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附近没人的地方着了陆,一路飞奔到演出场地。到达时已经进行到开场曲的尾声了。她们进入会场,像是一口气扎入了夜晚蒸汽弥漫的海洋里。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毫不客气地轰击着耳膜和心脏。台上的少女乐队穿着粉白色的蓬蓬裙,表演青春洋溢而活力四射。观众们拥挤着,着装各异,有稍微不那么日常的也有更加夸张大胆的,简而言之亚比很多。场上气氛已经热起来了,观众们追随着强烈的节拍拍着手,游走的五色灯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欢迎来到出潜少女乐队演出会场!”开场曲结束了,短卷发的主唱兼吉他手一手扶着形状奇异的吉他,一手握住立式麦克风,脸上带着蜜糖般甜美的笑容,“我是出潜乐队的白衍,很荣幸今晚大家能来看我们的表演。”
时金期待地看着她,自从『城市』丢了以后她一次表演都没看过。她事先并未了解过“出潜”乐队,不过从观众的反应来看应该会是值得期待的表演。
第一首曲子叫《Girls’ Addiction》,是一首少女感的迷幻电子摇滚。巨大的显示屏上开始播放背景视频,缤纷的色彩碰撞,制作非常炫酷。观众们都很激动,跟着欢快的节拍律动,为曲里的少女气息如痴如醉。
“Does we never fall love.”
“Like we didn’t even care.”台下的观众跟着唱。
时金认真地听着,感受着旋律与主唱音色的轻柔。也许是听得太认真了,音乐在她耳中竟分离开来。躁动的伴奏和强烈的鼓点消失,留下的只有那一段吉他纯粹的弹唱。就是这时,她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滑音。虽然很细微,但这一丝滑音尤为突兀,就算她不懂音乐也听得出这根本不在原曲的编排之内。那是一丝与原曲的意象完全不符的······孤独的气息。
她在等着什么啊。
时金抬起头与台上的主唱对视,此时周围的嘈杂都褪去了,只剩下她和白衍相视着,用那一丝不和谐音对话。
“是她啊。”
“什么?”凌问。
喧嚣又涌上来,她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她扭头问一旁专注欣赏的凌:“要怎么才能见到她?面对面那样。”
“嗯······”凌思索着,“写张纸条说不定可以,不要太古怪也不要太寻常的话。实在不行我还可以钞能力······”
“凌有便利贴吗?”
“刚好顺手买了。”凌从很大的购物袋中翻出了一个粉白条纹的便利贴。
时金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在上面写了什么,跑过去递给了工作人员。
“你写了什么?”时金回来后凌好奇地问。
“我写了:‘你是我的『城市』吗?’”时金如实回答。
“不是说了不要太怪吗······”凌一手扶在脑袋上,“对你来说是不怪,普通人要被怪死了啊······”
“没关系,”时金看着台上蹦蹦跳跳很会带气氛的白衍,说,“她不是普通人,她是四号选手。”
如梦似幻的乐队演出结束了,观众四散,只剩下时金和凌坐在阶梯上等着回应。
“是你递的纸条是吗?”过了很久,一位年轻的穿工作服的阿姨过来问,“白小姐现在有空,我带你去见她吧。”
成功了!
“我在这里等你。”凌和她挥了挥手。
时金在一通安检后跟着工作人员来到了后台。这里比外面看上去简约点,狭窄的梳妆间堆放着箱子和杂物。其她的乐队成员都离开了,只剩下白衍一人背对着门口坐在转椅上。时金期待地看着她蓬松的短卷发,工作人员和她交代了必要的事项后就退出去了。
“出汗真不舒服。”
透过镜子看,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衫和粉色的格裙,不过还没卸下舞台上的妆容。转椅转了过来,她一见到时金就笑了:
“你好像我的一个朋友。”
时金高兴地笑了,这样一来不就更能肯定她就是她的『城市』了么?
“为什么你在纸条上写了‘你是我的『城市』吗?’”白衍问。
“因为我知道,你在等着什么东西的降临。”时金微微歪着头,笑了。
“什么东西的降临······”她低声重复着,突然明白了,“哈哈,是第一首歌吧?”
“嗯!”
“没错,那时我分心了。”
“分心?”
白衍拿起了那把蝴蝶形状的吉他,轻轻弹奏了两声,问:“你能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吗?”
时金摇了摇头。原先沉浸在那段音乐中时她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那丝杂音,可是抱着“她是我的『城市』”的想法后,她却听不到那些杂音了。
“我能听到,”她放回了吉他,“从我选择了这条路的那一天开始就能听到。”
“那一天?”是和自己分开的那天吗?“可以告诉我吗?我想知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高中时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收集了各种各样的刀具,偏执地喜欢白色的衬衫和干净的事物,在别人看来完全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经病。后来我不再有需要用刀的职责了,我开始疯狂地迷恋上音乐,像是要用它的力量填满空虚了一半的灵魂。我决定要放弃高考走上一条崭新的人生之路,和父母说了以后他们都觉得我疯了。他们本来就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又反过来说要管控我,我觉得莫名其妙,就背上吉他和自己的收藏走了。那一天开始,这把吉他上出现了只有我能看到也只有我能听到的第五根弦。大家都说这样观赏性强的吉他不适合拿来演奏,但我从来不怀疑它。它天生就是那种形状的吉他,你又怎能强求它待在大多数吉他的箱子里呢?
“接下来的路走了很长,其中不乏听了我的经历后好心规劝我的人。他们总是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一定是最好的出路’,”她顿了顿,“嘁,说了和没说一样,反正不都是逼我上这条路么?但是我早就明白自己没办法通过现有的教育来获得想要的生活,我热爱的事物也不是能用一个分数换来的。我为梦想流浪了很久,但是我并不觉得当初的选择有错。我本来就是不服输的人,况且如果老了以后没有几段大的挫折可以回味,我也会觉得很遗憾啊。
“我在很多个地方流过浪,为了维持生计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和音乐相关的也好不相关的也好,总之只要一想到未来的某一天我会站在台上向很多人分享我的音乐,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我的选择当然不适合大多数人,所以我也很少会把这段经历再拿出来跟人唠,免得害别人一辈子。不过我希望能给足够有梦想的人一点勇气。你能听到我的第五根弦,绝对不是大部分人,所以我才决定告诉你的。不过当不了大多数人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加入现在的乐队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当时我很兴奋,心想我的梦想终于能实现了。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端,连成名的第一步都算不上。因为已经将机会抓在手中,我开始不断地妥协,在辗转中逐渐被磨平了棱角。虽然现在还只是个地下的小乐队,但是有很多人喜欢我们,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太多太多。你现在能和我聊天还得靠那张价值不菲的名牌便利贴呢,不然工作人员才不理你。还嘱托我要怎么怎么迎合你,我本来都想好一堆客套的话了。结果你不是无聊的人。”
她泡了一杯热咖啡,走过去打开了窗。屋外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了,她端着咖啡倚在窗边,人的思绪和白色蒸汽一同融入夜色中。雨声加速了城市的寂静,街上的人们奔跑着四处躲雨,她看着他们,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
“可是这样的我反倒开始害怕失败了,哪怕是接手我讨厌的题材。作品被上面的要求限制在少女恋爱之类的方向上,叫我塑造人生被恋爱填满、其它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关心的形象,因为情歌最容易火嘛。但其实呢,我是个对恋爱毫无憧憬的人,我也讨厌人们把人,尤其是女性和恋爱、美貌捆绑在一起。可是对于没名气的我们来说选择范围太小了,小到不写情歌就赚不到钱,别说追梦了,生存都难。幸好当下这个时代情歌泛滥,人们有时追求的都不是爱情本身了,这样我才写得下去嘛。于是名气一天比一天大,那根弦的声音也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我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忽视这个事实。我想既然都过上这样的生活了,那我还想它干嘛呢?
“直到今晚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和朋友们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可以什么也不用考虑,什么也不用顾忌,那样的快乐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于是尘封已久的第五根弦在不知觉间被拨动,我像是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一样。我本来就是要逃离嘈杂的掌控的,可是现在我又回到了原点,将大多数人的喜好和口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快速变化的潮流中给自己套上了大众喜爱的‘少女’的意象。我也开始像他人一样谨小慎微地遵守着规则了,不过不是城市的规则,而是聚光灯下的。被公司要求这样那样,否则就会怎样怎样,时常感觉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套了人皮的机器。谁知道我本来只是喜欢音乐而已呢,又不是想当什么偶像,公司和粉丝却总以偶像的标准要求我,泯灭我并非完人的本性。如果不这样就别想出名,别想让更多的人听到你喜欢的音乐。这样的我,还是‘白衍’么?我已经忘了‘白衍’是怎样的人了吧。”
时金默默看着她,很久后才开口:“你还没有忘啊。”
“嗯?”
“你现在不正穿着过去的白衬衫吗?”
白衍爽朗地笑了,坐回了梳妆台前的转椅。
“我想如果你变回原本的样子的话,他们也一定会认可的。因为我就很喜欢这样的你啊。”时金笑着看她,“要成为一个领域里优秀的人,一个办法是尽力将能做到的事做好,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努力追求独特和创新。我觉得你很适合后面这个办法,而且你已经有条件重新这样做了,不是吗?现在和过去的起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为什么反而没了当时一走了之的勇气了呢?城市那么大,才不会容不下一个和大家不同的人呢。”
“这就是你的『城市』吗?”白衍问。
“不,这是你的『城市』。”
“这样啊······”白衍若有所思的样子,“谢谢你,我好像找到一直在等待的东西了。”
时金由衷地笑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哦。如果你转型了,我就当新的白衍的第一个粉丝!你给了我关于『城市』的勇气,我也想给你一点去找回『城市』的勇气。”
“你或许很适合游说啊。听你讲话感觉很平静,很容易代入你的思考。”白衍笑,“作为答谢,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她扶起了身旁的蝴蝶吉他,轻声弹唱起来。这一首曲子没有演出时的激烈和振奋人心了,有的只是澄澈的嗓音和流水般的拨弦。雨声的鼓点忽快忽慢,柔和的旋律却始终如一。那声杂音在时金的耳朵中渐渐清晰起来,可现在它们和谐得像是水和乳般融不开了。叛逆的心在歌声中找到了归宿,它没有刺破世界,它只是走回了自己的路罢了。
“我刚刚去买了伞,”凌坐到了时金身边的阶梯上,时金此时已换回了女巫服,头发也变回了原本的淡金色。凌好奇地问,“怎么样?是她么?”
时金摇了摇头:“虽然我很喜欢她,但她不会是我的『城市』。”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我还没有那样的勇气。”
“勇气?”凌看着空空如也的舞台。
“嗯,我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勇气的,”时金很肯定,“到那时,说不定我就能找到我的『城市』了。”
她打开了白衍送给她的粉白色mp3,和凌一起戴着有线耳机听白衍过去收藏的歌曲。像素小人在迷你显示屏上举着爱心上下跳动,由朦胧递进到清晰的前奏带她们浮出缥缈的电子夜空,又陷入柔软的粉蓝色云朵中,好像伸手就能摘下星星。
“Dance to me.”
雨声在耳机之外的世界滴滴哒哒,她们沉浸在这一段音乐里,借由他人的回忆做着自己的梦。
“夏天总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你应该不害怕打雷吧?”
“不害怕!凌呢?”
凌看上去还是很囧的样子,语调也还是丧丧的,“啊······我很怕的。”
“那我抱着你就好啦。”
“可、可以吗?”
雷声如约而至,凌紧闭双眼,蜷缩在时金的怀里。时金一手抱着她,一手捂着她没戴耳机的那只耳朵。
“好累······”凌转过去抱住时金,“要是那时的你还在就好了。”
“我在呀。”时金拍了拍她,轻轻驱走雨声缠绵的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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