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八年,严冬,北境三城,雪连数月,三尺严寒之下,滴水成冰。
“主上把人关在地窖两日了,不进水米,瞧着都快不行了。”
“当年老将军就是死在他手上,杀父之仇,主上怕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我怎么听说里面那位和主上打小一块儿长大,情分最……”
边塞长大的小兵并不知当年云京里的种种,更兼少年心性,少不得趁无人之时闲聊几句,只是可惜话才说一半就被旁边人肘击两下,当即噤声。
十九岁的少年将军身姿挺拔,重甲之下却是掩不住的煞气,让人望之生畏。
“主上。”
叶渡渊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几乎看不出幅度地微微颔首,却又在他们松了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时丢下一句。
“三十军棍,自去领罚。”
他和楚云峥的过往是不能提的禁忌,谁都不例外,更何况军中最忌嬉笑玩闹,流传不实之言。
木槿生觑了下叶渡渊的脸色,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先下去,罚什么的先不必领。
“军师也先回去吧。”
皂靴踩在混着泥水的雪上,黑漆漆一片,一步一步,踩的又稳又实。
由光明步入黑暗,只他孤身一人。
黑暗的环境里只一盏幽黄的灯明明灭灭,正中一人双手环吊,不知是否还清醒,竟像是全凭着环锁的支撑才勉强站的住。
单衣褴褛,难敌风寒,那人面上泛起潮红,唇上全是斑驳翘起的碎皮,显出另类的苍白。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有时无,楚云峥听不真切,好似置身梦中,呓语般呢喃出那个在心底过了无数遍的名字。
“阿渊。”
只这轻到仿佛幻想的声音瞬间就将叶渡渊钉在了原地,眸中的情绪在剧烈地翻涌,最后突破克制的底线。
他三步上前,单手掐住楚云峥滚烫的脸颊,迫他抬头。
突如其来的外力带来的痛感将楚云峥的思绪唤回了现实,他顺着力道迷茫抬头,在捕捉到那道身影后,一直恍惚没有焦距的眼瞳渐渐凝实。
却不再开口。
“我说过,不要再那么叫我。”
叶渡渊几乎是怒喝出声,可尾音却在微微颤抖。
但楚云峥的目光流连在这张许久不见的面庞上,置若罔闻,声音虚弱又嘶哑,“你高了却也瘦了。”
似乎还想伸手去摸,却被锁链限制住了的行动。他偏头看了看已被磨破的手腕,闭了闭眼,却温柔地笑着。
那种笑里潜藏着千言万语,包容却无奈。
包容?
叶渡渊逼近一步,手指慢慢下滑,就这么不带力道地摸上楚云峥的喉管,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让这张总说出他不爱听的唇永远地闭上。
或许是心底的情绪干扰亦或是想让对方低头,叶渡渊阴冷的声音赛过寒冬,但还是问出了那句,“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如今,你悔了吗?
“不悔。”
感受着喉间越来越紧的压迫,眼角都因为空气的稀薄而自然的濡湿,可楚云峥唇角的笑没有落下半分。
他做的一切都没得选,只是看着如今眼前这样鲜活的人,楚云峥知道,他不悔,死亦不悔。
在最后一丝空气被剥夺之前,叶渡渊松了手,看着那人狼狈地仰头,他取出巾帕擦了擦手又极为嫌恶地丢弃到一边。
落雪了,簌簌的雪花顺着顶部的窗慢慢飘落,寒意更甚。
一如当年在御察司的监狱里,也是一个严冬。
“我当初问过你御察司冷不冷,你还记得你回我什么吗?冤魂太多,你也知道我爹是冤枉的。”
却还是以一杯鸩酒,送他魂归。
叶渡渊并非不清楚当年楚云峥没有无力挽狂澜的可能,但他恨的便是明明那人说过有他在,明明告诉自己可以信任,却还是做了那个刽子手。
亲手斩断了自己宽宥他的所有可能。
“我当年没杀你爹。”
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窖里听来格外艰涩,楚云峥连命都可以当做赌注去为叶渡渊换一丝生机,又怎么可能舍得那样对他。
“说谎。”
叶渡渊猛地拽过那人单薄的衣衫,不知是碰到了何处,只听得一声闷哼,他下意识想松手却又握得更紧。
楚云峥并没有受刑,可这三年他的身体也远不如从前,严寒让他变得极度虚弱,他喘息着回复,断断续续,“当年那杯酒是放了鸩毒,但是王爷并没有毙命,我……”
“胡言乱语,谢铎那般笃定要我父帅的命,怎么可能有回旋的余地,而且鸩酒无解世人皆知。”
叶渡渊打断这无稽之谈,怒意更甚。
“楚指挥使在云京只手遮天,做了多年一人之下的权臣,现如今竟连敢作敢当都做不到了吗?”
一人之下,权臣。
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当真是讽刺万分。
楚云峥低笑一声,带了些自嘲,胸腔都在振动,渐渐的还带了些咳喘。
阿渊不信自己,这样的认知让他不愿再开口。
“我能要一口水吗?”
太过嘶哑干渴,楚云峥垂眸低声问。
叶渡渊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但良久的沉默后,他倒了一杯还带着余温的水,捏开他的唇灌了下去。
但理智回归之后,他将那茶盏重重地掼在地上,瓷片四处飞溅。
大步走出这狭窄逼仄,给他无限压抑感的地方,叶渡渊看着广阔的天地深吸了一口气,愈发清晰地意识到,即便三年过去了,这个人还是能轻松的牵动他的心,让他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地窖门口守着两排军士,无人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主上的脸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事。
木槿生也没有按叶渡渊所说的先行离开,而是一直守在门口。
“军师。”
叶渡渊的神情从最初的些许迷茫变得逐渐幽深,他不该再有任何的不舍,否则他又岂配为人子。
木槿生上前两步站到他面前,示意他在。
“你说,这个天城墙上冷吗?”
和当年的御察司相较应当也不遑多让吧。
看着自己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袍,木槿生没有犹豫地回他,“北境本就是极寒之地,如今又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更兼城墙上风大,说是冰窟亦不为过。”
叶渡渊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吐出了一句,“好,那你让人今夜把他吊上去。”
似乎没有过心,一切都是那么淡然。
看着那道带着决绝的身影就这么远去,木槿生的面上显出万分错愕。
那个他虽然没有明指,但很显然就是里面那位。
旁人或许不知,但作为看着叶渡渊一点点从深渊爬出来的人,即便他对这两人之间的恩怨一知半解,却也对某些剪不断的情愫深有体会。
只怕那人早晚有一天要后悔!
“军师,那咱们现在按主上的吩咐去做吗?”
天色渐暗,天边残阳透出一抹血红,煞是好看。
以楚云峥那副模样,现在吊上去只怕是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木槿生最擅长揣度人心,只用了一瞬就做出了判断,“不急,你让人去准备热水和饭菜,避着点主上。”
“这,怕是有违主上的意图。”
刚刚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摆着呢,这会儿任谁也不敢阳奉阴违。
他的心只怕自己都看不清。
木槿生苦笑一声,“按我说的做,有什么差池也有我担着,落不到你们头上。”
这还是木槿生第一次认真地端详面前的人,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即便满身狼狈也挡不住那份淡然的气质。
知道面前的人不是叶渡渊,楚云峥连眼眸都懒得抬,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直到那人解下了他手上的环锁,他才看了一眼。
这是个很儒雅的青年人。
“楚指挥使,吃些东西吧。”
“是他的意思?”
木槿生没有承认却也不曾否认,他的目光落在了虚空,沉默片刻还是开口,“等会儿换件厚点的里衣,今夜,主上想让你试试北境城墙外的风是否严寒。”
或许只是一时意气没转过弯来。
心绪流转之间楚云峥就明白了是何用意。
这样的夜风,便是最温柔的绞杀。
“好,若是他所愿,那楚某一试也无妨。”
北境的夜比想象中的要冷上数倍,绳索生生地磨着腕骨,痛感却早被冻得麻木。意识一点点地抽离,楚云峥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在那个雪夜里,像他伸出手的稚子,那双手是那样的暖。
阿渊,是你来接我了吗?
这样的雪夜却还有一人,脱掉了甲胄和鹤氅,只着一身单衣就这么步入雪里,闭上眼睛去感受北境最彻骨的风。
这样的罚,他也应当受着,为着那颗存了偏颇而难免不孝的心。
但就在被冻透之前,一股暖意围了上来,叶渡渊下意识回头,看见的却不是心中第一个闪现的人。
眼中的失落太过明显。
木槿生忍着一丝心疼提点道,“将军这样的体魄冻上一夜最多高热一两日,但军医说那人脉象虚浮,内里亏空,这样的夜便能轻易夺人性命。”
话音随着那件被他披上的锦被同时落地,叶渡渊的行动永远快过他的愧疚,人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好久不见啦,这本放了有两三年了,一直没下手,第一次尝试不完全是甜饼的文,但这篇其实也不是虐文,因为他们始终相爱,叶子每次想做点什么都会被爱意裹挟,根本下不去手。先祝大家看文开心,最后,喜欢甜文的看看孩子的预收叭,谢谢宝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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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城墙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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