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夏弘兴三年,四月。
南黎,且兰城外,飞云崖顶。
百里恭立在崖边上。
他想看看山下的且兰城。
然而起了雾。
大雾。别说十里外的且兰城了,他现伸出手来,都看不清自己的五根手指头。
此刻已近日中,不是起雾的时候。这雾,来得古怪。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南黎瘴雾了。
既叫瘴雾,自然不单是遮挡人视线,据说雾气中还有瘴毒。
人如久处其中,瘴气入肺腑,大罗金仙难救。
百里恭垂眸,看向自己的心海。
平静的海面,仿佛有什么掠过,带起了一阵风。
崖边也起了一阵风,一时将雾吹得散了些,现出他的身形来。
百里恭身材颀长。面如冠玉,丝毫不见风霜。只眉目极沉定,一双点漆黑眸,默蕴着阅历和智慧。
那不是少年人能有目光。
他一身黑色道袍,山风过处,吹得他袍袖猎猎作响。本应是个飘然仙举之态。
但他却是站得渊停岳峙。
威仪容止,不动如山。
瘴雾中隐隐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某种大型兽类的低咆。
下一刻,云停,风止,四周变得死一般寂静。
就在百里恭身后不到五步处,瘴雾浮动,居然现出两排巨大的锋利的尖牙。
那尖牙无声地咬合着,竟渐渐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
然后两排牙张到最大,直直朝他后颈项扑咬过去。
眼见那尖牙就要往他的颈项上合拢,一道黑色的兽影擦着百里恭后背跃过,一爪子将那尖牙拍开老远。
下一瞬,尖牙与黑影又都隐于浓雾之中。
只不时传来一阵令人牙根发酸的撕咬之声。
身后那一番闹腾,百里恭听见了,却没有回头,甚至连眉毛都有没动一下。
少倾,身后争斗的声音止息,瘴雾竟也渐渐散开。
一头黑色的异兽从渐散的雾气中踱出来。
它足足有半人高,通体玄黑,只额心一抹朱红。不怒而威。
它朝着百里恭的后背发出一声骇人的低咆。
但百里恭仍然没有回头。
于是那异兽踱到他的身边,蹭了蹭他黑色的道袍。
百里恭伸出一只手来,那兽便低了头,往他的掌心蹭去。
玄兽的皮毛光泽顺滑,玉色的手指缓缓地梳进那玄色的毛发里,颜色映衬得分明,看起来十分的赏心悦目。
然而比起好看,更让人不可忽略的,是那手指的笃定有力,就仿佛,这只手掌控着世间的一切。
浓雾散开,崖下的且兰城现出它的全貌来。
百里恭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撸着兽,视线一直就只看着远方。
现在,他终于能好好看看且兰城了。
“先生!先生!”一个青衣小童从一旁的林中跑出来。十来岁模样,一脸的聪明伶俐相。手里提拎着一条还在挣扎的鱼,“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百里恭挺敷衍地“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问:“什么?”
“先生!是林蜃!”青衣小童雀跃,“这是林蜃对吧?刚刚这些雾,就是这只林蜃搞的鬼。先生,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百里恭这才终于转过头来,看向青衣小童手中的“鱼”。
原来,那并不是一条鱼。
它看起来有点像一朵开伞的蘑菇,却有两条腿。
此刻,那两条腿正奋力地踢打着提拎着它的小童。
奈何它的腿太短,完全踢不着人。
气得它露出了两排锋利的尖牙。
但小童也很是机灵,拎着它的位置,手竟也是它的牙咬不到的。
而且就它那两排牙,眼下也是一个小版的尺寸,看起来就完全没了原本的威胁,甚至还有些过分可爱。
但它自己并不知道,它就只顾着呲牙。
惹得百里恭身边的玄兽不耐烦了,朝它瞟了一眼。
那林蜃立刻就闭了嘴。
怂得很有眼力劲儿。
百里恭笑了笑,朝小童道:“常安,看来,出门之前让你读的《南黎风物志》,你确实有好好地读了。”
“那是自然的。”常安颇为得意地摇了摇他的小脑袋,又趁机卖好:“先生,这只林蜃就给我行不行?”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戳了戳林蜃那鼓鼓的半圆脸蛋儿,“还挺可爱的。”
那只林蜃的脸气得更鼓了。
是挺可爱的。
百里恭正要答话,旁边却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喂!那个穿黑衣服的。”
百里恭还未怎样,常安先惊得跳了起来,四处张望:“谁?是什么人?”
“在这儿呢。往上看。”那声音悠悠地说。
这逗着常安,就如同方才常安逗那只林蜃,方式虽不同,效果却差不多。
百里恭都看不下去了,下巴微抬,替常安指了指,“树上。”
“树上?”常安还是有点懵。
因为照着先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长在悬崖边的一棵树。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树干很粗,但树冠却斜斜地伸出悬崖去老远。
哪个不要命的爬那树上去?
结果常安这么一看,还真看到了有那么一个人。
是个年轻人的身形,编发,左衽,半赤着上身,颈上戴着一串金珠璎珞。
是本地南黎人的服饰装扮。
虽说树荫掩映,离得又有些距离,还看不大清五官,但就那漂亮的身形,也知道是个长得好看的年轻人。
他不但在那树上,还在很靠近树巅的一段树枝上。
一条腿盘坐着,另一条长腿垂下来,随着那枝桠一晃,一晃。
而他脚下就是万丈飞云深崖。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就能招人喜欢的。常安看着他如此,已经替他提着了心,就随着那摇晃的枝桠,一起,一落,一起,一落……
忽然,那人的身形往前一坠——
常安吓得差点叫出声。
却见那人双足落在底下另一根枝桠上,轻轻巧巧地一转,就立稳了身形。
然后他转身走近。
他在浓密的枝叶间穿行于树上,就如同一只年轻而矫健的兽穿行于林间。
只几个瞬息,他就到了近前,从树上一个空翻跃下。
那柔韧的腰腹上也戴了一串金珠璎珞,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腰上还系了一把镶着玉石的短弯刀。
他站定了,才抬起一双碧瞳,看过来。
果然是好漂亮的人物!
等等!这真是个本地人么?“你……该不会是这林中的什么山精妖魅吧?”常安丝毫不觉地问出了声儿。
青年听了也并不答,他只是朝常安笑了笑。
常安那还算机灵的脑袋瓜就完全不能转了。
显然这青年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并且正毫不收敛地使用它。
百里恭在一旁看着,倒是觉得颇有些趣味。
那双碧瞳却转过来,看向他:“我找你要一样东西,你肯给么?”他的成夏话说得很流利,发音相当标准。
百里恭凤眼微眯,并不答他,却反问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就敢找我要东西?
青年的视线移向他身边的玄兽。
“蹬龙犼。”他又看回百里恭,“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是的,那只玄兽是百里恭的兽灵。
是只玄犼。
兽灵,从心而生。
据说,只有心志强大之人才能拥有兽灵。
所以兽灵之主,个个都是人中英杰。
而能以传说中的神兽为兽灵的,是极等兽灵之主。他们几乎无一例外,是王侯将相。
至于百里恭的兽灵玄犼……
所谓蹬龙犼,真龙不敢犯。
蹬龙犼之主,天子听其规训。
是为帝王师佐。
百里恭,正是成夏丞相。先帝托孤之臣,当朝天子尊其为“相父”。
今日显然是微服私访在此。
玄犼方才斗林蜃,略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就一直在百里恭身边懒懒地趴着。
此时却莫名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
百里恭稍稍移了移视线,见那青年身后转出一头豹来。却是不同寻常的赤色,点缀其上的黑色纹路更衬得那赤色如同一团燃烧的焰火。
玄犼似乎兴致更高了。它甚至四脚站了起来。
那豹冲着玄犼,发出一声低咆。
玄犼有些……蠢蠢欲动。
百里恭倒也能理解。
毕竟,在他的玄犼面前还能抖擞的兽灵,全天下实在也没几个。
“赤豹。”百里恭也重新看向那双碧瞳,“我也知道你是谁。”
当朝丞相百里恭,之所以会千里迢迢跑到南黎来微服私访,是因为三个月前,南黎王反了。
反了的南黎王,名叫旃焕,年纪很轻,不过弱冠之龄。却已做了南黎十八洞三十七寨的渠魁。
年轻的南黎王的兽灵,是一只赤豹。
很漂亮。所有细作传来的密报仿佛都不由自主忍不住要加上这么一句。
确实很漂亮!
而且,不只是漂亮吧。
那赤豹前足往地上只轻轻一刨,山顶的风忽然就凌厉了起来。
玄犼迎着那风刀往前。
赤豹也毫不示弱地靠近。
百里恭不觉微微皱眉。
好像有哪里不对?
两只兽灵靠得狠近了,互相嗅了嗅,然后,蹭……上了。
兽灵与主人的心海相连,他能感受到兽灵所感受到的愉悦,欣喜,和……
打住!
百里恭无情地强行将玄犼收回了心笼,还上了一把心锁。
旃焕朝他皱眉:“你为什么要把你的兽收回去?”他问。
他的碧瞳带着一种如同南黎的森林般的野性和天真。
不曾被驯化过的野性和天真。
以至于百里恭一时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问话。
灵兽从心而生,很多时候,比起人的法则,它们更遵循兽的法则。
或者说,心的法则。
但这世间,除了心的法则,还有别的法则。
俗世的法则。
百里恭此次来南黎,身后跟着五十万大军。
他是来南黎平叛的。
成夏丞相百里恭,和南黎王旃焕,迟早是要对战沙场的。
他们的兽灵一见面就这么亲近,而且似乎还想要更“亲近”。
百里恭认为,这,恐怕不妥。
不见了玄犼,赤豹又踱回了旃焕身边去,蹭了蹭他的主人。
旃焕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年轻的南黎王的肌肤是漂亮的麦色,和赤豹火焰般的红色,相映生辉。
旃焕能说一口标准的成夏官话,所以他其实也并不需要百里恭回答他的问题。
他知道答案,他只是不屑于那个答案:“假正经,伪道学。”
这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好话?
有人骂他家丞相!长得再好看的人也不行!常安那聪明的脑子终于又能用了,张口就是反驳:“你是谁呀?不许说我家先生坏话!我家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小孩儿这一番话虽然没什么逻辑,但胜在他一腔赤子之心,满脸满眼都真诚得不行。
所以旃焕看了他一眼,竟也没有驳他,只道:“那就请见谅了。我们南黎人从心所欲,不惯你们夏人的口不对心。”
他这话虽然仍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说这话的声音却相当温和。
而且,这个南黎人的成夏官话,又别有一种清清泠泠的节奏,好像自带某种乐器给他配乐似的,非常地好听。
常安当下又被迷得脑子不转了。
旃焕没再管他。也好像不打算再理某个“假正经”的丞相。他已经转身要走了,仿佛并不愿与口不对心的夏人再待在一处。
百里恭心中那头兽猛地伸出爪子,往他胸膛上“啪!”地拍了一掌。
这一掌可不太好受。百里恭不得不开口:“你想要什么东西?”
旃焕转头:“什么?”
“你方才说,想找我要一样东西,”百里恭问,“是什么?”
旃焕顿了顿,笑了:“先生这么大方?”
百里恭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民有所希求,我当一听。”
这话乍一听很是冠冕堂皇。但再一想,却有些微妙。
一则,这话其实有些僭越了。
但他是丞相百里恭。
天子幼弱。自先帝托孤以来,成夏国事,无论大小,皆决于丞相之手。所以,这话由他说,也算过得去。
然而再则,南黎王已经反了。
反了的意思,就是不承认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了。
所以,年轻的南黎王回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常安回过神来,开始紧张了:他手里的这只林蜃,怕是要保不住。
这个南黎人长得这么好看,他家丞相多半是要答应他的要求的。
换了是常安自己也会答应他的要求的。
可这个南黎人会要什么呢?
答案再清楚不过。他肯定是想要自己手里的这只林蜃啊!
这只林蜃这么可爱……
不对不对!重点是,根据《风物志》上说,它能制瘴气。说不定他家无所不能的丞相就能拿它琢磨出破解南黎瘴气的法子。
那等后面大军到了,开战的时候,丞相就稳胜了啊!
可是,这到手的胜利眼看就要没了。
这好看的南黎人一开口,这只林蜃铁定保不住了!
于是,那好看的南黎人开口了,他说:
“进且兰城东门,往西直行二百五十步,往南行三百七十五步,那里有棵树,我要那棵树最顶上的那片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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