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一阵风拂过,时金将头发变回了淡金色,呆呆地看着脚尖。
“唔······”
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这毕竟是时金第一次被赶出来,这么丢脸的事,她有点害怕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既然都被赶出来了,也不能闲着。我们去城南的公园好了!”
原来她觉得很好玩。幸好她不是普通人,丢的也不是普通人那张脸。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凌也终于放下心来。
“好啊,那我们就去玩吧。”
她们偷偷翻出校墙外,虽然路上遇到了一些同样翘课的混混,但幸运的是都没来找她们的麻烦。于是便乘着微风,在城市错综复杂的交通道路上一路向南行进。工作日的白天,街道总是空旷而寂寥,每个角落都散发出惬意的气息。一切色彩在太阳的照射下鲜亮起来。阳光印下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到人行道上,偶尔风起时才微微晃动一下。隔开繁忙的写字楼后,这里像是离心分离的沉淀留了下来,街上只有步履蹒跚的老者或未满学龄的小孩。四周的一切都埋藏着岁月静好下的悠悠脚步。
“小姑娘,你的头发很漂亮啊。”街边长椅上满头银发的老奶奶笑着对她说。她的口齿已经含糊不清了,可是说起让人开心的话来还是那么利索,慈祥的笑容在脸上柔和的皱纹里洋溢。
“谢谢你!”时金感到由衷地开心,像小孩子一样抚了抚阳光下近乎透明的淡金色发丝。
一路的商铺此刻也因客人稀少而松闲了,店里的人或是抬着凳子坐在门外晒太阳,或是收拾着店面为下一场高峰做准备。时金好奇地向每一家店内看去,普通的日常场景在她看来也显得极新奇。
原来城市里还有这样缓淡的美好。
“结果这么多天了还是没有帮你找到你的『城市』。本来想着趁昨天人多的时候帮你留意的,结果一玩起来就忘了。回去以后我在网上查了查,论坛和校园墙都看了,没找到什么信息。我人脉也不广,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也不好意思去问不认识的人。果然我还是挺没用的吧······浪费了你那么多时间。早知道一开始我就不该自荐的。”
凌讪讪地挠挠头,突然听到了一声异响。
“啊。”时金微微抬头,是她的肚子响了,“今天起晚了,忘记吃早点了。”
“对哦,昨天结束得有点晚了,难怪你早上睡得那么死。是我害你被赶出来了。”这也得怪自己没考虑周全,凌挠完头又摸了摸耳朵,“那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想吃金色的**!”
“啊?”
“金色的**!放在面上,拌着吃的。我在书上看到过!”时金说得更详细了一点。
“金色的······”突如其来的童言无忌让凌有点语无伦次,“你说的是蟹黄拌面吧······”
“对!凌好聪明。我们去吃那个吧~”
“以后不要用那么抽象的说法啊······”
幸好两人还没有走太远,凌对这片地区还算熟悉,附近就有一家有卖蟹黄拌面的老字号店面。于是她们走进这家装潢古朴的店,挑了张红棕木桌坐下了。
“我们要两份蟹黄拌面。”时金兴致冲冲地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走开了,凌有点心疼地瘫下去,说:“这样两碗就要两三百······虽然存款绰绰有余,但是还是很少会在吃这方面上这么奢侈呢。”
“两三百?”时金摸了摸兜里的纸钞,大事不妙,“我只剩五十了耶。”
“我当然会请你的啊,小孩子哪有什么钱。如果钱不够用的话随时说就好了,这都是我欠你的。”
“凌也要向我交保护费吗?”时金问。
“不是一回事······”
蟹黄拌面上得很慢,至少出餐速度比不上连锁餐馆。不知道这算这家老字号的劣势还是优势。两人开始闲聊起来。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群渔民生活在一座小岛上,靠吃钓来的海洋生物为生。有一天他们钓到了天价的蓝鳍金枪鱼,如果能拿去卖的话肯定能得好大一笔钱。可惜交通非常不便利,蓝鳍金枪鱼也很容易坏。所以他们只能‘被迫’自己享受这份美味了。如果交通便利的话,他们肯定会选择换钱,而不是自己享用这样的美味。这在他们眼里是很幸福的遗憾,并没有什么值得懊恼的。可是,如果真到了以后生活十分困难的时候,他们会为当初不能卖鱼而感到后悔吗?”
“唔······才不会!”时金认真听完了,并且很肯定他们的快乐,“有的人肯定会后悔,但是他们肯定不会!他们是很质朴的人,这是因人而异的。”
“唉,不管怎样,能换到钱的机会很珍贵吧,毕竟在城市里没钱就很难活下去呢。我以前最想要的就是钱了。”凌还是一副丧丧的样子,“如果世界末日马上要到来就好了,这样就是每天吃帝王蟹也不会心疼。”
“世界末日?”
“如果知道了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时金会怎么过人生中的最后一天呢?”凌好奇地问。
“嗯······当然是和平常一样啊。”时金说。
“啊?那也太浪费了。不做点特别的事吗?比如吃很少吃得到的帝王蟹?”
“不呀,因为生活不是因为这些东西而宝贵的。”时金想了想,说,“人生也不是因为耀眼的特质而宝贵的呀,相反,大家都是独一无二的普通人。无论普不普通,人生都有自己的宝贵之处。”
两盘热气腾腾的蟹黄拌面端上来了,金黄的色泽盖满整个盘子,散发着十分诱人的气味。
“拌开,然后吃掉!”时金开动了,“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时金想了想,“啊,是葱油的味道!”
凌也开吃了,确实能吃出放了葱油。
“葱油拌面也很好吃哦。吃蟹黄拌面就和吃葱油拌面一样开心。”时金说。
“那是因为你没过过连葱油拌面都吃不起的日子啦。”凌觉得她经历的还是太少了。
“嗯······是啊,如果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没有了的话,人当然不会开心啦。可是一味怪罪问题是没用的,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最好,或者取消问题!可是这种情况要怎么解决呢?”时金思考,大脑又变成了一片空白,“头疼了!看来我还是要继续努力学习城市知识才行。”
蟹黄拌面分量不算大,当早点刚刚好。两人吃完后又沿街走了很久,凌终于想起了什么,边走边随口问了一句:“话说南边是哪边来着?”
“我们要去哪里来着?”
“······”凌沉默,“不是要去公园吗?我以为你认路的。”
“我没有学过这个。”时金抬头说。
“现在要怎么办,我们完全是在city walk啊。”凌停下脚步。
“可以用地图!我就是照着邀请函上的地图走到烛火屋的。”
“地图······手机地图······”凌掏出手机生疏地操作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凑到屏幕前,“完全看不懂。”
“试试老年人模式!”
“不必了,挺伤人的······”
“那就问问路人吧!”时金随机逮住了一个路人,“你好!”
“不是,怎么,直接就问吗?不会麻烦到别人吗?”凌已经开始尴尬了。
“我是女巫,这是凌!”时金高兴地介绍着。
“嗯?嗯嗯嗯?”凌的手胡乱摇着,不知道该放哪里好。她急着凑过去小声问,“这不是在麻烦别人吗!”
“不会呀,城市里的人都很好。”时金反驳。
“而且小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凌还是很激动,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女巫!”时金转向陌生人,“你好!你知道城南的公园在哪里吗?”
凌完全被震撼到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惜这辈子做不了土拨鼠,只能在心里默念往生咒以求超度。
“城南的公园?你们走反啦。顺着这条路往回走,走到路口右转,再走一段应该就能看到公园了。”
“原来是这样!凌,我学会认路了哦。”时金高兴地说,“凌也来学吧!”
后面没动静了。时金回头一看,发现凌已经原地去世了。
“凌你怎么了!发烧了吗?”时金抓住她的双臂使劲摇晃,她够不到凌的肩膀。
“大概吧……”凌仰头,觉得自己看到了天国,“啊,天使……”
“不是天使,是女巫哦!”时金说。
“哈哈,你妹妹挺可爱的。”陌生人对凌说。
“不是妹妹……”
“是女巫!”时金和路人异口同声。
告别了陌生人,凌终于放松下来,像是回魂了一样。
“为什么你心里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啊,一点顾忌没有。”凌很崩溃,但也很羡慕时金交际这么厉害。
“顾忌什么?”时金眨着眼睛问她。
“就是,自己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之类的啊,还有被拒绝的尴尬什么的······”凌绕来绕去的说了一堆,“而且陌生人之间说话很奇怪啊。”
“难道不是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就好吗?”时金说,“因为我知道凌和大家从来不会随便拒绝我哦。”
“那是你印象中的‘凌和大家’啦。”
“而且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在和他人的联系下建成的,你当然可以影响别人,不管是好的影响还是坏的影响,这是那个人的人生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哦。”
“这是歪理吧。”凌吐槽道。
按照陌生人说的,她们果然很快看到了公园,决定买些柑橘带过去吃。
“一斤是多少啊?”凌挠了挠头。
“是500克!”时金积极地回答道。
“那个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凌汗颜。
她们提着凌买好的柑橘进入了公园,借着山溪洗净了柑橘,边走边吃。顺着公园的小路往里走,时金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两边是郁郁葱葱,前面是一座破旧的木桥,桥下是山溪水流。
“怪——柳——”时金照着树上挂着的木牌,拖着长长的音念了出来,“是奇怪的柳树吗?”
“是柽柳。”凌纠正了她。
时金嘿嘿一笑,在随身笔记本上记下了。
凌转头,望着飘零在水面上的花瓣,看似随意地说:“叶子长出来,花就该落了。”
时金也望向水面,层叠的花瓣汇成了粉色的海洋,在微风中缓缓飘荡。
“时金知道吗?夏天本来都没有柑橘吃的,是因为科技发展了才种得出来。这样的人为世界贡献了自己的智慧,我这种人却什么也没做就能享受到这些成果。”
她的声音太小了,时金根本没有听到。
“所以以前的我才一直不反抗的哦。因为那是我仅存的价值了嘛。”
公园比街道还要寂静,就连街上偶尔能撞见的匆忙行路的路人都没有。远处有的老人在玩空竹,有的老人在打太极,生活节奏慢到了极致。但这样的公园在时金看来却一点也不单调——规规整整的人工草坪上有翻过的沟壑,长椅上有木板坏掉又补好的线索,桥上系着的风铃铃铃作响,还有空气中薄薄的柑橘气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点来到这里,留下不同的城市痕迹。正因为有这些痕迹,公园才成了城市美好的一隅。
“好好呀,我要把这里画下来。”小小的脑袋说出让凌大惊失色的话。
说干就干!时金翻身趴到草地上,凌也只得跟着趴了下去。时金展开随身携带的画纸,信心满满地画了起来。昨天她看书上说画画就是和自己心灵的对话。
“哇,我在和自己对话耶!”
画很快完成了,凌的灾难准备就绪。她预感到大事不妙,抓紧最后的时间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在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心理防线崩溃。
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御手洗吗?凌在心里想,带着僵硬的笑别过脸去,硬夸道:“啊······右边的树······很童趣啊。”
“凌觉不觉得这里还少了棵树?”时金指着左边的空白处说。
“好像是有点?”凌眯着眼睛看了看。
“那给凌在这里画一棵树吧!”时金信任地把画和笔交给她。
凌盯着最左边这块狭窄的目光落脚处,倾尽毕生所学画了两条歪歪曲曲的直线,又寥寥几笔添了树叶。她之前几乎没画过画,城市里好像没什么可画的,上一次画画都是小学美术课了。而且油性笔很难擦,大家还老爱用,清理桌上的涂鸦就很麻烦,大概这个原因自己一直对这项艺术提不起什么兴趣。不过总比毫无章法的乱涂乱画像样多了。
她把画递还给时金,时金沉吟:“唔,好奇怪!”
你有资格这么说吗!凌在内心吐槽。
时金换了一张新的画纸,开始了新的创作。这一次她没有抬头,不知道在画的是什么。
“画好了,凌请看!”
有了第一次的冲击,凌获得了一点点免疫抵抗力。这一次时金画的应该是某种生物,不过凌没搞懂这是半人马还是纯马,总之这绝对不要是人。经过一番细致的推测她斗胆确定了这是人马,马在上人在下。幸好这画和自己没关系,不然那得留多大的心理阴影。
“画的是凌哦!”时金补刀补得及时。
凌合上双眼,不禁陷入对生命的沉思中。
结束了绘画,时金又躺了下去,尽情地舒展着四肢。
“好——闲啊,可以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思考,就这样慢慢地生活,真好真好。”
“你今天不去找『城市』吗?”凌问。
“嗯。”时金回答,“其实呢,成为女巫很痛苦,醒着的时候很痛苦,睡着了也很痛苦。有奇亚的时候身体就会被奇亚腐蚀,没奇亚的时候就会没有动力,觉得疲累。所以今天先休息一天啦。”
“可是不早点找到『城市』的话,你会······”
“凌,其实我上课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凌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嗯?那不就是死了吗?”凌觉得很不吉利。
“我在想,女巫集会会不会牵连到凌呢?”时金很认真,“我害怕凌也会死。以后凌还是不要在晚上来找我了。”
“死······可是,虽然这么说,但是······”凌好像也有点怕了,“万一你有危险,我说过要救你的啊。你这种人又不会下跪求饶。”
“没关系,我会飞啊。”时金终于笑了,是安慰人心的笑。正值日出,她的笑容在冉冉升起的红日下闪着光。
“跟会飞有什么关系?”凌并不领情,“而且为什么是梦到我死了啊?小孩子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吗······要是我都死了,你没自保不就更危险了吗?我觉得不该去集会的明明是你啊!还是先把那个『城市』给找到吧?”
时金没有回应。凌不安地转过头去,只见时金人已经跑到河那边了,脱下鞋袜后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你怎么了?”凌被吓了一跳,赶忙追到河边。
“没怎么啊。”时金匆忙之中简短地回了话。她捡起两根树枝,同频率地轻触水面,泛起的涟漪交织又分离,彼此碰撞又各行其道。这时凌终于看明白了一点,“物······物理实验?”
时金看得很认真,过了很久才回复她:“是波的干涉。我一直觉得这个很好看,想弄清楚它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可是从书上看来的那一大串文字就是弄不懂也记不住。”
她蹲下去仔细研究着,不顾沾湿的衣服,相同的实验一直重复做了好几次。
“明明这都是别人已经研究出来的东西了,为什么还要再自己钻研啊?”凌不解地问。既然已经有了,直接拿来用不就好了吗?
“可那不是我真正拥有的东西啊。我还没有亲眼去看过、感受过,那样的美好对我而言就永远隔着一层膜,永远不属于我。美好只能靠自己去争取,我认为是这样来着。”
凌觉得费解。
“这样的道理,”时金捡起落到水面上的桂圆,也回过头去看凌,说,“就像桂圆!”
“桂圆?”凌顺着问。
“从外表看上去,桂圆根本不像是能吃的东西嘛。但如果亲手剥开皮来的话,”她将桂圆抛给凌,“就能获得超级美味的桂圆肉啦!”
“总感觉我快追不上你了呢。”
“我也只是想要看到更清晰的城市而已啊。”时金低头,又开始摆弄她的实验。
“清晰吗?”
“是的,更清晰的城市。”时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向凌站了起来,“其实,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
“我不再找我的『城市』了。”
凌错愕了,“啊?”
“这几天里,我已经渐渐明白了。我不能靠期待里的『城市』活着,也不应该把集会的灾祸再还给『城市』,所以,我不再找我的『城市』了。”
“那你······”
“我要重新创造出一个新的『城市』。”
“啊?”凌瞪大了双眼。
“可是长出新的『城市』就面临着‘我究竟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的问题,不过好在我心中也已经有明确的答案了。我想,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城市』的话,那我就成为凌那样的人吧。”
脱轨了。
原本以为能正常运行的火车停下,是过去的某种东西拉住了它。那份原本以为被杀死,如今却分离出来了的东西。
凌彻底怔住了,不敢相信地张了张嘴,过了很久才迟疑地说:
“什······么,难道你甘愿成为我这样的人么?”
“嗯!”
“这样的我,一无所有的我,一无是处的我?”
“嗯!”时金肯定地点头。
玻璃碎裂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那副被困住的躯壳中脱离出来,怎么按也按不住。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寂静的木桥上一阵狂风涌过,伴随着凌暴发出的一阵怒吼。
“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啊!”凌怒不可遏,这幅样子是她从未展露过的,“你不可以成为我,不可以活成我这么窝囊的样子!你该成为的明明是那些人才对,成为过去的你,或者比过去更强大的你才对!那些东西才是你该拥有的——过人的才能,超乎寻常的意志,强大到足以称霸的力量,你该有的是这些才对!不是吗?为什么要成为我?为什么要变得那么无能?我的努力又算什么?明明你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告诉我的啊。”
她缓缓蹲了下去,痛苦地抱头倚在木桥的横栏上。
“可是,凌并不无能啊。”
她抬起了头,噙着泪的双眼看向时金。
“凌在我眼里很负责,很宽容,当然也很美好啦。其实这就是我在追寻的城市美好的一部分,就像徐珍同学追寻光中的那个身影一样。凌不是没用的人,是我视若珍宝的明珠哦。”时金的目光很真诚,真诚得让凌感到惧怕,“凌难道不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吗?我以为凌一直知道这些呢。”
凌站起身来。比木板咯吱声更早的,是凌的一声冷笑。
“你明明很恶心吧。”她的声音冷到了极点,“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会对我有这样的看法。明明觉得很恶心才对,明明很后悔当初救的是我才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我没有说过我后悔救凌呀。”时金有些不解。
“不说只是因为不想伤我的心吧。”她别过头去,“就算你讨厌我嫌弃我侮辱我我也不会说什么的,可是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说?”
“因为这是实话呀。”
“那根本不是我。”凌很失败地垂头,发丝遮住了眼睛,“是我害了你。白痴。我真是······白痴啊。”
凌久久未动,脸上的神情变化莫测。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向公园外一声不吭地逃跑了。时金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呆愣在原地,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她又错了吗?
庄园的林猎场前,管家持着精美的特制长猎枪,单手拨动了怀表的时针,像是在弦之箭蓄势待发。
这一次他只靠猎枪短点射。也就是说,他不会留给自己任何弥补失误的机会。猎枪平平抬起,光滑的表面反射着冷冽的白光。他对这柄由亚神亲手创造的猎枪已了如指掌。猎枪一共能装十八发子弹,每颗子弹的爆发力不亚于二战时期的30-06 M2普通弹,但出膛的速度只是能配备其的81式猎枪的0.5倍,这要求他必须以更准确的精度击中每个目标,不是快也不是慢,而是转瞬即逝的那唯一一个点。
风声,距离21米,体型近似小轿车,目前以15米每秒的速度持续逼近,在进入最佳射击范围后被击中倒地,误差0.1秒。
脚步声,距离50米,速度20.6米每秒,命中,误差0.08秒。
黑影,距离35米,速度百米每秒,改变射击落点后近距离命中,误差0秒。
他逐渐找到了状态,像是优秀的舞者脚尖贴着钢丝跳着炽烈的舞蹈,精确无疑。对于足够高级的怀表来说,斑驳的外壳丝毫不会影响其利落的走时,管家这样评价他的执行力,尽管这并不符合作为一名管家该有的谦逊风度。
他必须成为一名当之无愧的管家。
八个目标,十六发子弹,这是一场堪称完美的狩猎。然而就在最后一个目标被锁定后,他忽然停下了射击的动作,毫不恋战地全身而退。
摇铃在召唤他。
没时间沐浴更衣了,他折下一截松枝别在身上,随后疾步离去。他在进入大厅前边走边整理了着装,将西服外套皱起的一丝褶子用宽厚的手掌抚平,然后怀着虔诚圣洁的心灵走入大厅,在亚神的身前恭敬地行礼:“公爵大人。”
“我需要回人间一趟。”白色的纸条面向他。
“着装和马车准备就绪,您随时可以出行。”管家恭敬地回复,“在下每天都会到人间巡查,目前除了您已清楚并安排过的事外,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公主殿下仍然行踪不明。”
“一切只是看似风平浪静。巨大的引力很快就要把幸存牌卷进去了。时机快要成熟,我想我们不得不拉一把了。”
“是,公爵大人。那封信在下随时都带在身上。”管家微微躬身,“另外,关于秦先生······”
“持续关注吧。同轨之人,若无善心,便不会互相怜悯。反叛者是想杀鸡儆猴,干扰幸存牌的方向。”
“在下明白了。”
一如既往的上课铃声响起。教室里乱糟糟的脚步声停下来,老师抱着书走上讲台。然后全班同学起立,深鞠一躬并齐声问候:“老——师——好——”
“同学们好,下面我们开始上课。”
与此同时,柜子里的一小个细胞团开始增殖、分化,成型后变成了一只人耳。
增殖女巫母体藏在某个绝对无法被人注意到的暗处里,靠那只留下的耳朵听着教室里的讲课声,目光却毫无波澜地望着被平行的缝隙框住的天空。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听课,这种事在以前的她看来于生存毫无意义,虽然连炼金女巫都劝她去上学,但她还是只看新女巫学有关的东西,顺便收集一些城市里和生存有关的声音。
双目空空,心情烦躁,她拒收了除了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的声音。真搞不懂。不过是人死了而已,世上再无此人存在了而已,从此以后有关这个人的故事都没有了而已。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像那家伙说的那样,宿命是不可更改的,她们只可窥见一角,不可偏离执行。没了她们的呜咽城市也依旧嘈杂。每天都有那么多人要死,她们的死讯听不到的。不是经历过很多次了么?明明自己都活下来了,有生存不就够了么?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悲伤。
老师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她没心思听的,而且课堂上讲的那些东西她都没个确切概念,不过她注意到了一句话:
“当前的社会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
美好的生活······
这里被框住的天空栅栏已经不再是她所需要的了。
时金独自一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来锻炼的老年人也大都回去吃午饭了,她才吃了蟹黄拌面还不饿。四下俱静,时间似乎在此凝固了,唯有微风吹拂着绿叶,以及不知何时融入寂静中的咯吱声。
一架轮椅在长椅旁停下了。
“小姑娘,你的头发真好看啊。”老妇人对时金说,她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夸赞这一句的,“是天生的吗?”
“谢谢你,是天生的。”时金还纠结在对凌的疑惑旋涡中,有些分神。
“哈哈,天生这样的头发很少见喔。”她的笑声很沙哑,不过一点也不吓人。
时金向老妇人看去。老妇人看上去很瘦弱,头戴一顶紫红色的针织帽,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很亲切,仿佛有舒缓的时光流于其间。
“夏天不冷,为什么还要戴帽子呢?”时金好奇地问。
“因为怕吓到别人。”老妇人摘下针织帽,灰青色的头皮上只有几道疤痕。
“唔······”时金并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但也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好特别!”
“我倒是很喜欢你的头发哊。如果你在山上的一间小木屋外遇见了我,我一定会请你进去喝茶的。”
“你是住在山上的人啊。”时金觉得很新奇。
“那是我年轻时最大的梦想。那时我想,老了以后一定要在山上盖一间小木屋,听着山溪流水的声音煎茶,过过平和的没有世俗打扰的生活。”
“那梦想实现了吗?”时金看上去很感兴趣。
“实现了,也没有实现。”
“诶?”
“我没有一间小木屋,只有一间病房,病房里有各种各样的仪器,大多都是用痛苦换取生命的机器。没有小溪,也没有热茶。”老妇人仍然笑着说。
“既然很痛苦,为什么还要住在那里呢?”时金又口无遮拦了。
“哈哈哈······”老妇人发出一阵慈祥的笑声,“因为还想留在这世上啊。走过了大半辈子,会发现痛苦不过是人生中最不起眼的平常事。活着并不是为了快乐,为了活着很多时候不得不牺牲掉快乐。人来到这个世上不只是为了享乐啊。不过对我来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原来人的一生会经历这么多啊。”时金感叹。
“是啊。如果年轻时知道老了以后会是这种生活,一定会很绝望吧。但直到人生真走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平和并不是期望中那样单纯的东西。平和无处不在,因为它只来自于人的内心深处。能在那样的痛苦中转一转,偶尔安顿一下自己的心灵,也是一种平和嘛。我和年轻时的我已经不同啦。”
“好······”时金感觉自己学到了很高深的东西,半懂不懂的,但还是由衷赞叹,“好厉害啊!原来为了梦想,可以等一辈子。”
老妇人笑着摇摇头,“我并没有在等待那个梦想,那个梦想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而已。”
时金歪头,又思考无果。她捡起地上的桂圆,剥开后递给了老妇人。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在公园里坐着,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坐在轮椅上,在一片静谧中看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感受这一文不值的金色时光,落后于繁华却趋同的浪潮外。直到远处渐渐出现一个人影,朝这边不停地挥着手。
“哦,我儿子来了。看来我该走啦,小姑娘。”老妇人笑着说。
“你儿子不过来吗?”时金问。
“是我要他不要打扰我的,我也不想去打扰他。”老妇人说,“我得病以后他就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虽然还是会笑,但总觉得那笑里掺了些什么。也会看见他躲着我偷偷哭。我其实不想看到他这样的。大家能相伴至今,已经很幸运啦。”
有一瞬能相遇,已然是幸运。
有一天她会失去凌,这一点她早有预感。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也会这么痛苦吧。但曾相遇过便是一件幸事。等很久以后回想起和凌有关的一切时,她会感谢凌。
老妇人和她摇摇手,向儿子的方向远去了。时金仍然坐在长椅上,看着那个沧桑的背影,喃喃道:“谢谢你,我不再害怕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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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桂圆幸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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