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皇宫依山而建,春夏怡人,秋冬却又冷又潮。
永巷是一条约半丈宽的甬道,两旁排列着无数低矮的石屋,巷尾处一进的院子,是身为永巷令的腾婴居所。
阿不所说发现死尸的后巷名唤雁息巷,是一条与永巷交叉的巷子。
来传话的是太后所居万福宫的小宫女,名唤夏儿,只十一二岁的年纪。
腾婴收拾的匆忙,出来时,正看见夏儿在院门廊檐下跺脚取暖。
望了眼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再看一眼夏儿身上单薄的夹袄还有冻得发红的小脸,腾婴面上闪过一丝不忍。
腾婴与夏儿见过几面,知这丫头虽是太后宫里的,却也只是个跑腿的,生计也不比这永巷里头的人好到哪里。
且这丫头见人便是三分笑,见谁都会唤一声姐姐,谁人见了都会生出几分喜欢来。
“腾姐姐,”夏儿见腾婴出来,忙小意的唤了一声。
“劳烦夏儿久等,”腾婴颔首回礼,并随手将阿不为她准备的暖手卵石塞到了夏儿手中,在越过夏儿身侧时,轻轻道了一句,“暖和暖和手。”
温热的气息乍一入手,被冻僵了的双手登时便舒服了些许,夏儿有片刻的愣神,低头望了眼手中被粗布包裹着烧的通红的卵石,眸中忽升腾起一股子雾气,咬了咬唇瓣,犹豫了下,一跺脚紧追着已然出了门的腾婴,在腾婴背后低低唤道:“腾姐姐......”
“嗯?”
腾婴听见夏儿的唤声顿了脚,疑惑回首。
夏儿一向弯弯的唇角紧绷了几分,她盯着腾婴比以往越发清亮的双眸,暗叹一声可惜后不由低低嘱道:“腾姐姐,要小心......”
话说一半,却戛然又止。
腾婴皱眉,见夏儿眼神闪烁,不由转头顺着夏儿的眸光望去。
却见雁息巷与永巷的交叉口,正有一个暗色的人影驻足观望。
那人身量不高,腾婴依着那人身上的青绿服侍,知是个小太监。
再看夏儿畏惧的神色,猜着大约是万福宫的人吧。
那人此时正面朝着永巷的方向,脊背微微弯着,但目光却直直盯着她与夏儿,确切的说是盯着她,虽隔着数丈远,但腾婴依旧能感受到那阴鸷的仿佛能钻进人身体里的阴冷。
那人只在巷口略站了站,便离开了。
但那目光和神色,却莫名让人不安。
回头望着夏儿已然快垂到胸前的脑袋,腾婴不由蹙紧了眉心。
雁息巷里死了人,这死的人是谁?
从前但凡宫里死了人,哪个不是随便找个地掩埋了事?
究其死因,何时有人细细查问过?
又何时需要太后宫中派人问询了?
腾婴望着寂静如斯有些不大寻常的巷道,思量了思量,总觉得有些事情或许会生出变数。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不一会便覆满了宫中的青石板地。
腾婴在前,阿不紧随其后,夏儿缀在了末尾,大雪落地无声,但步靴着地踩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静寂的晨雪里让人无端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待三人转过巷口,腾婴便瞧见几个人影立在雁息巷逼仄的巷道里。
其中一人身着深灰色毛披风,双手拢在袖中,听见她们的脚步声,正回头来瞧。
腾婴认出此人正是彩香姑姑,亦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老人儿。
腾婴每回去太后宫中给太后诊治眼疾,跟前服侍的都是彩香姑姑。
虽是太后极为亲近之人,但彩香姑姑眉目里总带着三分沉稳,七分柔和,无端会让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腾婴多在万福宫来往,与彩香姑姑也有几分熟稔。
此刻见彩香姑姑瞧来的眼神里有几分不同寻常的凝重,腾婴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彩香姑姑安。”
腾婴于是快步走到彩香姑姑近前,屈了屈膝头,先与彩香姑姑道了个福祉。
“过来了,”彩香姑姑只淡淡点头,并朝一边挪了挪身子,给腾婴让出了一条道,“先去看看。”
随着彩香姑姑侧身,她身后围着的人也一个个朝边上让了让。
腾婴此时方才发现,被几人挡住的地上虽被大雪覆盖,但隐约仍能看到一片焦黑。
从形状看,应是一个人的身体。
难道是焚尸?
腾婴心下忽沉,朝彩香姑姑望去,“姑姑的意思......?”
“不错,”彩香姑姑点了点下巴,“你略懂些医术,去分辨一下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分辨人是怎么死的?
腾婴有些不敢置信,她会医术不假,但并不懂验尸之道,分辨死因岂是她分内之事?
太后若有心调查,合该寻宫外的刑司来才是。
但这些话腾婴只是想想罢了,对于彩香姑姑的吩咐却不敢违拗,况且,她也想弄清此人的死因,或者说,她既已到了此处,便没有她说不的机会。
腾婴想到此处,立即撩起了棉裙,几步上前蹲下身体,探过手去正想拂开焦尸上的雪。
斜刺里却忽然伸出了一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按住了她,“阿姐,让我来。”
声音低沉醇悦,是阿不。
腾婴一惊,忙回头去看彩香姑姑,却见彩香姑姑闭眼侧向一边,正要松一口气,却忽地发现彩香姑姑身侧另有一人正兴致勃勃的盯着阿不。
——此人却是万福宫的太监总管福公公!
福公公身材矮小,彩香姑姑又站在最前,腾婴一时并未注意到他。
腾婴见福公公望向阿不的眼神,像似在看一只猎物,心中不由一悸,再想起宫中的某些传闻,突然不寒而栗。
而福公公身后,站着的却是那方才在巷口立着的太监,那太监不过二十来岁,但目光阴沉,此刻望着腾婴的神色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腾婴便是再迟钝,也发觉今日之事怕不止让她验尸这般简单。
可此时验尸却迫在眉睫,由不得她思量太多。
再阻止阿不帮忙也已然来不及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在宫中十来年,她从不生事,也从不怕谁,大不了一死了之,只不过在此之前,若有人想打阿不的主意那是万万不可的。
于是她只挣脱开阿不的手,与阿不一道清理地上的尸首。
雪虽大,但也不过下了小半个时辰。
片刻之后,腾婴与阿不便将尸体上的雪清理了个干净。
尸体全身被烧焦,已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但看身形,腾婴一眼便认出是个女子。
“死者为女,”腾婴回头对彩香姑姑道。
彩香姑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轻轻唔了一声,“还有呢?”
腾婴转过头又去看那烧焦的女子,只见她四肢蜷曲,不知是死前遭受不住痛苦的折磨,还是被焚烧之时受不得火焰的吞噬而造成的。
且女子的手脚处只残留了些许骨趾,全身也只余下些骨架,由此可见烈火之盛,或之顷刻便将人淹没了。
便是懂些医术,但凭她的本事,她并不能以此判断出女子是生前被人焚烧,还是死后被人焚尸。
想到此,腾婴只得起身对彩香姑姑实话实说,“别的也瞧不出来了。”
“噢,是吗?”
彩香姑姑方才一直闭着眼,听到腾婴说什么也看不出来时,缓缓睁眼瞥了瞥腾婴,眉头皱起,话中带着些许的耐人寻味。
她身侧的福公公却近前一步,朝着腾婴的方向嘎嘎低哝了一声,“杂家就说这丫头医术寥寥,姑姑偏还不信。”
彩香姑姑眸光低垂,并未答福公公的话。
福公公不以为意,只朝身后招了招手,“小安子,拿来给她看看。”
这个她自然是腾婴,而小安子却是那之前立在巷口的太监。
“是。”
名唤小安子的太监得了指令,伸手往袖中掏了掏,随后便弯腰侧过身递到了腾婴面前。
腾婴定睛一看,见小安子手中捧着的却是一枚玉佩。
玉质雪白,晶莹剔透,显见的是极好的。
乍一看,她并不认得这玉佩,但细细一瞧玉上纹路,又似在哪里见过。
正思量间,便听福公公尖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认不认得?”
腾婴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此玉,却见那玉佩忽被小安子翻了个面,一个被灰烬附着的字迹突然显现在了眼前。
待看清那字,腾婴只觉脑中翁翁炸响,冷汗直袭后颈。
因为那是个“绣”字。
“这字想必是认得的,”福公公话音又起。
腾婴缓了缓心神,怔怔点头,“是。”
“那玉佩是谁的?”福公公又问她。
腾婴略作犹豫,深吸了口气才道:“此玉乃是绣云宫宁才人所有。”
“你可知玉佩为何会在此?”
福公公话里带着一丝笑意,似讥嘲,又似玩弄。
腾婴默然片刻,答道:“不知。”
“呵呵,”福公公细细笑了,“你不知,让杂家来告诉你。”
只见福公公从怀中抽出一张洁白的帕子,朝腾婴的方向甩了甩,用帕子的一角捏起了那玉佩,掂量着玉佩,对腾婴斜了斜眼道:“这玉佩啊,是在那尸体上发现的。”
虽心中已有准备,但腾婴闻言到底还是心中一痛,低低呼道:“不可能。”
“怎么?杂家还骗你不成?”
说着福公公又转身从小安子手中抽出一样东西,一下戳到了腾婴面前。
那是一根竹棍,乍看寻常,细瞧却是灯笼的挑棍,腾婴很熟悉,她院子里也有。
只是戳在她面前的棍子上赫然还刻着两个大字,上书“绣云”二字。
这是绣云宫的灯笼挑棍。
绣云,绣云宫,乃是宁绣,宁才人所居的宫殿。
宁绣啊,是她在宫内,除了治病之外为数不多有过其他交集的人。
这其他交集便是,宁绣与她自幼就相识,是她在进宫之前唯一的朋友。
只是后来,她九岁时以罪奴之身入了宫,而宁绣,却以十八之龄,做了皇上的宠妃。
云泥之别的两人,腾婴本以为再也无所交集,然而......
想起前几日,宁绣忽来寻她之事,腾婴忽觉脑壳突突的疼了起来。
勉强按了按额角,腾婴忍着痛苦,对福公公道:“难道真是宁才人......”
福公公见腾婴面露痛苦之色,只戏谑的哼了声,“可不是嘛,死了倒轻巧了。”
腾婴揉着额头的手忽然顿住,什么叫“死了倒轻巧了?”
宁绣乃是圣上宠妃,福公公怎敢如此说话?
一直冷眼旁观的彩香姑姑,见腾婴似不明就里,眼眸微闪,突然问腾婴道:“前几日宁绣寻过你?”
腾婴愣住,垂了眸,轻声答道:“是。”
这事瞒不住人,彩香姑姑既已问出这话,必然是查过此事的,由不得她不认。
“你是否给过她什么东西?”
彩香姑姑又问她。
“不曾,”腾婴摇头。
“当真不曾?”
彩香姑姑目中神色复杂难辨,似失望又似难过。
“当真不曾。”
腾婴坚定摇头。
“那你......”
彩香姑姑还要说什么,却忽被福公公拦住了,“不是你还有谁给了她那东西?”
“什么东西?”
腾婴心中惊诧,虽知大事不妙,但仍旧想知道宁绣死前到底出了何事。
“呵呵,你难道不知宁才人昨日惹了皇上厌弃,若无今日之事,宁才人不日便会被皇上罚没入冷宫。”
福公公冷笑两声,话中尽是幸灾乐祸,怕是对宁绣的死是乐见其成的。
“惹了皇上厌弃?”
便是福公公不曾明说,但腾婴想起彩香姑姑问她的话,就算再愚钝,她也大约猜到了宁绣因何惹了厌弃。
她区区一个永巷小官,宁绣寻她还能做什么,不外乎是她略懂医术药理。
而宁绣颇受盛宠,除非触了皇上逆鳞,否则也不会被厌弃。
皇上逆鳞为何?那便是二十有余,却一直不曾有子嗣。
宁绣想要子嗣,偏又前几日来寻她,宁绣对皇上用药一事似乎不言自明。
可谁又知晓,宁绣虽来寻她,却从不曾提及“药物”二字呀。
然而宁绣已死,无人能替她证明清白。
若做实是她给了宁绣药物,她的结果不会比此刻的宁绣好到哪里去。
想到此,腾婴只觉满腔懊恼与难过,并不为自己,她只怕自己会再次连累阿不。
雪落纷纷,不过这么一刻,原本被清理干净的尸首,又被大雪覆盖了。
满目茫茫,腾婴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般无助。
明明已看到了让阿不逃离樊笼的曙光,却在此刻又被现实击的粉碎。
她回首望向阿不,想说些什么,却又张不开嘴,然阿不却只摇了摇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阿不的手冰冰凉凉,却仿佛给了她支撑和依靠。
对,她不能坐以待毙。
腾婴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却将身子转向了彩香姑姑,“姑姑可否帮奴通禀一声太后,容奴向太后解释宁才人寻奴一事。”
彩香姑姑目露怜惜,沉默着并不回答。
只福公公桀桀笑了,“这丫头还是如此愚钝,太后既派了咱们来......嘿嘿,当真与她爹腾云那老顽固一般.......”
“阿福......”
未尽的话却被彩香姑姑喝止。
腾婴的心却瞬间落至谷底,原来太后......难道都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便将她的罪证做实了么?
可她的罪到底又是什么呢?
很快福公公便给了她答案。
“罪奴腾婴,先蛊惑宁绣给圣上用药......后将宁绣诱之永巷杀害焚尸......心怀祸患,罪大恶极,应杖毙......”
如果死尸确定是宁绣,如果必须要有人背起杀害宁绣的罪名,显然,与宁绣有过往来的她是最好的人选。
腾婴只觉冷意一丛又一丛,将将溢满全身。
眼见着福公公招呼几名身强体壮的太监向她逼近,她只紧紧按住了阿不欲抽出去的手。
不,无论如何,决不能让阿不在此刻与福公公起冲突。
她一定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要护住阿不。
怎么办?怎么办?还有谁能救他们?
就在她快要陷入绝望之际,却忽闻远远的传来一道轻轻的冷哼。
“谁死了?”
这声音不高,却似挟着北凉海的冷风,犀利又血腥倾泻而来,让巷道里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的抖了抖身子。
腾婴越过人影远远望向来处,却见那人身披一件暗黑披风,踩着风雪大踏步而来。
一如梦中那个在火中走向她,对着她低低道“死了吗?”的人。
寒风卷起了他的披风,露出他腰间的佩刀,金黄色的刀鞘泛着冷冽的光。
任风雪敲打,只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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