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光景转瞬即逝。
最后一晚,林舜乾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索性直接掀被起身坐在窗边的竹椅旁。
他推开窗,注视着夜空渐渐泛白,直至天光大亮。
清脆的鸟鸣声自林间响起,瑟瑟的寒风扑面而来,明明几个时辰后就要举办婚宴了,林舜乾心里却毫无波澜。
“笃笃。”
有人轻叩门扉。
林舜乾盯着木门,沉默半晌后吐出了一个“进”字。
来人不出所料,是谢家送来的新人——谢望景。
那长着与谢尚安有着六七分相像面容的人推门而入,他见林舜乾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时也不吃惊,只是微微一笑,恭敬地行了个礼。
这多余的动作倒让林舜乾想起了在宫中的日子。
他从未享有过皇子的尊仪,连带着周围伺候的人都仿佛是暗处的阴影般,只会弓着背低着头,永远沉默不语。
谢望静将手中捧着的赤色衣袍连带那白玉头冠轻轻放在床铺上。
金色的丝线自衣袍左侧蔓延,勾勒出双凤呈祥的纹样。
林舜乾的视线落在上面,睫羽轻颤,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谢望景耐心地候在一旁,给足了他沉思的时间。
屋外的声响逐渐变得嘈杂,谢望景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唤了一声,带着些催促意味:“殿下……”
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他前天已经将话说得足够明确了,没想到足足拖了三日也没得到准信。
谢望景隐晦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也不知道这个“殿下”到底是另有谋算,还是一个全心全意信任云沧宫的傻子。
没有人会当傻子吧!
等等。
他皱起眉头,想起被赶回谢家,在祠堂跪了一宿的堂兄,突然又有些不确定。
莫非那个云沧宫宫主真有那么大的魅力,让……
他顿了顿,细细看了看这张容色绝艳的脸,心中十分微妙:让三皇子上赶着当侍宠,竟也丝毫不怨?
这念头初觉荒唐,但他愈细究愈觉不妙,要是三皇子在婚宴上当场揭露他们谢家的密谋,那一切就完了!
谢望景打好腹稿,正准备开口,好好跟三皇子分辩其中的利害,就见那玉塑般的人抬眼瞧他叹息似地说道:“你们谢家可真有野心……”
当今健在,就敢谋从龙之功。
听懂其言下之意后,谢望景立马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对于三皇子的评价,他不置可否,就眼下这个局势,没有野心就等于死路一条。谢家不想死,他也不想。
谢望景于是也跟着一叹: “泷平姚氏、禹江程氏……无一不是顺天命才得天子垂青,如今谁都能看出天下将乱,而谢家又等来了殿下……”他这句说得真心实意:“这是谢家的运道!”
泷平姚氏、禹江程氏皆因拥护南高宗开创南临朝,而获一姓显贵。
林舜乾在心中冷笑一声,天下将乱,那也有个“将”字在,谢家如此狂悖无道,不仅当他这个当朝皇子的面公然谋划“翻天”之事,还想拉他上贼船,真够胆大包天!
但林舜乾转念一想,当今天子,他的好父皇都能做出将皇子转给武林做侍宠的事情,谢家这念头倒也起得情有可原。
不过他可不想掺和进去。谁知道云沧宫在周围留了多少眼线,他虽事事不能如愿,却还不想找死。
林舜乾见谢望景眼中的热切不似作假,本想随口敷衍过去,但推拒的话在口中转了一圈又被咽下,他变了心思应了下来:“自不相负。”
一句承诺而已。
他不喜如囚笼般的皇宫,不喜他人流露的恶心目光,不喜低人一等,不喜遭人利用……
既无欢喜,又何需顾忌。
林舜乾见谢望景听到这话后表情真切许多,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大话谁都会说,他果然还是比较期待,无论哪方,谋划破灭的那刻。
谢望景不知林舜乾的心思,既已达成共识,他便将林舜乾看作自己人,他正准备就婚宴说上两句,便敏锐地察觉到门外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谢望景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口,提醒道:“试婚服吧,殿下。”
他话音刚落,门就被“砰”地一下被推开。
来者不善!
屋内的二人同时意识道。
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抬脚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个子稍矮,满头银饰,颈佩项圈,着深蓝色交领短上衣,用红蓝绿三色编成的绦子顺着黑色百褶裙垂下。
谢望景盯着其袖口与裙摆上绣着的鬼面奇兽。
如此打扮,异族人?
还未等谢望景细想,他就因挡着路,被这名不知来历的异族少女不耐烦地拨到了一边去:“横在中间干嘛?当木桩吗?”
谢望景猝不及防一倒,踉跄几步后才稳住身子,他暗自心惊:这异族人竟有这等奇力?
“你!”尚显稚嫩的异族少女停在林舜乾面前跟前,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就是那个三皇子?瘦弱得跟虫豸一般,不过如此!”
“既然宫主喜欢这张脸,我帮宫主留下就是了!”她毫无征兆地出手,闪着光的银针从指缝间急射出去,数根银针扫来,如细雨覆面,却比细雨狠戾!
谢望景诧异的表情还停留在脸上,听到这动静立刻就想上前阻止,脚刚动一步,他就被一股极大的气力击中,“砰”地一声砸碎了一地东西。
“余姑娘!”谢望景向旁吐出一口血,却没空理自己身上的伤势,他立马抬头朝着门边的另一道人影叫道:“三殿下可是……!”
他的发丝向后飞扬,三四根银针“嗖”地从他脸颊擦过,死死钉在他身后的墙面上,谢望景心有余悸地侧头,半晌没缓过来。
余江荷斜眼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开了口,却不是应他:“阿兰,别吓坏三皇子了。”
银针上系着的细线,随着银针的走势穿插成了网,那仅能在光下瞥见一二的丝网距三皇子的鼻尖不到两指距离。
经此一遭的三皇子竟毫无反应。
不会真是仙鬼来历吧?
阿兰祁边想边微微收拢五指,银针顺着她的力道从墙面挣脱而出,重又回到了她手中。
她收好银针后笑嘻嘻地回余江荷的话:“知道啦,江荷姐!”
收回银针后,阿兰祁好奇地观察了一下三皇子的神情,那张惹人惊叹的脸始终面无表情,恍惚一看,倒真如山上玉塑似的神佛。
“诶!江荷姐,我扮恶人扮得不像吗?怎么三殿下脸色变都未变。”阿兰祁细细看过之后,没找到自己想得到的回应,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失望。
不是脸色未变,是脸色还未来得及变。
林舜乾忍不住在心中为这人的“妄自菲薄”反驳了一句:你要是扮得不像?那世上可就没有恶人了!
如此挤兑了两句,他见“阿兰”彻底移开目光后,极慢极缓地呼出口气,才渐渐从方才的惊惧中缓了过来。
但他被袖子遮盖住的双手仍控制不住地发抖。
从这人进门到动手,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
上一刻,他还在猜测这姑娘身份,下一瞬,毛骨悚然之感就悍然攀上脊背,将他震慑在了原地。
那杀意如此真实,仿若送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异族人却说是演的?
真是好大的笑话!
林舜乾深深吸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
此时的阿兰祁却没注意到身后人的愤恨,她已走到了谢望景倒下的角落。在一地碎片中蹲下,她伸出手在谢望景面前晃了晃:“大个子没事吧,你可真配合呀!”
谢望景缓慢地眨了眨眼,还没从这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回过神来,就抬头见这姑娘表情真挚地夸赞他,一口气差点卡在胸口没缓过来,只能点点头僵硬地勾起笑容当做回应。
“没什么大碍就好。”阿兰祁松了口气,嘀嘀咕咕地站了起来:“你刚才叫江荷姐的那声还真有点吓人!”
倚门旁观的余江荷闻言,立即带着看戏的心态看向谢望景,果然见他脸色愈加苍白。
不错,不枉她舍了梦乡陪阿兰祁一道前来。
阿兰祁站起来后往屋内看了一圈,随后将视线落在床榻上——显眼的赤红衣袍正安然待在此处。
注意到衣袍上的图案后,阿兰祁歪了歪头,奇怪地问道:“双凤呈祥?三殿下怎么选了这个纹样?宫主可……”
糟了!忘记这茬了!
谢望景瞳孔缩成针状,他赶忙开口:“阿兰姑娘!是我取衣匆匆,没注意到纹样有误,差点酿成大错!”
但阿兰祁完全没受他影响,甚至一字一顿地将剩下半句话说完了:“……一点也不喜欢双凤。”
这话定会让三皇子误以为谢家要从中作梗!
谢望景的心顿时沉入谷底,他飞速扭头关注着三皇子的反应。
林舜乾对这些纹样不甚在意,见二人转头看向自己,他倒是想将一句“哦,那不正好?”脱口而出,但这显然不是一句能在这里出口的话,于是他闭了嘴,屋内陷入静默。
静默没能持续太久。
“阿兰,你应当清楚宫主并不在意衣上的纹样如何,三殿下既选了,那便依他的意见。”余江荷好戏看够,轻轻咳了一声让阿兰祁抓紧做正事:“教三殿下绣上几针,再去更衣描妆。别耽搁太久,最后误了时辰。”
“我有分寸。”被说了一通后,阿兰祁脸上伪装出来的表情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气鼓鼓的,应得有些不甘不愿:“便宜你们了!”
林舜乾扯扯嘴角,方才竟还是演的?
不过他很快就被余江荷口中透露的其他东西吸引:绣上几针?更衣描妆?
林舜乾隐隐记起什么。
他幼时,太傅曾直言崐州风俗叛逆无道,乱三纲,叛五常。
因其婚俗不论嫁娶,只分迎往。
往者描眉点唇,着亲手缝制的绣衣,跨清水,过山门,意为换新颜,不惧险阻。
迎者着同色衣裳,纵马游街,摔盏敬天,意为自不相负。
虽“往”与“亡”同音,但对崐州人而言,这更能说明二人心意足以跨越生死。
而他听闻的几次云沧宫婚宴……如果那称得上是婚宴的话……从来只“往”不“迎”。
这次……
林舜乾紧抿下唇,消失已久的紧张情绪重又从心底蔓延出来。
他眼前闪现出试锋会上偶然对视的那一眼,不知是该期盼有人相迎,还是该希望此次“婚宴”也如前几次般,只要来者心照不宣便好。
无人知晓他的纠结。
余江荷跟阿兰祁交代了几句,就让谢望景跟着她出门。
谢望景站起来拍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看看林舜乾又看看余江荷,显得有些犹豫。
余江荷对此颇为稀奇:“仅仅三日,谢二公子和三殿下的关系……就变得如此要好了?”
谢望景不慌不忙道:“云沧宫人生地不熟的,只是想和三殿下有个照应。”他转移着话题:“余姑娘要带我去哪?”
余江荷“哦”了一声,随即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
“去你该去的地方。”
余江荷撂下这么一句话后,懒得再费口舌,径直出了门。
谢望景犹豫再三,想嘱咐些什么,但碍于还有阿兰祁在,他只得行了一礼,道一声:“三殿下保重。”后,抬脚追了上去。
于是乎,屋内又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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