一松裂开笑容：“你好你好。”
“苏烨，那我回去了。”
男孩没抬头，低声应了一句：“好。”
陈一松左看右看，伸手去拦：“别呀，我这一来就走？”
苏烨搅和着碗里：“刚说好的，你来他走。”
陈一松：“那我不来呢？”
苏烨咬牙切齿：“不来也走！”
顾夏莫名笑了下：“再见。”
陈一松探着脑袋挥着手：“小哥哥慢走啊。”
苏烨盯着顾夏的背影，眉眼间不自觉地带上躁郁：“……再见。”
虽说是再见，但剩下半个多月的假期，苏烨顾夏却没再遇见过。
直到开学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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