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在小区门口足足蹲了一个小时,早就冷得麻木了,双腿发麻如千万条小虫子在蛰咬,她也懒得动一下,望着街上来往的车,目光空洞。
天色越来越黑,好像又要下雨了。
可惜南方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白色的别克停在她面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摇下车窗,探头笑着问她:“是小辞吧?”
姜辞缓慢地抬起脸,点点头。
女人解开安全带下车,走到她面前,“我是吴晗阿姨,你妈妈的朋友,她让我来接你。”
姜辞站起来,忍住腿上的酸麻,想礼貌微笑的,但也只勉强扯了下唇角,“我记得你,阿姨。”
“有十年没见你了,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真漂亮。”吴晗摸了摸她的头,笑得温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
吴晗接过姜辞的行李箱示意她上车,姜辞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别墅区,问:“他……怎么了?”
吴晗很轻地叹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上车说吧。”
车子在路口拐了个弯儿,没入了晚高峰拥挤的车流。
吴晗给姜辞递了瓶水,先捡了个不算沉重的话题聊:“你妈妈最近还好吗?还有君昊,他快满周岁了吧?”
“还行,都挺好的,她儿子白白胖胖的,很健康。”姜辞回答。
“怎么能说她儿子呢,那也是你弟弟。”
姜辞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并不算亲近,甚至自己会回来这里,也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想了想自己都已经被打包行李送回来了,说这些也没必要,沉默地耸了耸肩。
开了一段路,吴晗悄悄地瞄了她几眼,见她神色还算平静,才斟酌着开口:“你爸爸,他的生意出了点问题,资金没能周转过来,破产了。”
“哦……”姜辞垂眸,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那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没人能联系上他。”吴晗顿了顿,又说:“不只是家人和朋友,别的人的也在找他。他在外面欠了些债,厂子里工人的工资也没结清,现在厂子房子都被法院收走了。”
姜辞沉默,手在不知不觉中捏成了拳,指甲嵌进肉里。
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顿地问:“运转不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破产呢,又是什么时候?”
“据我所知,他生意上出问题大概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08年金融风波,国内经济也受到了打击,他们公司的电子器件又是大部分销往国外的,难免被波及。你爸苦苦熬了一阵,还是没能撑住。至于破产……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吴晗虽然和好友的这位前夫没什么交情,但姜遂才的公司曾经也风光一时,在那个经济不景气的年代,养活了不少本地的下岗工人。
望城就这么点儿大,如今厂子倒了,也是传得沸沸扬扬,全城皆知。何况他还选择了一走了之,屁股都没擦干净。
“一年多以前……”
姜辞轻声呢喃,想起他那段时间仍坚持往自己账户里汇的生活费,莫名的鼻子一酸。
吴晗腾出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轻声安慰:“别想了,这不关你的事。你妈妈在电话里和我说了,让我先把你送到你奶奶家去,过两天办好转学,你就安心读书。”
姜辞吸了吸鼻子,终究没让眼泪掉下来,点点头,望向窗外。
人生啊,有时候真是很奇妙。
车子开过望江桥,进入一片烟火气十足的老城区。
她们要去的那条巷子人多又窄,车子不方便开进去,吴晗干脆把车停在了街边,推着箱子步行进去。
姜辞的奶奶家在这条巷子的深处。
听妈妈岑江南说,奶奶张凤仙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老婆子,不爱说话,脸也臭。
爷爷过世之后,张凤仙拒绝随任何一个儿子去新房住,一直守着这套老伴儿留给她的老房子和杂货店不肯走。
姜辞出生之后,和父母在这老房子里住过两年多,后来婆媳矛盾太盛,姜遂才也赚钱了才搬出去的。
一伙拿着榔头棒槌的人从巷子里走出来,表情凶神恶煞,嘴里嘟囔着难听拗口的方言。
姜辞听不懂,也不想懂,经过他们身边时面带嫌恶地侧身避让。
吴晗起初还莫名着,走到杂货店门口顿时明了是怎么回事,气狠狠地骂道:“这帮人,欺负一个独居老人算什么本事!”
姜辞抬眼望去,小杂货店如同被人洗劫了一般,门口的冰柜被人砸了,货物乱七八糟地散了一地,旁边白墙上被人用红油漆写下“欠债还钱”“人渣”等几个大字,触目惊心的。
驼着背的老婆子在路人异样的眼光中沉默收拾着。
年纪大了,弯腰艰难,每捡几样东西就要扶着墙喘几口气,样子怪心酸的。
吴晗走上去,帮忙捡了几样货物递给张凤仙,“伯母,您没事吧?这帮人也太过分了,我现在就帮您报警!”
张凤仙手撑着双腿直起身子,在路灯下眯了眯眼睛,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她来。
“是你啊。”她摇头,声音布满了疲惫和沧桑,“算了,警察来了也没用。再说他们都走了,哪抓去?”
吴晗不说话了。
张凤仙看了一眼她身后,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那里,拖着个大行李箱。
她不记得吴晗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也不像是来买东西的,于是问:“这姑娘是?”
吴晗拉了一下姜辞的胳膊,将她带到奶奶跟前介绍道:“这是姜辞啊,回来上学的,江南让我送她过来的。小辞,叫人。”
不待姜辞开口,张凤仙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便冷淡地移开了,什么也没说,继续收拾满地的货物。
那声“奶奶”哽在喉咙里,喊不出,又咽不下去,硌得难受。
吴晗拍拍她的肩膀,给了个宽慰的眼神,“没事,先帮奶奶收拾一下吧。”
“嗯。”
姜辞将行李放去一边,找来扫把和簸箕,开始收拾满地残局。
啤酒瓶子碎了一地,到处都是玻璃残渣,姜辞不断提醒行人小心行走,但还是有人不领情,路过时高傲地踢上几脚散落在路边的碳酸饮料,甚至有调皮的小孩趁人不注意一溜烟给顺走几瓶。
帮张凤仙收拾完杂货店,天色已经全黑,巷子里亮起来昏黄的路灯,烧烤摊开始出摊了,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想流泪。
姜辞送吴晗走到街口,上车前,吴晗拍拍她的肩膀说:“你先安心在奶奶家住下,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去想的。没几天就开学了,你转学的手续,我会帮你去办的。”
姜辞抿了抿唇,“谢谢你阿姨。”
吴晗笑,“别跟我客气,我和你妈妈结婚前就是好朋友,你小时候我还常抱你。对了,焰白那小子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经常在一起玩的。”
“记得。”
“他啊知道你要回来,高兴坏了,有空你来家里吃饭。”
“好。”
送走吴晗,姜辞抄着口袋沿原路返回,看着这陌生的巷子,整个人像漂浮在云端,感觉不真实透了。
杂货铺门口,她的箱子还随便搁在冰柜旁边没人管,张凤仙一边用抹布擦拭着玻璃柜台,一边捧着座机在讲电话——准确来说,是在吵架。
“当初执意要把女儿带走的人是你,现在说送回来就送回来的也是你!你是攀高枝儿了,自己生的女儿也不想要了!你当我们老姜家是什么?福利院还是收容所!”
姜辞站在店门口,看着奶奶伛偻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睛脸颊都湿漉漉的。
是下雨了吧。
南方的雨水真多。
-
杂货店关门之后,张凤仙带着姜辞从后门进去,穿过狭窄的过道,后面是一栋两层高的旧楼房,用水泥砌了墙,围成小院子。
院里种着一棵歪脖子枇杷树,这时节枝叶也都败光了,只剩一株光溜溜的树干。
张凤仙带姜辞上了二楼,停在靠楼梯右边的那扇门前慢悠悠掏出钥匙,打开门,摸到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房间足够宽敞,但家具有些老旧过时,桌面落了层薄灰,显然很久没人打扫了。这屋子原是当年姜遂才和岑江南刚结婚那会儿住的,后来他们赚钱搬了出去,就这么一直空着。
张凤仙把人领进来,用手在面前拂了拂灰,面无表情地说:“你就住这吧,这房间里的好多东西本来也是你爸妈刚结婚的时候买的,他们搬出去之后我就没动过。平时要顾店,没空打扫。我要去做饭了,后面卫生间有抹布,你自己动手收拾吧。一会儿吃完饭,我再给你找被褥。”
她转身离开,走到半路又回头,“对了,我吃辣,和你在江市的口味不一样,就不顾着你了。”
姜辞没吭声,等张凤仙下楼后她把装有她全身家当的行李箱推进房间,卷起衣袖去卫生间拿来了抹布,站在陈旧木门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一时不知道从哪下手。
倒也不是娇气没干过家务,只是有点懵——
对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很懵。
短短20个小时而已,她就从江市那栋豪华的复式别墅来到了这里,前面等待她的一切,都是未知。
小城冬季潮湿,屋子里处处透着霉味儿,夹着灰尘,让人很不舒服,打扫起来也费劲。
落满灰尘的书桌上搁着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是小时候她与父母的全家福,姜遂才一手搂着岑江南,一手抱着个肉嘟嘟的小娃娃,脸上堆满了笑。
真是稀罕的存在,姜辞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父母如此心平气和地出现在同一个画框里。
有记忆以来他们就一直在吵架,离婚也是撕破脸皮的。
他们当年是有多恨对方,连这唯一一张合影都没人肯带走。
而讽刺的是,自己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如今又回到了这里。
她用抹布擦了掉相框上的灰,把照片锁进抽屉,卷起衣袖开始收拾屋子。
差不多快完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妈妈岑江南打来的。
姜辞丢了抹布,眼睛在房间找了一圈,没有能擦手的纸巾,索性脏着手接起电话。
“喂。”
“喂,小辞,吃饭了吗?”岑江南的声音随着遥远的电流来到她耳边。
“还没。”姜辞坐在光溜溜没有铺棉被的床板上,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与平时无异。
“你奶奶她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那就好,她这人脾气就那样,对谁都没好脸色,你当看不见就好了。反正你平日的开销,我会加倍付给她的,你的学习也不用她操心,你耐着点性子,别和她硬碰硬就行。”
姜辞一脸木然,只问:“你知道我爸在哪儿吗?”
岑江南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的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知道的,这些年我和他几乎没有联系了。上一次发短信还是和他说你转学的事,当时他只回了句‘知道了’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出了这种事,我也没想到,他那个人就是……”
“哦,那算了。”姜辞打断妈妈话。她明白再说下去,又会牵出岑江南对前夫更多的恨意和不满。而这些,她现在通通不想听。
“小辞……”岑江南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别怪妈妈,我也是没办法。你的户籍在望城,只能回来高考,早些回来也能早些适应教材。”
“真的没有办法吗?”姜辞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鞋尖。
岑江南现在的丈夫在江市有钱有势,只要他们想,办理异地高考的手续并不是难事。
可惜他们不想。
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她就是多余的。
高考只是借口,她知道。
“你也看见了,你弟弟现在还小,需要照顾……妈妈这些年没有亏待过你吧,吃的用的从来没少过你的,这件事国家政策就是如此,只能让你回去读书。”
岑江南试图从自己的角度说服女儿,可没说上几句刚睡醒的儿子又开始哭闹,她只得从保姆手里接过孩子哄了几句,又对姜辞说:
“算了,你年纪小,还理解不了这些。过几天就要开学了,你好好读书,转学和钱的事情都不用你担心。你从小就很独立,在那里也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了。”
姜辞挂了电话,怅然望着漆黑的窗外,眼睛干涩,连流泪的欲/望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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