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卯时,淅淅沥沥的小雨重新从天际汇集,次序不一地落到地上。
云沧宫的山火将半座山化为焦土,草木、山上的活物、房屋平等地染上相同的焦黑。
重新落下的雨熄灭了最后的余热,水珠划过屋顶只剩半边完好的瓦片,顺着破损的屋檐滴落。
滴答滴答。
四面八方的水流顺着山势而下,混杂着黏腻凉透的鲜血、碎石块、残肢……
咕噜一声,万千泥垢汇入奔涌不歇的长宿河,彻底没了踪影。
天光将晓,雨丝将歇。
新一日在公鸡尖锐的打鸣声中揭开帷幕。
乔祯被打鸣声吵醒,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如往常一般面对群山晨练。
“哈!”
她刚起势,大喝一声,正准备推掌。
“什么东西?黑呼呼的……”
乔祯眯起眼,远处的山景晃了晃,逐渐变得清晰。
黑秃秃的山峰在一片翠绿色中格外醒目,几缕未散尽的黑烟悠悠升至半空。
她瞪大眼睛。
那个方向?
云沧宫!
“我的娘欸,云沧宫出事了?!”
*
刚至天明,云沧宫出事的消息就以际柏城为中心,迅速向崐州各地蔓延。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消息并未引起骚动,北武林的各大门派皆紧闭山门,云沧卫……不,换下标志性苍青色劲装后,无人知晓他们最初的身份,用崐州卫称呼他们更为妥当。
身披黑甲的崐州卫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在崐州的大街小巷,紧绷的气氛弥漫在崐州各地。
际柏城一巷子转角坐落着一座客栈。
客栈大门紧锁,门上突出的钉子处挂着有事暂时歇业的牌子。
它不是唯一一家歇业的店,自从早上云沧宫出事的消息传开后,如它一般挂着歇业牌子的商铺比比皆是。
客栈内挂上了黑布,窗户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几盏灯亮着,供住宿人餐饮的地方一片空荡,只有最明亮的那处有三个人。
两人坐着,一人沉默地候在桌旁。
凌尚为喝了口茶:“三殿下现下如何?”
凌尚为对面坐着一宿未睡的谢望景,逃离云沧宫的惊险与疲惫令他额头直跳,满脸疲意。
他也喝了口茶,苦涩的茶水入口,他才找回了几分精神:“不太好。殿下昨日从崖壁上跳下,风冷衣薄,加上受了惊,好似染了风寒,一到客栈就睡了过去。”
谢望景困得眼皮开始打架,却还是强撑着道:“际柏城是云沧宫昔日为反抗朝廷擅自建起的城池,这里的医者几乎都与云沧宫有关……”谢望景忍下一个哈欠:“现在贸然去请医师过来,我怕殿下会被云沧宫余孽发现,拿来威……胁……”
“这事交给罗忠去办。”凌尚为看他的样子忍不住摇摇头,“唉,你困得都受不住了,先去休息吧。”
“云沧宫的结局如何,还要等上几个时辰才能知晓,你坐在这儿再怎么不安也无济于事。”
“别到时候殿下病好了,你又病倒了。”
“老夫可照顾不了那么多病人。”
“是。”
谢望景谢过凌尚为的好意,打着哈欠,脚步虚浮地走上了木梯。
“罗忠,拿这块牌子去妙仁堂。”
“是。”
整座客栈安静得仿佛只剩他一人,凌尚为叹了一口气。
弯着腰上了楼,他推开三皇子的房门,走到三皇子床前。
目光一寸寸划过三皇子睡梦中的眉眼,真像啊……
凌尚为眼前浮现出一道倔强地看着他说:“儿倾心于他,不论林郎是什么身份,儿都不悔”的身影。
他想问问自己的女儿:
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可还不悔?
想起这一问怕是没有出口的机会了他又是一叹,看着床上容貌相似的三皇子,免不了有些忧愁:殿下、殿下……你呢?你真的能担得起日后的重担吗?你真的能与你母亲一样,不悔吗?
……
妙仁堂。
杨依柳难得从自己的小院里出来透口气。
好吧,她是被迫出来透气的。
在妙仁堂的医者大部分都去给今晨受伤的弟子治疗了,杨依柳原本也是要去的,但一听到她的名字一半以上受伤的同门立即联名上书让她留下——她制药会加些稀奇古怪味道的名声早已传开,人人避她如蛇蝎。刚好妙仁堂需要两三人留守,杨依柳就留下了。
堂里人一少,她就没空回小院,只能在这里守着。
哼,一群不识货的人。
杨依柳鼓起脸,除了味道奇怪了一点,药效明明就是好得不能再好!
她百无聊赖地倚在桌上,拿着一株兰墨草嗅着。
有人恰好与巡逻到妙仁堂门口、披甲执锐的崐州卫擦肩而过。
跨过低矮的门槛,走进了妙仁堂。
“什么病?”
杨依柳随意瞥了一眼,眼前人步伐平稳、面色红润,就左脚处走路时有不明显的停顿。
看来是替别人开药的,没意思。
“我家主人昨日受凉,染了风寒。”
杨依柳随意从对应的药柜里取出一包,扔给他:“治风寒的药,里面按分量分好了,一日饮两次。七日后不好再来找我。”
衣着朴素、身材高大,看上去颇为沉默的男人先是道了声谢,又递上了碎银:“我家主人金贵,可否劳烦医者花些时间随我去面诊。”
杨依柳收下碎银,敷衍地挥了挥手,“妙仁堂人手不足,改日吧。”
“你这多余的钱先寄账上,之后生病记得找医士说。”
男人又递上一块木牌。
木牌简陋,却让杨依柳一下改变了主意,她摩挲着木牌上的云字,叫来了另一人:“翠玉!我出去面诊一趟,你记得守着这儿!”
“好嘞,小杨大夫!我去把药箱给您取来!”
“谢啦!”
杨依柳拎起药箱,绕出柜台走到男人跟前,扬了扬下巴:“带路。”
*
“你醒啦?”
“我就说我的药,药效好得不能再好!”
林舜乾睁开眼,就看到一身穿嫩黄上衣,下着青绿长裙的少女收拾着银针、草药,愉快地哼着歌。
他张张嘴刚想开口问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是怎么昏过去的?云沧宫情况怎么样了?下一步又该做什么……?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舌头像是被麻痹了一样,动了动不了,一股怪味从舌根冲到天灵盖,令他有些作呕。
他眼神里多了些惊恐。
这种眼神杨依柳看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
她边收拾边安慰舌头失灵的患者:“别担心,你就是喝了我的药。我是神医,制作的药药效太好了,你这凡人的舌头一下承受不过来,暂时就没有了知觉,过一柱香就好。”
本着招揽长期患者的想法,杨依柳顺口开始胡说八道。
林舜乾眼里的惊恐变为了怀疑。
“好啦。”
杨依柳收拾完东西,叫外面的人进来:“喂喂喂!我治好了,你家已经主人醒了,就是一柱香之内不太能吃东西和说话。”
她将刚刚收的碎银放在桌上,走出了客房,这次是对躺着的他摆了摆手:“第一次吃我的药就不受你钱啦,以后常来啊!”
“罗忠,送送杨大夫。”
“是。”
门开合交替,热闹的声音被隔在门外,缓慢的脚步声响起。
林舜乾撑着坐起,靠在床头的软垫上,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穿着布衣的老者朝他走来。
“外祖……”
看清来人后,林舜乾睁大眼睛,眼眶有些发热。
只有少数人知道三皇子的外祖是朝堂上受圣上倚仗的凌相公。
凌尚为一把抱住林舜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安慰:“好孩子,你受苦了。”
林舜乾想起什么,问道:“外祖母和母妃……”
舌头还处在麻痹状态,他只能大着舌头说,双手奋力比划。
好在凌尚为看出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们……”
刚起了个话头,凌尚为就沉沉地叹了口气:“外祖也不知道。当时国都被围时,外祖正在朝会之上,突然就有侍卫冲到殿内向圣上……先皇汇报有外敌攻城。”
“每个人都惊疑不定,恰恰这时又有一队人马杀入了内城。”
凌尚为想起溅在眼珠上的那抹滚烫浓郁的血色,至今心脏仍鼓噪发慌。
令人恐惧的……
“一箭……”
“仅仅一箭,龙椅上的先皇就没了生息。谁都没反应过来,谁都不敢反应过来。”
“‘护驾’声迟了一步才响起来。”
“我稀里糊涂地被人带出了城,一路上脑子都没反应过来,走水道南下时外祖想起你去了南方,便与救我的那人分道扬镳,来到了崐州。”
“外祖没有机会去寻你母亲和外祖母。”
林舜乾沉默。
他恨不得他父皇去死,所以对凌尚为的唏嘘没有任何感同身受。
他向来更亲外祖母和母妃,如今也只从这段叙述中得出了。
“你抛弃了她们。”
这句话被毫无知觉的舌头堵在了喉咙口没有出口。
稀里糊涂被带出了城……脑子没反应过来……走水路时才想起他……
从国都到崐州近一个月的路程,即使到半程水路也至少要花十几天。
十几天没空去找她们,自己倒是能安然无恙。
拙劣的借口。
林舜乾挣开了凌尚为环住他的手,重新躺回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凌尚为倒没怀疑,只以为他听到消息后难过。
“殿下好好休息。”
凌尚为灭了屋内的灯,走了出去。
躺在床上的林舜乾睁着双眼,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愤怒——
他想让凌尚为死。
唯二真心爱他的人死于凌尚为的不作为。
这让他更加渴望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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