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烈阳当空,在日光直照的明亮处多待上一会儿,额间便有汗珠聚集的迹象。
青天白日下,街道愈显空荡,农忙后难得有几分空闲的崐州人都躲到了边边角角的阴影处,聚着说些闲话。
巷子边——
“听说了吗?”
一个粗布麻衣,腰间悬挂着葫芦的人聊到半程突然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开了口。
“听说什么?你怎么还卖关子呢?”周围两三人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哎呀,就是北边乱起来了!你们没听说吗?”原本只是想故作姿态的柳意这下真惊讶了:“这消息在我们那条街都传遍了!”
“北边乱起来了?”脸上写着“毫不知情”四字的几人面面相觑:“快说说什么情况!”
柳意将她听来的国都事变说了一遍:“皇帝被蛮人打了,好多人都往咱们南边跑,但都被堵在长宿河。”
“我听说,”柳意故意拉长声调,被“诶呦呦”地催促后,才慢慢吐出了剩下的话:“一有人过河,河对岸就会射箭,万箭齐发,啧啧,那场面……”说到最后,她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同情:“都快把长宿河染成了血河!”
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怎么会这样……”
“诶呀,这也太…太……”未尽之言在嘴边绕半天,随即消失在更多叹息声中。
戴着斗笠,小心从无人小巷穿过的谢望景听到“长宿河”三字后停了下来,分了些注意力去探听耳边的闲言碎语。
此时见众人反应,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距离洛都被攻占已过去一月有余,崐州竟然到现在才开始对这件事有所反应。
不知该感叹云沧宫消息瞒得真好,还是该诧异北边逃来的人走得这么慢。
但被堵在长宿河外?这消息倒是他第一次听说。
谢望景若有所思,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见后面的内容与他知道的相差无几,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又避着人群走了一段路,确定身后并无其他人跟踪,谢望景才七弯八拐地走进一家客栈。
眼下局势不太平,外来的商客旅人少了许多,客栈内也冷冷清清。谢望景进来时,掌柜正坐在柜台后算账,几个小厮慢悠悠地拿块布抹着桌子。
他扫了一眼,径直来到掌柜面前,从身上取下一个令牌放在台面上,手指轻轻一推。
“稀客啊!”
看见令牌上的纹样后,掌柜停下手中动作斜眼晲他一眼,换了个小木牌给他,头向楼梯处偏了偏:“三楼,天字房。”
谢望景点点头,扶了一下斗笠,踩着木制的楼梯走了上去。
楼梯向上盘旋,空间密闭,谢望景在其中走动时只能看到烛火摇曳出的一片昏黄。
随着他一步步向上,光亮又重新从转角处透了出来。
有些刺目。
谢望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朝前方那扇写着“天字号”的门房靠近,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思索措辞。
“谁?”
木板被踩踏出刺耳“嘎吱”声,门内之人警觉出声。
“崐州谢家——谢望景。”
谢望景笑盈盈地出声,明知隔着门对方看不见,也仍将礼数做了个周全:“替三皇子前来拜访罗大人。”
“谢家?三皇子。”
门内另一个声音沉吟片刻,半晌才传出一句语气飘渺的感叹:“那可真是贵客呀……”
“罗忠,让人进来。”
“是。”
门被从内推开,一个着布衣的中年男子从中走了出来,脸上表情跟铁铸似的,开口时也纹丝不动:“谢公子,请。”
进门后,谢望景与屋内缭绕的烟雾迎面撞上,过于浓重的瓷萝香,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又在其中发现了隐隐的药草味。
生病?还是受伤?他暗自将疑问藏进心底。
绕过一层又一层的屏风,一个佝偻的身影坐在案几后面,案几上摆着泛着光泽的漆瓶,漆瓶内装着几支色泽艳丽的花。
国都的大人物还真有闲情逸致。
谢望景将目光从仍带着露珠的花瓣上移开。
“咳咳,坐吧。”枯槁的老人专注地看着案几上的黑曜石杯,只是口中冷淡地招呼了他一下。
“凌大人,我……”
“不必啰嗦。”谢望景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
“你们谢家的意图在之前来信中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我虽年老,但还不至于不记事。”
谢望景忖度着他话中的意思,试探性地开口问道:“那您的意思……?”
“只要你能将殿下从云沧宫带出来。”
对方答应得如此轻易,反倒让谢望景生疑。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虑,凌尚为眼皮上翻,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毕竟,我们这些逃出来、失去主君的家臣,总要找个由头——”
凌尚为意有所指地道: “……才能活下去。”
听到这几个字时,谢望景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可怜可恨?还是……悲哀?
眼前的老人地位显贵,也曾权势滔天,如今整个人却被他自己话语中的暮气锁住,谢望景有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
他没再说什么。
凌尚为枯瘦的手指抬起,敲了敲桌案:“半月后,将三皇子带出来。”
“半月……!”谢望景皱眉:“时间也太紧了!”
凌尚为嗤笑一声:“晚一天都来不及。”
“留给南边的时间够久了。”
……
注视着谢望景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凌尚为将视线收回,落到桌上的漆瓶上,他的余光瞥见了一双绣着云纹的长靴从暗门转角踏出,长靴的主人步伐轻盈。
他抬手捻了捻花瓣,感受着指尖花瓣柔滑的触感,“呵呵”一声:“周姑娘,好雅致!”
来人又将几支挂着露水的鲜花插入瓶中,兀自坐下,枝叶摇晃片刻,露出一张带笑的面庞。
“哪里哪里……”坐下后,周孟言拍拍衣袖上的灰,理了理衣摆,方才应道:“打扰了凌大人会客。”
“凌大人房间采光不好,住久了伤眼,要不让掌柜的换一间?”
“不必劳烦周姑娘。吓到掌柜,老夫这个客人又得受埋怨。”凌尚为将放在一旁的铜壶提了起来,倒了两杯清水。
“怎么会?”周孟言顺手揽过一杯:“凌老,我就这么称呼您了。凌老既然愿意站在云沧宫这边,云沧宫自然也不能辜负您。”
凌尚为抿了抿茶碗边,借水润了润干瘪的唇:“毕竟老了,胆气就散了,只想做点安全的买卖。”
“你们和那个谢家倒是想到了一起。”
周孟言并未否认:“呵呵,北域的教训历历在目,南边就剩三皇子这个可以自由掌控的旗帜,大家都想好好把握。”
两人一来一往说着些琐碎的话。
“对了!”周孟言突然话锋一转:“前几日有几位朝臣与您一样从国都赶来,但云沧宫感到时秦、关、池三位将军已在长宿河之外被截杀,去陪了先皇,其余大人应当不在目标之内,倒是平安无恙。
云沧卫捉下的活口很快就服毒自尽了,只从他身上搜到了这个——”
周孟言从袖口处拿出一块拇指大小的方形令牌,递了过去。
凌尚为手一顿,缓缓接了过来。
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忽然闭起眼叹了口气,显然认出了这个牌子:“慕王令。”
“先皇宽仁,为他们分封,他们竟就这般回报!”凌尚为眉心紧皱,怒气上涌。
“知人知面不知心。”周孟言也一脸忧愁。
但秦、关、池……?这是只杀武将,留下的都是文官?
凌尚为怒火滔天的脑中察觉到一丝怪异,但慕王?
慕王府不可能与云沧宫有瓜葛。
于是他撇下这种可能,只是问道: “那些活下来的人,如今……在何处?”
“崐州一无名山庄内。”周孟言看着凌尚为道:“眼下局势不安,等凌老了结谢家的事,我再将各位大人安排妥当。”
松了口气后,凌尚为有些疲乏:“老夫先在此谢过。”
“凌老客气。”周孟言向他拱手致以一礼: “叨扰已久,小女先告辞一步。”
凌尚为杵着拐杖站起,拒绝了身旁罗忠的搀扶:“我送送你。”
周孟言没有拒绝,两人一路走出房门,并未言语。
凌尚为站在门边,在周孟言转身离开之际,突地低声问道:“云沧宫为的是大临朝,还是……”
“自然是为了大临朝。”
周孟言半偏回头,光线将她的面容一半清晰勾勒,一半藏入暗中。
“在这动乱之中,云沧宫与三皇子荣辱一体。”
“如此,老夫便放心了。”
放心的是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
谢府。
大堂内,几人正相聚议事。
谢望景将凌尚为的话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
主座上,面容平实的女人单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半月?”
“最近三王有动静吗?”
“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除了积粮屯兵,限制城中进出外并无其他动作。”
“那你倒是说说这半月的时限从何而来?”胡锦悦冷冷看了回话之人一眼,语气莫辨。
“母亲息怒!”谢孜桑“嘭”地一声跪下,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那声响听得谢望景眼皮一跳。
“没用的东西。”知道最近三王都在截杀暗探,能传出来的消息不多,但胡锦悦仍然觉得这些不过是能力不足的废物找出来的借口,她厌烦地移开目光:“望景。”
“儿在!”谢望景恭声向前。
“七日后飘云山庄的江庄主做宴,想办法让三皇子搭上他,或者搭上少庄主。”
飘云山庄庄主与江宫主同出一门,二人却相看相厌,况且一直有传闻称飘云山庄少庄主偏好折磨美人。
让三皇子去……
“这……”谢望景心中一凛,母亲这是想让三皇子自荐枕席。
这不是撬云沧宫的墙角吗?
“怎么?做不到?”见他话语间隐有吞吐,胡锦悦唇角下撇,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盯着他。
“三皇子那边可能……不太好办。”
被掷出的青瓷杯准确无误地砸中谢望景左膝,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不好办?需要几个姐妹帮你办吗?”
谢望景咬牙挺起脊背:“母亲,儿方才说错话了,儿会做好的。”
胡锦悦居高临下地审视他:“那就好,你大哥如今孤零零地待在药室,可怜得狠呐!你要是办不好……”
“儿定不负所望。”
听出来其中的威胁之意,谢望景深深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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