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约莫是以为锦百当真不知寻迹铃的用处，亦守又解释了一通，说只要锦百带好这铃铛，无论到了何地，亦守都能找到他。
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
父母行刑前一段时间，锦百也带了许多高价购入的寻迹铃去，将它们挨个系上，悉心掩藏起来。
后来锦百循着灵迹找到魔界去，蹉跎百年，反复画阵，也没能找到他们的踪迹。反而在一次试仙阁发布的丙级任务中，阴差阳错地看见父母双双被夔龙咬去半截身子。
现下提起旧事，难免辜负亦守一片好心，锦百赞扬道：“谢谢，真是谢谢你，我伟大的挚友。”
“抽哪门子的疯。”亦守面上嫌弃，心中却十分受用。
“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认，明明玄鸟——”
事情还有种种谜团，锦百并不打算太早同亦守说明，惹得他平白担忧，胡诌道：“我感觉就是我害的他，他那么年轻、有作为，可惜了。”
亦守不信：“你有什么理由害他？”
“这、这，我做事向来不理智嘛，”锦百绞尽脑汁编排理由，“你知道，我很喜欢暮昼。奈何明月照沟渠，他心里只有那个景旧，我嫉妒坏了，于是出此下策。”
且不论锦百对暮昼的感情有没有深到这般地步，就说当年，暮昼与景旧的相处模式，俨然是一对年纪差得不大的父子，难以看出两人有情，抑或是暮昼单相思。
作为多年好友，亦守自然明白锦百这般荒唐说辞背后还有其他原因。
但他不想说，亦守便只能打消追根问底的念头。
将铃铛劳劳实实地挂在腰间，锦百撞撞好友肩膀，笑道：“诶，等我下去了，你来找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把被罚下界赎罪说得像是郊游踏青一般轻松的，神界怕是找不出来第二个了，亦守笑笑，“好，我要吃你说的那个桂花糕。”
亦守放心不下锦百，絮絮叨叨地交待着下界后要注意的事项。而被他挂念的人，没心没肺地靠着墙笑，懒懒散散地应着。
临走前，亦守回头看了眼锦百，终是忍不住问：“天尊这样对你，你…伤心么？”
“何止伤心。”锦百长吁短叹，颇为做作地抹起眼角来，“我简直是悲痛欲绝。”
一看他这般模样，亦守便知道这人是在搞怪，放下心来，趁着看守仙牢的小神官交接，匆匆离开。
望着好友背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锦百停下揩眼角的动作，轻叹一口气，靠在墙上等那隐在暗处的人出来。
半响不见人，他只好开口唤道：“暮昼。”
自结为道侣，锦百便能嗅到暮昼身上的隐隐暗香——说是香气，其实更像是某种感应，丝丝缕缕，缱绻缠绵。他形容不上来那种感觉，便自作主张地认为那是香气。只要暮昼在附近，锦百就能闻到。
他时常因此感到安心。
故而，暮昼方才出现在仙牢中，锦百便感受到了。
暮昼从黑暗中走出，脸庞渐渐被灯笼照亮，英武面孔上竟然带着些类似愧疚、不安的情绪。
像是从嗓子里挤出声一般，他低低唤了锦百一声，眸光闪烁，似有千言万语。
得到回应，他又哑火了，默不作声地走向站在由灯笼照出的一小片光亮中的锦百。望了下颔绷紧的人半晌，凑近了些，想要亲吻锦百。
支手抵住暮昼的胸膛，他仍会因手下温热的身体心跳加速。
丢人。
锦百哑声道：“离我远点。”
“抱歉，”暮昼惴惴退开，抬眼看他，“我以为你会喜欢。”
过去那些画面涌入脑海，锦百被那个得了一个吻或拥抱，就高兴得找不着北的自己臊得有些脸红，接踵而至的便是难以言述的难堪与窘迫。
他恼羞成怒，反而绷不住原先的冷脸，扯出一个横看竖看都不算友善的笑来，“是吗。”
暮昼还未反应过来，点头应是，锦百冷嗤一声，偏过头不再言语。
颠来倒去地说着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暮昼口才不精，再也想不出来别的话，只说：“是我对你不起。”
锦百双手抱臂，道：“若是真的觉得对我不起，便好好和我说一下景旧遗体上那烈火焚烧的痕迹从何而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在仙牢中待着，回想起自己看到的景旧遗体，那时上面还没有烈火灼烧的痕迹。他越想越是可疑，却只能懊悔当时没有发问。如今暮昼送上门来，岂有不弄明白的道理。
沉默良久，暮昼神情犹豫。
锦百觉得有趣，道：“再给你一点时间，快些想好怎么忽悠我。”
“那些痕迹，是在你走了之后出现的。”暮昼抿唇，“至于从何而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江景学会了你教的火相法术。”
“我没有跟你说过，江景算是景旧的转世，只是魂魄不全。景旧本相属水，相印镌刻魂魄之中……你教会江景火行术，完全打破了相印，法术便反噬到了景旧的身上……”
江景师承锦百，修行一脉法术，想来阵纹也是大差不差，那也难怪夔龙纹会出现在景旧遗体上。
把天才交到自己手中，原是为了持有更多罪证吗？
但，锦百还记得第一天接手江景时，暮昼再三嘱咐，让他不要急于求成，若是江景实在学不会一些法术，那便算了。
为何要这样两相矛盾、左右互搏呢？
锦百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能沉默。
烛火明暗间，他忽然记起自己曾为了一件法宝，在秘境中与景旧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如今他已经记不清那法宝到底是什么、作何用途、最终落入谁手，却记得自那时起，每每在路上相遇，就远远绕路走开的暮昼。只有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他才会恭恭敬敬地给锦百行礼问好。
哪怕放在当初，暮昼突然答应他的追求，也很是可疑。可惜锦百初尝情爱，难免糊涂，偶有怀疑又全部抛诸脑后。
暮昼还在说着他原本的打算，锦百莫名有些腻味，半句话也听不进去，打断道：“我和景旧像不像？”
“你说哪方面？”
问出这话时，暮昼神情忐忑，与锦百游历时见到的那些戴着枷锁跪在闹市之前、等待行刑的犯人有几分相似。
心脏突地一跳，锦百微微勾唇：“各方面。”
“这……他同你只是样貌有些相似，”沉吟片刻，暮昼缓缓道，“性格倒是大不相同，哦其实有时候还是有点像的——不过并不多。”
听着暮昼拼命地想出一些含义美好的词汇描述他的性格，又说他与景旧如何如何的不同，锦百一阵烦躁，出言刺道：“我若真比得上他，你又怎会——”
他没将话说全，冷冷嗤了一声。
暮昼不再言语，踌躇半响，丢下一句珍重便离开了仙牢。
在锦百漫长的生命中，同暮昼在一起的时间实在不算长，它甚至不够让他来精进一下自己的法术。
但他还是不可抑制地有些难受。
洛偕棠领着麾下一道前来时，看见眼眶鼻头微红的锦百，奇道：“你哭了？”
锦百不做声，洛偕棠便自顾自地宣读起了对他的刑罚。
默默听着洛偕棠宣读自己即将受到的刑罚，锦百心绪复杂。他这才知道，杀害景旧的那人为了折磨景旧，还将其三魂七魄全部从体内抽出，玩弄一番又将它们打散。
不知暮昼寻了多久，才将它们找齐。
一旦怀疑景旧被自己的心魔所害，锦百便潜意识地对他感到愧疚。
故而在洛偕棠问他对结果是否有什么不满时，他只觉得昭然台还是留情了，居然没有将自己照着景旧躯体的模样掏空或腰斩。于是一言不发地将大大小小的刑罚全盘收下。
…
那心魔着实残暴变态。
居然还在景旧身上留下了一些类似文身的茉莉花纹。丰茂枝叶从背上蔓延到臂膀，下行绕到两腰侧边，又转到胯骨前面，最终在小腹汇聚成一朵诡谲艳丽的花状图腾。
看上去很……
此种刑罚不算疼，至少比不上锦百曾经受过的那些伤，但它后劲绵长无比，痛感如被蚂蚁啃噬般，密密麻麻地从伤口处溢出。
不等锦百缓一缓，洛偕棠又将悠悠地将磅礴浩大的灵力注入他灵脉之中，裹挟魂魄飞速抽离。
锦百倒在地上，双目无神，俨然只剩一具躯壳。洛偕棠叹气，想起天尊口谕，不多时，便又将三魂七魄还了回去。
锦百失声，神色怔怔，识海间一片空白，还有些恶心。
挨过那一阵失重感，紧接着的便是欲裂的头疼，锦百趴在地上，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哪里更疼，只恨恨地骂着那心魔。
深深的疲惫袭来，他有些睁不开眼。
醒来后头昏昏沉沉，浑身痛得像是被拆开了又重新组上一般。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宽松的囚服，锦百撩起衣服一看，发现身上有很多淤青，不知是何时磕碰出来的。
仙家体质强健，只要灵源尚全，便是打断骨头也不过疼痛一瞬，很快就能长好。没道理几片小小的淤青，这么久还不消散。
他低头看着那些淤痕，不禁冷笑。
暮昼真是好本事，竟然在洛偕棠眼皮子底下把他那根专管疗伤的仙骨给抽了。
是生怕他活过剔骨洗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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