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裴轻渡告了几日假,终于换来了一个难得的好觉。
用了早膳后,她便回房磨墨去了,毕竟这几日太繁琐,话本子已经许久未更新了。
书局的掌柜前两日托人来口信,说城内的书迷已经等不及了。
怎么说呢,裴轻渡的俸禄其实说少不少,只是她小时候没钱治病,后来便总怕钱不够,就接了个写书的活儿,哪知道一写成名。
连带着“无名”这个笔名也在京中吵得火热。
“大人,牢中的那位又托人捎口信来了,看来这回他是不见到大人不罢休了。”
谁知,刚没写几个字,府内的暗卫就叩门进屋,随即靠在他耳边低语起来。
“烧了。”
“可是……”
“怎么了?”
裴轻渡抬眸,眸底深邃的冷漠让侍卫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别人不知道,但他可是见过这个少年丞相对敌人无情时候的样子的。
因而他只得斟酌着开口—
“……他托人说‘倘若大人一直避而不见,他便将大人……一直以来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宣扬出去’。”
裴轻渡眉头下意识皱了皱。
“知道了。”
“那大人是打算……”
……
“将我书房内那一瓶鹤顶红带来。”
……
半时辰后,宗天狱
“大人,这边请。”
墙上是幽黄的油灯,在阴冷的鬼风中摇曳着微弱的火光,似乎随时会熄灭,却又一直摇摇欲坠,通向前路无际的黑暗。
裴轻渡缓步走在其间,灰土在空中肆意飞扬,腐肉与哭嚎将血淋淋的空气彻底浸透。
走到尽头,那领路小厮方才将锁翘开,那股雨后的潮湿加上已经干涸的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殿下。”
他轻声一叹,似是故交重逢,饱含情意。嗓音清雅,语调温柔,就连余音也宛如缕缕和煦的春风,回荡在幽深的牢笼中。
其实裴轻渡在来之前特意换了身衣服,她去换了一袭冰蓝的外袍,内里衬了白色清衫,就连袖上也绣着象征雅致与君子风骨的竹叶花纹。
她戴上了青蓝色的扶额,让几根碎发恰好遮住眸中的神色,从而更显得芝兰玉树,一尘不染。
“你这是何苦呢。”
裴轻渡怜惜地望着角落里的男子,见他依旧坦荡,随即无奈一笑,轻轻攥了攥手中的玉瓶。
那人并未答话,只是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默默地望着裴轻渡,似乎想在他身上望出一个窟窿来。
“呵。”
瞧见裴轻渡依旧没有动容的模样,他只能转过身去自嘲一笑。
“原来你也变成了这样。”
“这么多年了,我至今记得,当年殿上初见,你一袭青衣,慷慨陈词,贯彻四殿。”
“你说你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你说你的名字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渡’。”
说到这儿,他的眸中似乎有什么在闪动,眉头难得得舒展开来,他含笑,凝视着那扇窗的方向。
原来现在还只是黄昏,温柔的暮色静静披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难得的暖意。
他是太子,整座空荡荡的牢房中,只有他的是正对着窗的。
“早在当年,我便在想,如若何时,我也能如此风光霁月。”
“我也想一席冰蓝,闲散之日引诗作画。而不是整日被所谓朝中重臣嘲弄是附庸风雅,无心国事。”
“我被披黄衣,被困东宫。”
“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有一批人对我指指点点。”
“我也寝食难安,熬了三天夜,思虑救灾良策。可他们只会嘲弄我的无能。”
“我身先士卒,无惧感染,亲身前往江南陪同百姓治疗疫病,而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殿下,”来人似乎不为所动,他低着头,自然看不到他眼底一片冷漠,他只是淡淡地道,“如果你想出去,那么这一席话,你不该说给我听,应该说给陛下听。”
牢内突然安静了。
“出去?”
过了许久,才听他低低地沉吟道。
他理了理衣襟,满面尘灰遮住了原本冷峻的面孔,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来人,
“我生来龙血凤髓,傲睨自若,如今宁愿死得尊贵,也不会活得卑微。”
裴轻渡一愣。
随即,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垂眸兀自叹息,“太子殿下,你如今这般刚愎自用,势必要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啊。”
“退路……”
他喃喃道。
“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这个太子之位,不过是父皇为他人保驾护行的一道屏障罢了。”
“你我都一样。”
“你以为的知遇之恩,不过是那人培养一个傀儡的筹码。”
一面破旧的窗外,碧霞流入西天,流云悠悠,三两颗星流淌在紫红的暮色里,柔软而宁静。
“殿下,无论你信与不信,在此之前,陛下从未想过要废除你。”
“况且……”
裴轻渡走时,那位尊贵的太子依然在昂首望天。
不知为何,那一刻,她心里所有想说的,想做的都被堵住了。
丞相尚且年轻,大义多所不通。
见裴轻渡神色犹疑,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得释然,“丞相大人,既然带了,为何不将那东西给我?”
……
父皇,这一次,如果我是因他而死,你可会怜我半分?
……
那日桃花开得正红。
“太子过于自负,终将难当此大任,只是朕在求一个时机罢了。”
父皇,原来在你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吗?
……
当年帝后在桃花下定情,后来太子在桃花下心死。
……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
一月后,太子在狱中服毒自尽。
狱中小厮言道,太子殿下死前几日只面见过来牢中探望他的六皇子宋怀时。
六皇子宋怀时常年游历江湖,近月归朝,江湖人士随身带毒实在常见。
顿时朝中众说纷纭。
……
“哥哥,我托陆公子打听到了,先太子服的那瓶毒,确实是鹤顶红。”
“哥哥,看来太子殿下这回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先是饮下丞相所带之毒,然后祸水东引嫁祸给六皇子。
也并非嫁祸,只是前一步见了六皇子宋怀时,后一步便饮毒自尽,实在过于巧合,不免令人遐想。
况且进牢之前进行了搜身,所以这瓶毒不可能是太子殿下自己带的。
不过巧就巧在这一个月内,前来探望太子殿下的人物实在太多,若一一排查便也是查不出什么结果的。
其次,太子殿下心高气傲,如果不忍受辱而托人求毒自尽也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不过,无论是投毒还是自尽,有意还是无心,都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太子的死能给自己的阵营带来多大的利益。
……
桌上还摆着一张未干的宣纸,宣纸上的浓墨,似乎也追逐着情绪而流淌着。
“处变不惊……”裴轻云皱眉,细细沉吟着。
宣纸旁是一枚端砚,笔筒里放着几支毛笔。
桌旁的屏障上,绣着一只只竹,修竹,修竹如君子,君子如修竹。
“陛下想查清真相并不难,只是牵扯到太多利益纠葛,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替罪羊出现。所以,重要的其实是陛下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只是……为何会是他宋怀时?”
裴轻渡垂眸沉思,微微卷起的睫毛在烛火的映衬下映下一片精致的剪影。
六皇子宋怀时,生母芜贵人便是在生他时难产而死,起初寄养在无子的华贵妃手下,后被皇帝用于补偿丧子之痛的安妃。
多年他游历在外,不问朝中之事,除了多年来独善其身的安妃,如今在朝中自然无权无势。
“哥哥,可需要我派人查一查那六皇子?”
“不用,倘若陛下真有意于查清这件事,我们这样只会打草惊蛇。”
“况且,其实不需要我们动手。朝中其他皇子的党羽早就按耐不住了。”
……
凉风习习,夜色正浓,灯火阑珊下竹影微斜,静静摇晃。
令她不禁想起年少,那矜贵的太子殿下亲自于夜色中提灯,小心翼翼送她走入墨色翰林。
“阿渡的那些策论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改日能教教我吗?”
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可那双单纯的眼眸望着她时满是羡煞。
“阿渡!我按照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去劝慰父皇,他果然很高兴!”
……
后来,他一次次在皇帝面前引荐自己。
……
“裴轻渡,你怎么会是女儿身……”
“我并非无情无义之人,放心,我定会替你保密。”
后来,他知晓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
“他托人说‘倘若大人一直避退不见,他便将大人……一直以来,这不为人知的秘密宣扬出去’。”
后来,在他以此威胁自己后。
她动了杀心。
她想好了一切既能明哲保身又能除掉他的方法。
然而,当她最后看到那双饱经风霜,不再骄傲的眸子后,她放下了。
……
我放下了杀意,你却依然因我而死。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卷。
……
“哥哥,外面风大,快进屋吧。”
“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个不相关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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