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九点,小而精致的餐厅里只剩侍应和寥寥几位客人。
“麻烦再来一份鸭腿。”靠里位置的迟珈举手向经过的侍应示意。
“油封鸭是吗,稍等,我问问厨房。”领班龚裕民会意地点头,转身向里走去。
不远处的靠窗座,正收拾餐具的两位侍应趁机窃窃私语。
“第五份了吧?没想到啊,比前天的花臂大哥吃的还多……是不是破纪录了?”男孩嘀咕道。
“那又怎样?吃得多,说明主厨手艺好,说明姐姐钱包厚!哼,等我攒够钱,我也要把想吃全点一遍!”女孩两眼发光,面露憧憬。
男孩笑看她一眼。
“你还没吃够吗?店庆那次,起码三斤的肥鹅吧,你一人吃了一大半……”
“胡说什么啊你!人家不过吃了个腿,还有老板不要的鹅脯……”
女孩恼羞成怒,不由抬高了声音。
“嘘——小点声,老大听见又该说你了。”男孩飞速往厨房方向扫了眼。
没人。
男孩压低声音继续道。
“其实我想知道,她到底等谁呢?”
“哼,这还用说,肯定是哪个负心的混蛋啊!让漂亮姐姐苦等两小时,餐厅都要关门还不出现……”女孩越说越气。
“老大回来了,走走走。”见龚裕民端着盘子出现,两人赶紧噤声离开。
“您好,这是今天最后一份鸭腿了,请慢用。”
龚裕明把鸭腿放下,忽然又拿出一只瓷白扁盒放到桌上。
“鸭腿油腻,吃多了怕难消化。这里有几粒山楂丸,是主厨送您的。”
他打开盒盖,里面棕红色的药丸泛出蜜光。
眼前的客人却不在意,只埋头对付鸭腿。
龚裕民也不好多说什么,欠身点点头便走开。
油封鸭——既是法餐经典,又是这家店的招牌主打,老板向来把它放在主厨推荐首位。
制作油封鸭,首先要用盐,黑胡椒,百里香,月桂等调料将鸭腿冷藏腌制足四十八小时,待鸭腿充分入味后,以足量鸭油浸泡并进烤箱低温慢烤六到八小时,然后油封——烤好的鸭腿连鸭油一起送入冰箱,熟成一周后取出煎制,方才算大功告成。
这是道货真价实的功夫菜,工序多,耗时长,即便知名餐厅也不会轻易将它写进菜单。
所以,虽然迟珈应酬多交际广,足迹遍布各大餐厅的她依旧没吃过几次合格鸭腿:要么油封时长不够,鸭肉脂肪分布还不均匀;要么烤制时的温度太高,鸭腿口感干柴;甚至她还遇过几次毫无水准的煎制:不但中心温度不够,表面还焦糊,配菜也不新鲜……这样完美的油封鸭,她只在几家老牌名店里尝到过。
不过鸭腿虽好,迟珈其实也吃不了那么多。只不过,她今天却憋了一口气,誓要将餐厅里的鸭腿吃光,哪怕被人议论也不在乎……
还不是因为这家店的老板。
他叫许知侨,和迟珈不但青梅竹马,还定过“娃娃亲”。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许家势大,迟珈父母没有攀附的心思,便只推说当年是玩笑话。
“看他们自己的意愿。”许知侨家人如是说道。
于是再一次失恋后,迟珈便认定许知侨。
没错,她不想再乞求爱,也不再受伤了。既然有现成的好对象,为何不抓住呢?
事实上,许知侨应该也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他内外兼修,沉稳又不失幽默,家教好不说,外型也出众——迟珈几乎没见过比他更完美的人。这样的端方君子,别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她又如何能放过这现成的?
是以,上个月的聚餐上,迟珈一见到毕业回国的许知侨,便开始了对他的穷追不舍,一副不抓住他势不罢休的模样。偏偏许知侨不喜欢主动——如果谁的追求他都全盘接受,那他一定早成为名声在外的风流纨绔,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了。何况他一直当迟珈是妹妹——一个可爱的,鼓起的嘴巴里永远塞满吃食的妹妹。对这样的妹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今天本是月度总结和员工活动的日子——照例餐厅该提前两小时歇业,老板许知侨要现身主持。临时听说这些的迟珈,连朋友精心准备的生日派对都可以丢下,专程赶过来,不过想听许知侨一句生日快乐。哪知他却听到风声,干脆取消一切,餐厅改正常营业。
迟珈又看了眼表。
马上十点,今天还两个小时,可餐厅只剩她一位客人和无所事事的侍应——看来这句生日快乐她是听不到了。
迟珈用力叉住最后一块鸭肉送进嘴里,大口嚼起来。饱满的肉块迸发出甘美汁水的瞬间,香醇的鸭油也迅速在舌尖融化,而且还有酸甜的番茄和吸饱鸭油的土豆,所有的曼妙味道在迟珈口中汇聚交融。无限美味当前,迟珈的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十点差两分,餐厅关门曲响起,舒伯特的鳟鱼。
可不知怎么回事,往日轻快的乐曲今日却有不和谐音混杂。
是那位客人在抽泣。
分辨出这不和谐的声音来自何方,龚裕民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正打算上前问问情况,忽然一个白色身影走过去。
“您好,请问菜品有什么问题吗?”
温和的声音。
迟珈抬头,泪眼朦胧地望向说话的人——那人一身白色厨师服,脖上系着红色领巾。
原来是餐厅主厨。
“我不走……”迟珈低头小声说道,只是这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哭呢?”方居安蹲下来,认真与迟珈对视。
某种香味钻进她的鼻子,迟珈忍不住皱起眉眨眨眼想分辨,泪水落下的瞬间,她突然看清眼前的人。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人耳熟能详的话,迟珈却不当回事。
若眼睛真是心灵的窗户,那为什么,向来最关注眼睛的她,还会被人骗那么多次?那些人言辞恳切,一脸的真诚,她相信了,最后却往往遭到背叛拒绝——她本来下定了决心,再也不相信任何陌生人的。
可看见这双眼睛的瞬间,她又有些恍惚,忍不住开始犹豫。
他眼中的关切迟珈看得清楚。而且他还很有礼貌,没有冷漠地赶她走,又不会显得太热情,何况他身上还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好像,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闻到过。
奇怪。迟珈努力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正想开口,主厨忽然变出一个小蛋糕递给她。
“生日快乐迟珈小姐。”
迟来的白奶油蛋糕,小巧,可爱,一如穿着白色公主裙的迟珈——虽然裙子上被鸭腿溅了几点油渍,可并不破坏它的美丽。
迟珈感觉自己就像一尾被放回湖里的鳟鱼,虽然伤口还隐隐作痛,但侥幸逃脱后,她已能畅快游水。
“知侨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他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听到许知侨的名字,迟珈立刻被拉回现实。
她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想起自己一直等到打烊对方也不出现——这么说来,许知侨的确是故意躲开她的吧?不然,怎么连蛋糕都准备好了?
所以眼前的人也不过是同谋,是他许知侨的帮凶而已。
迟珈怒上心头,立刻不忿地站起来:没错,他不过是许知侨的代言人,是传声筒而已。他做的事说的话不过是搪塞,是为报酬的工作,怎么可能是真心?
“不用。我不会放弃的。”
说完,迟珈拿了包转身就走,主厨在她身后问。
“蛋糕不要了吗?”
“饱了。”她头也不回。
“等等。”
迟珈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步伐。
“你忘了这个。”
那人快走几步赶上她,递来一只扁瓷盒,她记得里面好像有几颗山楂丸。
“吃了那么多东西,不好消化的,回去记得把药吃了。”他把盖子压紧,认真嘱咐她道。
迟珈忽然觉得脸发热,可她分不清这是出于什么:害羞,恼怒,或者兼而有之?
她一把夺过扁瓷盒,连谢谢也不说就走。
回到家,迟珈随手将盒子丢在鞋柜上,脱掉鞋子,衣服不换,妆也不卸就开始踩椭圆机。
吃了那么多东西,她必须好好锻炼,把多的热量全消耗掉才行。
一下,两下,三下——半小时过去,鼓胀的肚子却好像半点没有缓解。
她喘着气停下,从冰箱拿了水就开始喝。
妈**评过她:“喝水贪凉,吃饭又不规律,小心得肠胃炎!”
肠胃炎迟珈没得过,消化不良倒是常事——
每次出去吃饭,迟珈总会点一大桌菜,有时觉得食物都堵上喉咙口了,却还是停不了筷子。
她很清楚这样不好,却还是止不住地这么做。医生说她恐怕是在用食物寻找某种缺失的东西,想借此弥补心里的遗憾——可她缺什么呢?人人羡慕的迟珈竟然也会缺东西吗?
她家境良好,生活优渥,作为独生女长大的她从来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非她想要的是天上的月亮,否则她怎么会缺东西呢?
她也试着问过身边的人,却被他们背地里骂无病呻吟,富家女矫情不知民间疾苦。
例如她的上一任男友。
迟珈开学那年认识他,毕业那年就分了手——毕业典礼前夕,保研留校的她方得知,为更好的发展,对方要去首都,而不是留本地工作。
“一定要去那里吗?为什么不能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这里没有我合适的工作。”他冷冷地说。
“要不我回去问问家里,看能不能帮你找一份类似的工作,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迟珈努力地想办法。
“我不想靠别人。”他再度拒绝。
“那,那我们每晚打一次电话,就等你下班以后?我知道异地恋很辛苦,我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保证,周末一有时间……”
“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他打断了她。
“什么?”迟珈不由地愣住。
“你一定一直都生活得很轻松吧,所以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也对,大小姐不知民间疾苦,不懂生活重量几何……”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迟珈勉强保持着微笑,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责怪她,她想认错,却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你缺的东西,不要妄想靠我来实现——你该自己去找。”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任凭迟珈在他身后怎么追问,他也不回头再看她一眼。
是啊,她为了挽留他,甚至去求了妈妈,虽然失败了,可他连让她尝试一次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就这么走了,不但走了,还狠心地把过错都推到她身上——
她缺的东西,不要在他身上找——她到底缺什么?
胃里一阵翻涌,迟珈突然觉得恶心:鸭油的味道正不断从喉咙里涌出来。
她强行忍住去厕所吐的冲动,灌下小半瓶水,谁知不适感却更强烈了。
正犹豫要不要去厕所吐,她忽然瞥见刚才进门时放在柜子上的白瓷盒。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走过去打开盒子,捏住里面的山楂丸一口气咽了下去。
说来奇怪,不知心理作用还是什么缘故,两颗药丸一下肚,反胃的感觉立刻消失大半。
不仅如此,她还忽然打了个嗝。
“嗝。”
静静坐了半小时,最后一个嗝打完,迟珈的胃不再有不适感。
她决定明天再去一趟餐厅——找主厨多要些山楂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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