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丝气息被敛入体内,楚元朗缓缓睁开了眼睛。
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更加清晰,变得更加……可操控。
他能更精准地感知到力量的薄弱点,无论是物体,还是人。
那抹鎏金色的温柔,明珠一般投入漆黑的湖底,照亮更多沉沦的黑暗。
他依旧是那个楚元朗,从地狱中爬出,偏执未改、记忆未消,因为有了新的希望,反而变得更加危险。
他看向柳明荣,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师尊,我筑基了。”楚元朗声音低哑,他扯动嘴角,弧度勉强称得上是笑。
柳明荣不知该怎样消化刚才那一系列的信息和思考,他强撑着夸奖了楚元朗,确认对方无碍后,便匆匆离开,甚至没心思编个合理的借口。
楚元朗下意识想抓住对方,素白的道袍在他指间滑过,柔软冰凉。
他呆在原地,盯着柳明荣的背影,直到那抹白色消失在转角处。
“……”
楚元朗很想追上去,想知道对方要去做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
但是那样不符合“徒弟”的身份。而且,他想在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多。
在柳明荣感受到共鸣时,楚元朗同样也有微弱的感觉,只是这时的他并没有探求的打算。
筑基后他的力量回来了大半,他有其他事要做。
第一个,就是胡长老他们。
他笑了,笑得张扬而放肆,随后便消失于听枫居。
***
柳明荣回到最初的密室,在一卷卷天幕阁典籍中,寻找可能的线索。
一无所获。
五年间他早就将这些典籍内容翻遍,不说烂熟于心、倒背如流,至少也是熟读成诵。
如果典籍中都没有记载的话,哪里还可能会有线索呢?
他想起历任阁主们都闭口不谈的“世界本源”“万物因果”,还有那句,“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就像黑夜中的火光闪烁,一个猜想出现在柳明荣心中。
他布起阵法,快速地重新阅览所有典籍,几十本编撰好的典籍书页大开,飞鸟一样浮在空中,扑扇着。
空白,空白,空白。
所有这些文字,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天幕阁历代先辈,似乎都在某个终极答案,但他们都“失败”了。
有关双月大陆本质的最高机密,是一片空白,不是被销毁,而是最开始就无法被记录。
仿佛有某种更高的力量阻止此界之人认识自身。
柳明荣记得,阵法只是天幕阁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天幕阁真正的职责是观测与修正。
原本他以为,天幕阁便是世界中最超然的存在,却没想到有凌驾于天幕阁之上的力量,可以将关于世界本源的真相封锁。
他想到【吞月者】,在收徒大典、元朗筑基后发来的令人不安的私信。
不只是内容令人不安“好戏已开场”“欢迎坠入真实”,出现的方式更令人意外:直接入脑,和那些评论一样。
还有那条隐含信息的评论,他试探着说出时果然就又有评论出现。
一切都在引导他们前往那个地方——
「封魔古镇。」
最后,柳明荣召出星痕仪。
他将灵识沉入其中,感知着历代阁主留下的意念。
当初历代阁主们通过星痕仪教授他知识,等到柳明荣真正成为传承者后,那些阁主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他们最深刻的记忆被星痕仪忠实地记录着,柳明荣的意识看到这样的画面:
巨大的莫比乌斯环悬浮在漆黑的空中,环上有无数光点缓缓移动。
在环中央的位置,光点会被吞噬,巨环会变得更坚韧牢固,然后催生出新的光点。
无数光点中,有两个格外显眼,一个微弱,一个强悍。
微弱的光点固执地向环外移动,开辟出一条脆弱的轨道,挣扎着试图脱离巨环。
强悍的光点布满裂痕,急速在环上游走,却并没有被巨环吞噬,只是裂痕逐渐增多,不知何时会瓦解。
整个天空,包括柳明荣自身的意识,化作一只半睁着的眼睛,轮廓模糊,注视着这一切。
这幅由星光与光影交织,具有几何美感的图景在柳明荣脑海中展开时,带给他的是近乎窒息的茫然。
他感觉自己像个刚会认字的孩子,被丢进存放着宇宙真理的图书馆当中,四周都是天书。
他尝试去解读,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沉重将他攫取。
即使无法解读细节,这宏大的结构,光点被循环碾碎又重生的意象,都向他传递着磅礴的悲剧感。
“环、光点、吸收与重生……”
“这幅图是天幕阁历代先辈留下的真相,指向一个我必须面对,但凭我一人乃至整个天幕阁都无法破解的死局。”
柳明荣退出内观,金色的眼眸中虽仍有困惑,却多了一分坚定。
他将星痕仪收起,转身走出密室,回到听枫居。
已是次日深夜,赤月高悬,半个盘面如同诡笑的脸,银月细而弯,刀刃一样挂在天上。
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楚元朗静坐在枫树下,手持洁净绢布,在月下细细擦拭那柄铁剑,眉头微蹙。
剑身映射出双月冰凉凄冷的光辉,望之令人心惊胆寒。
“怎么还不睡?”柳明荣披着月色走近。
那道声音清朗温润,楚元朗抬头,就见柳明荣素衣如雪,面色如玉,自月华深处走出,广袖拂动间,带起夜风微澜。
楚元朗不自觉屏住呼吸,他起身而立,将剑收起,远远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
“师尊。弟子昨日在演武场会听枫居的路上,感知到异常的灵力波动,于是上前查看,竟然发现了这些。”
说着,三个物件出现在空中,一枚刻着魔纹的传讯玉简、一件胡长老的贴身玉佩,还有……一截萦绕着魔气的断指。
柳明荣看着那根断指,忽然有想吐的感觉,哪怕他迅速克制住了这份冲动,这有些异常的反应却被楚元朗尽收眼底。
楚元朗原本是要试探柳明荣对他的态度,现在反而对柳明荣心生疑虑。
“你的这些发现,可有其他人知晓?”柳明荣问。
“回师尊,他人不知。”楚元朗答,心想,自然不会有其他知道,因为胡长老就是他杀的。
至于胡长老手下的,前世欺凌折辱他的那些弟子,在真正恢复实力又有机会可以除掉他们时,楚元朗反而觉得没趣,便不再纠结。
“你做得很好。此事关乎宗门安危,你的谨慎敏锐,是为宗门立下一功。”
柳明荣有些迟疑地接过这些证物,金色的眼眸透出凝重。
他没有怀疑,为什么自己刚刚筑基的弟子会“恰巧”发现胡长老和魔族勾结的罪证,而是在想,这些东西又将指向怎样的危机和争斗。
他也没有发现楚元朗的过分冷静不符合弟子身份,他现在只想早些前往封魔古镇,就好像那里能解开所有困扰他的迷思。
楚元朗倒是很意外。
他特意选择最拙劣的借口,“幸运”地在回听枫居的路上发现这些罪证。
他没有装出恐慌的样子,而是以破绽百出的方式表演。
但是柳明荣没有怀疑他,或者说……
楚元朗深深望向那双夜色中黯淡朦胧的金色眼睛,那双眼的主人正沉思着。
或者说,柳明荣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
这一认识让他有些郁闷和苦恼。
正在这时,代表宗主私人传唤的珍珠白云鹊悄然而至,乖巧地停在古枫枝头。
“时候不早了,元朗你也早些休息,关于胡长老的事,你不必担心。”
柳明荣轻揽着楚元朗走入堂中,拍了拍他的肩,就转身离去。
“……”楚元朗站在屋内,从窗中窥见那只珍珠色的小鹊落在柳明荣伸出的指尖,随后他的师尊就化作一阵风,再次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他莫名感到不快,就连胡长老的那些愚蠢弟子们都没有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
柳明荣托着鹊鸟来到栖云居,又在鹊鸟的指引下,踏过会化作银色飞鸟的云雾、路过崖边苍劲的虬龙古松、穿过隐隐倒映着月光的青石平台、经过竹舍的转角,在里间和任墨书碰面。
任墨书已换下严肃繁复的宗主服,身着那晚共同饮茶时松弛宽敞的衣裳,正用一把小银剪,细心修剪着一盆兰花的枯叶。
花瓣莹白,在月色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每一片叶的朝向都恰到好处,美得近乎无瑕。
柳明荣走近,目光不由自主被那盆花吸引。
它被照料得如此完美,生长在精心配比的灵土中,遵循着既定的轨迹绽放。
这景象触动着柳明荣,他想到那个巨环,还有环上的无数光点,特别是弱小而倔强地想要挣脱轨迹的那个。
眼前的安宁,宗主毫无保留的信任,乃至这盆被精心呵护的花,是否都只是这个世界所设置的“程序”,好让他这个“变数”能安心扮演自己的角色?
任墨书见柳明荣来到,眉眼舒展,笑着招呼:“你来了,看我的「月光兰」。”
“宗主。”柳明荣敛袖一礼,将证物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昨日,元朗偶然发现这些。”
任墨书放下银剪,目光扫过玉简和断指,微不可察地,眼中闪过一丝遗憾,随即又化为平静。
他拿起茶壶,为柳明荣斟了一杯茶,这次的温度刚刚好。
茶色青浅,质地透亮,初闻是雪松的冷意,细品却是甜意,尾调萦绕着酸涩。
任墨书:“胡长海的事,我已知晓。此事到此为止,后续我会处理,你和元朗都不必为此忧心。”
柳明荣品着那杯茶,心道:宗主甚至没有过问细节,为什么会“偶然”发现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事情揭过去了。
柳明荣注视着那株月光兰,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宗主,您看这株月光兰,生于您配比的灵土,受您精心照料,方得此无瑕之姿。”
他顿了顿,还是决定继续说:“您说,它若知晓自身的一切皆在‘安排’之中,是否会觉得,自身的存在只是一场被设计好的、无法改变的……演出?”
任墨书抬眸,读到柳明荣金色眼中潜藏的茫然与不安,心内讶异,随即笑意更深。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抚一片月光兰的花瓣,反问道:
“明荣,那你觉得,我此刻照料它,是因为它必须被照料,还是我愿意照料?”
任墨书声音和缓,他目光清亮地看着柳明荣,道:
“花不知土从何来,亦不知我为何而来。它只需知道,此刻的月光雾露不虚,便可奋力生长,绽放其最美姿态。至于是否被设计……”
任墨书微微一笑,带着看透世事的豁达:“若天地为匠人,我辈皆是其手中胚土,那么‘我思我在’,本身便是对造化最好的回应。”
“那夜品茶,我感知到你的心,毫无杂念,如此澄澈。是天幕阁选择了你,固然我信任天幕阁的决定,但是我对你的信任,并非因为你是谁,或你从何而来。
“这份信任源自我心,而非任何外在于你我的形式与规则。”
这一番话,光束般穿透柳明荣心中的迷雾。他依旧无法确定这个世界的真实,但任墨书的这些话,让他看到一种可能性:
即使身在局中,自我的意识与选择,或许本身就有超越规则的力量。
巨轮的图像再次浮现他脑中,那个执着的微小光点,就在努力进行尝试。
柳明荣依旧困惑,但心神不再紧绷。他又饮了一口茶,清冽甘甜的滋味带给他真实的慰藉。
“宗主,”柳明荣起身,郑重一礼,“我欲带元朗,前往封魔古镇。”
任墨书并不意外,取出一枚玉牌,递给柳明荣,语气温和:“去吧。那晚赠予你的宗门玉牌可以助你们顺利进入禁地,这枚玉牌内含我的三道灵气,危机时刻或可助你们一臂之力。路上小心,记得,无论花开花落,此心光明,便见真实。”
“此心光明,便见真实。”柳明荣重复着,接过玉牌。
他看向那盆在月光下静谧绽放的兰花,又看向目光澄澈的任墨书,心中重负未曾卸下,前路却似乎清晰了些许。
带着这份启示,他转身步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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